棠少睡了一覺醒來,之前說過的混賬話通通都忘記了,他想不明白寒煙翠怎麽看他的眼神像看蟑螂似的,一臉的嫌棄。


    “東福,我得罪過她嗎?”棠少看著櫃台上撥弄著算盤珠的寒煙翠,搖著扇子問。


    東福看著自家主子,有些為難的道:“少爺,你昨日說要娶寒掌櫃。”


    “我說過這話嗎?”棠少撓了撓頭,他什麽都記不起來了,然後又理直氣壯地道:“即便本少爺說要娶她,她不是應該高興嗎?”


    “少爺,您昨日說家裏的紅綢紅燈籠還沒拆,將就著就可以娶寒掌櫃,這是終身大事,哪個姑娘願意這麽將就啊。”


    “我那不是喝醉了說的醉話嗎?她這麽記仇幹嘛?”棠少有些尷尬地整了整衣襟,觸到胸口有一處十分疼痛,他忽然記起了什麽,“那天她還踹了我一腳是吧?”


    “是……”


    “她還給我臉色看,本少爺還沒找她要醫藥費呢。”棠少故意大聲說道。


    寒煙翠一邊出門一邊從袖中摸出一錠銀子拋給東福,“帶你們家少爺去找大夫,順便看看腦子。”


    棠少氣結,追出門去,“寒煙翠,你說誰腦子有病呢?”


    寒煙翠已經上了馬車,棠少不管不顧也跳上了馬車,非要跟寒煙翠討迴一個口頭公道。


    兩人吵了一路,直到道路漸漸顛簸起來,棠少這才掀開車簾看了一眼,發現馬車竟然出城了,他才後知後覺地問:“你出城去哪啊?”


    寒煙翠白了他一眼,“去榮縣。”


    “去榮縣幹嘛?”棠少一頭霧水。


    “我看你不僅腦子有問題,眼睛也有問題。”寒煙翠不耐煩地指了指車上放著的香燭紙錢,“清明將至,當然是去祭掃先人。”


    棠少恍然間又記起那日寒煙翠說過自己的身世,出於某些同情,棠少適時閉了嘴。寒煙翠本以為棠少會要求下車迴城,結果他一點要迴城的意思都沒有,寒煙翠忍不住皺眉道:“你是打算跟著我去榮縣嗎?”


    “都出城這麽久了,難不成你讓本少爺走路迴去啊?”棠少用折扇撩開車簾,看著窗外官道兩旁鬱鬱蔥蔥的春色,挑眉道:“本少爺去榮縣踏青總可以吧,你就當載我一程,車馬費與我的醫藥費相抵了。”


    寒煙翠無可反駁,隻好偏頭看向窗外,仿佛多看他一眼可能會折壽。


    寒煙翠去往榮縣時,俞菀璿和揚影楓正在去往寧澤縣。


    既然已經成了真正的夫妻,俞菀璿也不打算再瞞著自己的身世,借著清明時節去祭掃她的母親。


    車輪碌碌前行,馬車裏揚影楓和俞菀璿十指相扣,俞菀璿靠在他的肩頭,跟他說著自己幼年時的趣事。


    俞菀璿眉飛色舞地說道:“我那時雖然個頭矮小,但打架十分厲害,常常把鄰居家的孩子打得頭破血流,贏的次數多了,周圍的孩子才不敢來惹我。”


    “看來韓羽皓跟我說的沒錯。”揚影楓掐了掐她的手笑道:“你的好勇鬥狠都是天生的。”


    “你聽他胡說八道。”俞菀璿微不可察地暗了暗眼眸,“因為我從出生就沒有爹,所以我從小就被周圍的孩子孤立和欺負,我打架都是保護自己罷了。”


    揚影楓之前就察覺到俞菀璿的身世隱藏著一些秘密,因為她提起自己的身世都是模糊帶過,從來不肯細說。他隱隱覺得她的身世不簡單。他耐心地聽著她慢慢地說下去。


    “我娘名叫俞湘,祖籍江州壽春縣,之前與你說過我外祖是當地很有名的釀酒師,我娘繼承了家裏的酒坊,做著釀酒賣酒的生意。”俞菀璿聲音輕緩而平靜,“直到她在一次偶然間認識了一位青年書生,我娘很漂亮,被那青年書生一眼看上,之後他時常到我娘的酒坊裏照顧她的生意,一來二去兩人情愫漸生,才子佳人,私定終身。可那青年家裏是當地的名門望族,他是族中長房長孫,自幼聰穎,是族中長輩最看中的人,怎麽可能會讓他娶我娘這樣一個寒門的女子。”


