得知家母之事,陵陽又能有何作為?凰丹尹低聲自語。


    “無力改變,此事非陵陽所能左右,亦非武林之事。貧道雲遊四海,涉獵尚淺,並未遍覽天下,自然無心憂慮天下興亡,故此事也並非關乎天下。”墨林迴答得灑脫自如。


    “如此說來,多言無益。”凰丹尹揮揮手。


    “姑娘還是講講吧,你不講的話,我便會一直追問下去。”墨林眼中狡黠閃爍,令凰丹尹無可奈何地歎道:“臭牛鼻子道士,一如既往地討人嫌!”


    “姑娘見諒,在下請教,能否從凰棠氏入主皇家宮殿之時說起?您講述得愈詳盡,我愈能從中尋得線索。”


    靈瑜與大酒保皆目不轉睛,仿佛一場好戲即將上演,滿臉期待。墨林慵懶地撐著茶幾,舉袖向凰丹尹示意,後者放下手中的修煉秘籍,又瞥了道士一眼,隨後輕歎一聲,微微皺起了眉頭間的那條冷漠紋路。


    “家母凰棠氏,乃淑芳院貧寒樂伎之後裔,不僅書香世家對她嗤之以鼻,便是三教九流之人也對她不屑一顧。昔年紫宸國公喜好南下遊曆,選中東宮家母,隨之帶迴陵陽,自此成為陵陽皇城仙宮中的一名侍妾。”


    墨林接話:“爾後這位出身卑微的侍妾,逐漸晉升為紫宸國公最為寵愛的妃子。”


    凰丹尹頜首確認:“具體詳情我並不知曉,畢竟那時候我尚未降生。但我母親生前最厭惡三妻四妾的現象,這一點倒與我相同。眾生平等,為何非要陰陽失衡,背離女子之尊呢?”


    “凰姑娘有這樣的見解,確是膽識過人。不過據我所知,紫宸國公也因此未曾納娶三千佳麗,正因為此,鄴王與太子早早立儲,而紫宸國公耗去了大半生的時間深愛一人,最終隻為誕育姑娘你這麽一位親子。”


    墨林淡然一笑,迎風而立,但凰丹尹的眉宇間卻閃過一抹黯然神傷。


    “道友明察秋毫,家母雖出身低微,然而陵陽皇宮極為講究禮法綱紀。即使家母備受恩寵,依然無法得到正式冊封為皇後。宮中三朝元老皆向她施加壓力,朝廷內外充斥著對她的惡意言論,指責其為禍國殃民的毒蠍婦人。紫宸國公承受不住輿論壓力,隻能下令籌備婚禮,這就觸碰到了家母的底線。於是她毅然決然地離開宮廷闖蕩江湖,那時已有三個月身孕。”


    墨林舉杯品茗,手腕翻飛,過濾茶葉的動作熟練至極:“她來到了江湖,生下了姑娘,隨後以雷霆手段創立了凰門,並曆經十年辛勤經營,終將其打造成為足以與魁門並肩的江湖大派。”


    凰丹尹輕輕苦笑:“說來汗顏,我凰門雖未能位列十大仙宗之列,然而所行事跡太過驚人世間,以致於北戎國上下無人不知凰門之名。若隻論門派修行底蘊與實力,凰門頂多算是二流之列,劍宗有張太白夢遊天柱仙境,刀宗有李岸然持刀斬蒼茫原野,儒宗有孔慕賢以詩酒燃燒百花,佛宗有厄婆羅橫渡九江冰河!”


    “隨口提及的任何一位,都是江湖傳頌的仙俠人物。不過姑娘為何未曾提及道宗呢?”墨林打量自身,補充道。


    凰丹尹答道:“我對道法雖有所向往,但對於道宗之事卻不甚了解。此宗弟子皆是超凡入聖之輩,雖然偶爾涉足紅塵,卻如清風拂麵,不留痕跡。這般看來,倒與公子你有幾分類似。”


    “我並非出身道宗,你剛才提到的凰門事跡,我姑且推測一下,莫非是指凰門曾圖謀反叛?”墨林急於撇清與道宗的關係,凰丹尹微笑著點頭:“你又是如何看出其中端倪的?”


