豫章故郡,洪都新府。星分翼軫,地接衡廬。襟三江而帶五湖,控蠻荊而引甌越。物華天寶,龍光射牛鬥之墟;人傑地靈,徐孺下陳蕃之榻。


    當年大文豪王勃曾在南昌揮毫潑墨,留下千古奇文《滕王閣序》。


    此後數百年間,北方相繼遭受安史之亂、靖康之恥等劫難,致使中原士族不斷南遷。如今的南昌府已成為東南重鎮,相較於王勃所處的時代,可謂有過之而無不及。


    一行人馬浩浩蕩蕩地開進南昌城,好似得勝還朝一般。城中百姓哪見過這等陣仗,紛紛跑到街上圍觀。


    唐鈴見城中如此熱鬧,頓時心花怒放,她騎著小紅馬走在隊伍最前麵,盡顯颯爽英姿。時不時還朝街邊百姓揮揮手,倒真有幾分俠女風範。


    龍雲山和顧欽烽就沒有這麽好的心情了,二人一路上時刻保持警惕,不敢有絲毫懈怠。因為他們至今也沒猜透,這寧王葫蘆裏究竟賣的什麽藥。


    眾人穿過幾條繁華的街道,眼前又出現一座朱紅色的城牆,正中城門高約十丈,上方赫然寫著三個大字——端禮門。


    此刻早有一群人站在門外等候,居中者為一男一女。


    男的約摸四十來歲,相貌端正,目光深邃,衣著華貴,氣度不凡,隱隱間有股不怒自威之感。


    女的看上去也就二十五六,麵容姣美,體態婀娜,身著一襲鵝黃羅裳,頭紮一束白玉銀簪。麵不上濃妝,身不帶珠玉,卻難掩高貴之氣。


    男人左側站著一位先生,頭戴綸巾,胸中似有韜略。錦衫玉帶,腹中暗藏詩書。有文人之風雅,無腐儒之酸臭,真乃高人也。


    女人右側立著一位道士,身披紫袍,手執拂塵,仙風道骨,神采奕奕。目光如雷似電,周身真氣浮動,一看就是位武學大宗師。


    龍雲山等人翻身下馬,那中年男子笑著上前迎接,身未到音已先至。


    “本王久仰龍大俠之威名,今日終於得見,幸會幸會!”


    龍雲山連忙還禮:“龍某不過是個草莽之人,承蒙殿下錯愛,深感惶恐不安。”


    “哈哈哈,龍大俠休要過謙,這南北綠林誰不知道龍雲山的大名。本王雖久居王府,卻也聽過不少關於你的英雄事!”


    這個男人正是大明朝第四代寧王——朱宸濠。


    他雖貴為藩王,卻沒有一絲盛氣淩人之色,語氣也十分謙和,與之交談猶如沐浴春風。


    寧王與龍雲山淺談幾句,又把目光落到顧欽烽的身上,笑道:“這位就是劍聖弟子,最近名震西南的顧欽烽——顧少俠吧!久仰久仰!”


    顧欽烽從未受過如此讚譽,一時間竟有些不好意思,他紅著臉道:“不敢當......不敢當,顧某隻是個無名小輩,怎敢叨承俠名......”


    “本王雖不在江湖,卻有不少江湖朋友,對這江湖事也略知一二。顧少俠年紀輕輕,就能劍挑白虎堂。膽識之大,武功之高,實乃世所罕見!”


    “王爺謬讚了,所謂「劍挑白虎堂」,顧某實不敢當。那是西南群雄共同的功勞,在下隻是出了一點微薄之力。說來慚愧,若非唐堡主在最後關頭挺身而出,顧某當日或許得命喪唐家堡了。”


    寧王拍了拍他的肩膀,眼中露出讚許的目光。


    “居功不自傲,後生可畏也!”


    顧欽烽趁機端詳一番,他覺得這位王爺身上透著一股難以言說的威嚴,而且舉手投足間竟與父親有些相似。


    倏地!那位黃衣女子拍出一掌,掌風直奔龍雲山胸口襲來。


    龍雲山麵不改色,不閃不避,眼看玉手隻離三寸,一道氣牆橫在中間。


    女孩頓覺一股雄渾內力將自己的手掌包圍,猶如深陷泥潭無法自拔。她驚的花容失色,心想:“這下可遭了,本想試探一下龍雲山的武功,反倒讓自己出了醜。讓外人看到這個姿勢,還以為我的手貼在他胸口,真是羞死了......”