    揚影楓握著俞菀璿的手緊了緊,難怪她對身份之別有這樣的執著,原來是因為長輩的遭遇。


    俞菀璿知道揚影楓內心所想,“楓哥,我悔婚不是因為害怕經曆我娘的遭遇,而是另有原因。”


    她接著說道:“那青年倒是對我娘很癡情,非她不娶,家裏沒辦法,隻好退了一步,他父親答應他隻要他春闈高中,便答應讓他娶我娘為妾。我娘也不在意名分,他便答應了家裏的要求。可兩個月後,除了接到他高中的消息,也接到了他被帝京權貴之女看中,已與之定親的消息。我娘不肯相信,要等他迴來親口說明,可一道聖旨到來擊碎了她的信念也掐斷了她的生機。那家人自然要瞞下他與我娘的情事,我娘孤身一人,死了也不會有人追究,我娘也知道這一點,但她已有身孕,於是在他們到來之際投湖自盡。我娘自小生活在湖邊,熟知水性,瞞下了所有人置之死地而後生。”


    揚影楓瞳孔微震,不是因為俞菀璿阿娘的遭遇,而是故事裏的那個青年,俞菀璿的親生父親,與帝京裏一段佳話的男主人的經曆十分符合。


    “沒錯,我的生父就是當朝首輔裴懷章。”俞菀璿的語氣雲淡風輕,“我娘臨死前把這些事都告訴了我,所以我從小就知道自己的父親是誰,但我從來沒有想過要去找他,隻當他已死,隻當自己是一個沒有父親的人。”


    “所以你……”


    “所以當我知道你和他一起被欽點為輔政之臣時,我就知道我們不會再在一起了。”俞菀璿扯了扯嘴角,苦笑道:“他是負心薄幸,但在朝中卻是不可或缺的人物,以你王侯的地位,我若要嫁你必然要清查家世,裴懷章當年的事就會被牽扯出來,有心人一旦利用起來便能同時壓製你和他兩個人,朝局會亂,天下不安,江山都有可能動搖,我做不到這麽自私。”


    “阿璿……”揚影楓一把將她緊緊擁入了懷裏,心如刀絞、薄唇微顫。終於知道了她當年悔婚的緣由,他以為他過得很難很煎熬,但阿璿比他更難更煎熬……


    因為沒有父親,她從小到大經曆了無數的艱難,又因為有這個父親,她為了朝局為了天下為了百姓,剜心一般舍他而去。


    “楓哥,你現在知道了這一切,要如何抉擇?”俞菀璿埋首在他頸窩裏悶聲問道。


    “我不會再讓你一個人。”揚影楓擁緊了她,內心的疼痛久久不能平複,“如今陛下已親政,朝局漸穩,此番迴帝京後我便辭去朝職,今後隻陪在你身邊,無論你想去哪裏我都陪著你去。”


    俞菀璿渾身一震,不可置信地看著他。


    揚影楓輕撫著她的臉微笑道:“我退出朝堂就不會再有人在乎你的身份。”


    “可是……”


    他低頭在她唇上留下輕如羽毛的一吻,堵住了她要說的話,“我同樣厭倦朝堂之上的勾心鬥角,名聲富貴如過眼雲煙,隻有你才是我往後餘生最大的惦念。”


    寧澤縣靠近鄱陽湖,俞菀璿母親俞湘便是葬在湖畔。小小的墳塋有一塊白石墓碑,墓碑上空白無字。


    俞菀璿把祭品一一擺上,道:“我娘當年是假死逃脫,怕被人發現,所以不敢在碑上留字。”


    揚影楓點燃三支香,袍裾一撩便跪在了墓前。神色肅穆執香至額前,敬香之後再三次叩首,完全是以子女晚輩之禮祭拜。


    俞菀璿怔了一下,他是親王之尊,本不用行這麽大的禮,但他完全不在意自己的身份。


    待他禮畢,俞菀璿朝他伸手,揚影楓卻沒有站起,反而拉著俞菀璿一起跪下,鄭重地將兩人婚事一一告知。俞菀璿扣緊了他的手指,內心柔軟而熨貼。


    幾年前,俞菀璿在附近置了一座精巧的小院子。靠近湖畔,夜間聽聞陣陣鄱陽湖邊的水聲,心緒寧靜。俞菀璿挖出埋在院子裏的酒拉著揚影楓上屋頂喝。


    “你怎麽喝酒都愛上屋頂?”揚影楓小心地扶著她,笑道。


    俞菀璿拉著他坐下,笑道:“與明月共飲,與清風同醉。”