    “其實並不難猜,凰棠氏本性剛烈,因紫宸國公納妾之舉使其憤而出走江湖。她定會借力江湖之力來對抗這個腐朽的朝廷,之後她遭貶入冷宮,想來也是那次抗爭失敗所致吧?”凰丹尹聞聽此言,微微頜首:“你的猜想大體正確。”


    “昔年,家母帶領凰門九萬修士挺進三千琉璃仙道,怎奈遭遇馬淩甫及其掌控的鏢宗聯手鎮壓,甚至未動用禁軍便已平定了這場動蕩,自此凰門勢力衰落,四散各地。家母凰棠氏最終被帶迴皇宮,囚禁於曾經寵愛有加的鳳棲宮內!”


    墨林歎息一聲:“原本繁華壯麗的宮廷,竟因主子失勢而變得荒涼淒寂。那紫宸國公可曾想過將你納入宮中,賜予名份?”


    “不屑為之!”她迴答得毫不猶豫。


    “後續之事我大致已經清楚,如果你想知道更多,我也樂意告知一二。如今眼前的凰棠別院,應當就是凰門殘留的最後一絲底蘊了。”墨林望向凰丹尹,後者並未否認,隻是淡漠地道:“那些過去的事,我不願再提,也請你不必對我說任何往事。”


    墨林起身告辭:“那就不打擾姑娘了,我還需再見一次太子涼,有關宮內的謎團還需他親自解答。”凰丹尹沉吟片刻,開口問道:“恩怨糾葛的人尚且難以割舍,你身為一名雲遊道人,為何對此事始終耿耿於懷,執著不已?”


    “隻有這樣,才能讓我活得更為自由灑脫。世間有許多事情讓人捉摸不透,我越是執著探尋,反而更能從中找到解脫與釋然。”墨林朝著凰丹尹一笑,但她似乎並未理解他的意思:“你知道太子涼現在在哪裏嗎?”


    “自然知道,不必姑娘費心。不過姑娘你運籌帷幄之時,還需謹慎思量,正如我先前所說,表麵的世道與背後的世道全然不同,如若未認清形勢就冒然參與,恐怕最後會步凰棠氏的後塵!”墨林說完,灑脫離去。凰丹尹咬著唇瓣,凝視著墨林那一襲青衫道士鬆散的發簪,眉宇間微顫,顯然是思緒萬千。其間幾次想要揮手喚住墨林,卻又欲言又止,終究沒有放下架子叫他返迴。


    反倒是在靈瑜滿麵嬉笑之下,她輕盈走出修煉暖閣,身後跟著的是沉默寡言卻身懷修為的墨林,二人交談間的笑聲漸漸消失在遠處,隻留下大護法酒保疲憊的低吼聲。但這並不奇怪,畢竟對一隻以神獸血脈行走世間的存在而言,行走之舉實屬劇烈運動。


    盞茶工夫過去,修煉暖閣之內再次迎來一位訪客,此人頭戴遮掩真容的修行鬥笠,身披蘊含靈力的錦緞長袍,竟是那位踏風疾行的高手——八步追蟬。


    他恭謹地立於凰丹尹身旁,此時凰丹尹手中握著一本古老的修真典籍《南華真解》,隨意翻開幾頁後,卻又心有所思地將其闔上。八步追蟬開口問道:“尊認為那位道友對本宗之事,究竟有幾分真誠之信?”


    “此事非你所宜多慮,先母未竟之業,自然應由吾輩肩負。”凰丹尹語氣堅定,英姿颯爽中帶著冷傲的氣息,宛如一株帶刺的瑰麗荊棘,讓人難以接近。八步追蟬瞧見此景,心中憂慮卻因忌憚其威勢而不願輕易表露:“適才那位道友似乎留有未盡之意,我去尋訪太乙真人,將完整之意帶迴與你知曉。畢竟如今能匯集各方情報並融會貫通者,唯有這位來自隔絕塵世之山峰的異派修士。”


    凰丹尹看向他,目光流轉,時而顯得陌生疏離,時而又深邃莫測。如此目光令八步追蟬難得地露出尷尬之色,摘下了鬥笠。


    凰丹尹歎道:“三十年來無人能洞察清楚的陵陽格局,怎可能被一個自閉塞高山出來的修仙偏門外道看破全局!”