    春日的夜晚,湖畔的風微寒,揚影楓又下去拿了一件披風上來,俞菀璿道:“我不冷。”


    “湖邊風大,又是在屋頂上,易染風寒。”揚影楓堅持讓她披上,給她係好係帶。她當年為救他喝下的藥極其傷身,身子底子連普通人都不如。他尋了許多藥讓韓羽皓弄給她喝,總算才是養迴了一些。


    俞菀璿倒出兩杯酒,一股清新冷冽的酒香飄出來,她道:“楓哥你嚐嚐這酒,絕非尋常味道。”


    揚影楓其實不大擅長品酒,接過來輕抿一口也嚐出了這酒的與眾不同,一入喉清新香洌中夾帶著獨特的苦澀,咽下後口中又慢慢有了迴甘。“這是什麽酒?”


    “‘青衿’,我娘獨創的酒,取名自‘青青子衿’。”俞菀璿也輕抿了一口,“我一直不明白,為什麽他負了我娘,我娘最後還在念著他?甚至死前還叫著他的名字,直到我長大以後根據我娘留在的方法釀出‘青衿’,嚐過這樣的味道之後才知道,我娘一直念念不忘的是這一段情。”


    “問世間情是何物,直教生死相許……”揚影楓的母親也因情而亡,從前的他投身戰場,不願意觸碰情感一事,自覺孑然一身無牽無掛也很好,但是“情”字總是不可預測,甜蜜、傷懷、牽念、相思……生死可以看淡,情卻百轉千迴,驀然迴首,那人就在身旁才覺得世間完滿。


    月色下的鄱陽湖波光粼粼,一點點孤燈漁火閃爍在湖麵上,晚風吹拂過兩人的衣袂,俞菀璿已經喝了好幾杯青衿,還要繼續倒酒時被揚影楓拉住了,“在冷風裏喝酒傷身,別喝多了。”


    “這才幾杯而已,不多。”


    “春天宜將養,不許再喝了。”揚影楓拿過酒壇放在一邊,俞菀璿挑眉,一個輪手繞開他的手臂抓住酒壇。


    沒有內力,招式還在,俞菀璿笑道:“咱們再打一場,你不許用內力,我贏了可以繼續喝,輸了就不喝了。”


    “可以。”揚影楓挑唇爽快答應。


    俞菀璿武學駁雜,招式層出不窮,可揚影楓應對起來卻很輕鬆。沒有內力支撐,俞菀璿不多時就有些體力不支。忽然丹田之處升起了一點微熱,那是她失去已久的內息,俞菀璿驚異之下,本能地運力於掌。一招曲陽掌向揚影楓襲來。


    原本以為隻是普通的一掌,揚影楓沒在意,在一觸手時卻發覺了些微內息的存在,他故意偏了手,那一掌擊上了他的胸口。


    揚影楓悶哼一聲以手撐地,皺著眉,滿臉痛苦。


    俞菀璿被嚇了一跳,連忙扶著他,急道:“楓哥,你怎麽樣?對不起,我不知道……”


    “騙你的,這樣的內息怎麽傷得了我?”揚影楓捉住她的手笑道。


    俞菀璿惱羞成怒,隻想一掌劈暈他……居然敢嚇她,這男人什麽時候變得這麽愛捉弄人了。


    “看來慧覺大師的藥很有用,在服完藥前不許再喝酒。”


    “你耍賴,方才分明是你輸了!”俞菀璿反駁。


    “那又如何?”揚影楓挑眉。


    俞菀璿不可置信地看著他,堂堂定北王居然明目張膽地玩賴……他勾唇一笑,一下將她抱起,“‘謀殺親夫’是要付出代價的。”


    “什麽代價?”話音剛落,俞菀璿就看清了他眼眸裏那不加掩飾的欲念,成親那晚的腰酸背疼又冒了上來,她抖了抖,“能不能以後再還?”


    他在她耳邊低聲笑道:“你已經欠了三年,不能再拖欠了,再欠下去我怕你還不起。”


    他抱著她進屋,腳朝後一踢,掩了房門,一個吻就落了下來。


    春夜清寒,夜間下起了淅淅瀝瀝的小雨,昏暗的帳中俞菀璿已經睡去,揚影楓在背後擁著她,聽著窗外的風雨聲,內心寧靜而溫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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