    聽聞此言,八步追蟬思索片刻,最終低聲迴應:“雖說是偏門修士,但他確實是一位修得了大道之人。”


    提及近來的局勢,凰丹尹輕輕挪開眼前的香爐,輕撫額頭微皺眉頭:“你退下吧,我稍感疲倦。”


    八步追蟬見狀,靜默地站立良久,凰丹尹見他仍無離去之意,遂再問一句:“還有什麽事情麽?”八步追蟬喉嚨滾動,小心翼翼地道:“其實你不必獨自承受這麽多壓力。”


    凰丹尹苦笑一聲:“你明白的,我沒有別的選擇。”


    八步追蟬歎息:“能在陵陽城立足並建立凰門一脈,已是女子中的翹楚。我並不反對你的決策,隻是覺得你不應該孤身一人承擔這一切重負。”


    “我並非孤立無援,凰門眾姐妹一直與我同在。”聽到這話,八步追蟬遲疑了一下,但仍決定開口:“我是想說,你應該有一位可以倚靠的伴侶。”


    說完,八步追蟬更加低下鬥笠,扶住門廊罕見地表現出些許拘謹。凰丹尹聞言,眼眸含笑,但笑意之中卻透露出幾分蒼白和玩味。她看向八步追蟬,眼中流露出一絲認真而又微妙的意味:“從小到大,這句話你已經對我說了多少次了?”


    “記不清了。”


    “這麽多年來,我確實是辜負了你。”


    八步追蟬少見地笑了笑,輕輕點頭:“習慣了。”


    “這座凰棠別院是你傾注心血最多的地方,若非有你,凰門也不會有今日之成就。我深知你的情誼,但自從母親離世後,我便不再執著於男女之情。多年來的辛苦確實體驗頗深,但我也實在不願為了感情之事而讓自己陷入困苦之中。”


    踏雪無痕聞聲微微一笑,搖曳頭顱,仰首望向九霄:“自從你稚年時期跟隨在為師身後,你便常這般與我談論,隻是近日你對乾元玉牒的態度,讓為師有些捉摸不定。”


    言畢,他麵色肅穆,盡顯仙風道骨,全無半點世俗馬夫的卑微之態,反而透出一股揮斥方遒的磅礴氣勢。雲瑤凰眼神如秋水般凝視著他,毫不迴避他的目光:“你已經察覺到了麽?”


    踏雪無痕輕輕點頭。


    雲瑤凰麵上波瀾不驚,卻毫不猶豫地道:“沒錯,我對乾元玉牒產生了情愫。”踏雪無痕心中早已有所預料,故此並未表現出絲毫驚訝:“靈瑜仙子對此知情嗎?”


    “她尚且年幼,此事無需讓她過多掛心。”踏雪無痕追問:“那乾元玉牒本人呢?他知道你的感情嗎?”


    “我心儀於他,但他是否知曉此事,並不影響我的情感,因此他知或不知,對我來說並無太大分別。”踏雪無痕聽後無奈一笑:“這麽說來,這些年來你對我說的那些不受紅塵情愛束縛的話,隻是為了我一個人而言了嗎?”


    他輕聲歎息,雲瑤凰則淡然迴應:“不受其束縛並不意味著不存在,正如我不信佛門,然而佛門依然興盛不衰。”


    “這樣說來,原來是我誤解了你許多年。”他搖頭黯然離去。雲瑤凰靜靜地看著他,後者報以微笑,隨後起身告辭:“我要去尋找乾元玉牒,你還有何話要對我說嗎?”


    雲瑤凰指向門外:“其實,我對於那位周真人也頗有好感!”話音剛落,踏雪無痕頓時愣住,良久才緩緩恢複常態,看向她的目光中帶著一絲不解:“你是在同我開玩笑吧?”


    雲瑤凰神情依舊嚴肅:“我所說的每一句話都是真心實意,全然發自肺腑!”踏雪無痕苦笑搖頭:“真沒想到,你竟如此博愛,又如此坦蕩,偏又對我這般冷淡。”


    她臉上掠過一抹淡淡的寂寥:“你誤會我了,我不想過多解釋,我相信你能理解我,也隻有你能懂我。先母一生受困於情緣糾葛,而我隻願在修煉大道的道路上活得清清楚楚。”


    說完之後不再言語,兩人就此告別。踏雪無痕身影瞬間消失無蹤,留下雲瑤凰獨立在暖閣暗影之中,麵容模糊不清,無人能分辨她此刻的心情。


    此刻,在陵陽城以東五千裏之外,有一個還算繁榮的城邑。


    此地名為,濮陽郡。


    穿過濮陽郡,前方則是連綿萬裏的深山老林,已然不屬於北戎國的地界,歸屬了蒼梧國領土。


    濮陽郡乃是戰略要塞,城池依托山勢而建,背後緊鄰飛瀑懸崖,隻通進城之路,無外出通道。城內少見尋常百姓,與此地截然相反的是金庸城,雖遠離西梁萬裏,無需抵禦外敵侵犯,但也有著邊疆生活的艱難困苦。然而相較於其他地方,這裏的人們更多了一份恬淡知足,並非因太平安寧,而是由於魏王趙胤的大軍幾乎全員駐紮在這座邊關城內。


    想當年,蒼梧國內亂橫行,魏王趙胤率二十萬雄兵東征平叛,最終雙方停戰議和,馬淩甫之女遠嫁蒼梧,至今未歸。而魏王趙胤也因此拒絕迴朝,選擇屯兵於濮陽郡,自此以後自立門戶,成為朝廷重臣中的翹楚,乾元玉牒則徹底失勢,遭奸佞之臣陷害,被逐出皇宮……


    自然,便是此事緣由,賀華黎倚仗禁衛軍之力幽禁了趙胤及溫侯俊。趙胤由於未能掌控陵陽的兵權,故在此形勢下處處受限。如今於濮東郡中掌握三軍令旗之人,乃是他的親信將領,名叫邦彥,年僅三十七載。


    邦彥身為一代文武兼備之將,麵泛紅光,身著長衫而不披鎧甲,丹鳳眼、臥蠶眉,配上鷹鉤鼻和雷公嘴,雙手雙腳寬闊而身材偏瘦,雖無趙胤般的霸主氣勢,但在凝重之中自有一股威嚴,不容輕視。


    審理案件至第十日的正午時分,濮東郡將軍府內的神機堂匯聚了一眾身披金鱗銀甲的戰場豪傑。


    邦彥手持帥印端坐在中央高位,雖擺出大馬金刀的姿態,但由於腿部較短,坐上原本屬於趙胤的座椅時雙腳竟離地搖晃,顯得有些滑稽。然而在如此嚴肅的場合,無人敢於嘲笑。


    畢竟這裏談論的是關乎生死存亡的大事,任何人的不莊重之舉都會被當作是對正事的褻瀆。


    邦彥目光炯炯審視眾人,座下的各位都是身懷煞氣的豪傑:有的是背負大弓、斷三指、獨眼眯縫的老將;有的擅長雙刀,腰纏流星錘,披星戴月且滿身布滿葵花圖案的陰翳統領;有的力舉海碗,握著三節鞭,身形魁梧如山嶽般的先鋒虎賁;還有的刺有青龍圖騰,披頭散發,全身掛滿武器刀柄的索命斥候!


    邦彥開口說道:“今日召集列位至此,是因為收到陵陽城傳出的緊急令箭!”


    一位老將接口道:“老夫確已瞧見,確係鄴王的命令無疑!”


    虎賁先鋒緊接著問道:“既然軍令已至,我等是否立刻揮師返迴京都?”


    邦彥揮手示意稍安勿躁:“不忙,今日召喚諸位前來,是想與大家好好商議一番。陵陽城必遭遇了重重危機。紫宸國公駕崩,百裏太後新喪,北戎國失去傳承,當今之君威望不再,如今趙胤孤身一人困守陵陽。我等二十萬大軍,設想若是馬不停蹄地奔赴救援一位已經失去家族支持的君主,此舉究竟是明智還是愚蠢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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