    就在二人僵持之際,那紫袍老道輕甩拂塵,包裹在女孩手上的內力瞬間消散,她一個沒站穩險些蹌到地上。


    由於事出突然,龍雲山也顧不得男女授受不親,一把將女孩攬住。


    就在這一瞬間,雄厚的臂膀緊貼在柔軟香背上,猶如高山遇流水,蒼鬆逢雨露,二人的心都不由自主地停了片刻。


    然而這份溫柔也僅僅維持了一刹那,因為很快理智就戰勝了衝動。龍雲山趕忙將她扶穩,女孩也迅速整理一下衣裙,二人用餘光相視一眼,臉上都不禁有些發熱。


    紫袍老道肅聲道:“郡主,你這招「翠微掌」迅捷有餘,力道不足,迴去還得勤加苦練。”


    “徒兒知道了......”女孩聲如蚊蠅,臉上的紅暈尚未褪去。


    寧王怒斥:“真是胡鬧!不讓你來你非要來,來了又醜態百出,龍寨主是咱們的貴客,你怎可如此無禮!”


    女孩嘟起小嘴,低聲駁斥:“你們都說他武功如何了得,我倒要看看他是否真有本事!”


    龍雲山笑道:“那郡主殿下認為龍某的本事如何?”


    “贏我一個弱女子算什麽本事,橫刀立馬方為大丈夫......”


    龍雲山臉上浮出讚許之色,他沒想到這番話竟出自一位閨中女子之口,看來這名門閨秀果非小家碧玉可比。


    寧王則厲喝道:“還敢頂嘴,趕快迴你房裏去,別在這兒丟人現眼!”


    女孩耷拉著腦袋悻悻離去,臨要進門時,忽然迴頭大喊:“你以後不要叫我「郡主殿下」,我有名字,我叫朱紫萱!”


    說罷,低著頭跑入王城,那道嬌瘦的身影很快便消失在巍峨城門中。


    寧王無奈地搖了搖頭,賠笑道:“舍妹頑劣不堪,讓龍寨主見笑了。”


    “哪裏哪裏,郡主率真可愛,大方中帶著幾分英氣,實乃難得一遇的奇女子。”


    一場小小風波過後,氣氛再次歸於融洽,寧王介紹起身邊那二人。


    他指著左邊那人:“這位是寧王府幕僚劉養正,有通曉古今之能,明辨陰陽之術,運籌帷幄之中,決勝千裏之外。劉先生與本王誌同道合,多年來一直亦師亦友。”


    而後他又介紹右邊那位道士:“這位道長出自龍虎山,俗名張元慶,乃是「妙應大真人」張元吉天師的胞弟,現任天師張彥頨的叔祖。張道長不但道法精深,武功更是高深莫測。本王常向他請教黃老之學,可謂受益良多。”


    幾人初次見麵,彼此並不了解。一番簡單寒暄後,便相扶著步入王府。


    一入王府別有天地,首先映入眼簾的就是一座宏偉大殿,名曰「承運殿」。殿高九丈九尺九寸,坐北而朝南,如麒麟般雄踞天地之間。周邊殿宇樓閣星羅棋布,皆紅牆黃瓦,氣勢磅礴。


    顧欽烽也算見過世麵,這些年出入過不少深宅大院。但與眼前的王宮相比,那些尋常院落就不值一提了。


    寧王帶眾人來到大殿,殿內雕欄畫柱,極盡奢華之能事。殿中央擺著一張黃花梨木大圓桌,桌邊圍著一圈雕花榆木椅,看來寧王今日就要在此宴客。


    賓主落座,婢女陸續端上菜肴。十六道葷菜,十六道素菜,玉盤珍羞,目不暇接,山珍海味,應有盡有。


    顧欽烽突然想起了在終南山的日子,那時候饑一頓飽一頓,哪能奢望吃到這些美味佳肴。


    他暗忖:“王先生應該早就到龍場了,雲逸道長此刻又會在哪遊蕩呢?”


    不同於顧欽烽的胡思亂想,龍雲山的目光則被一幅畫作深深吸引住了。


    畫中一群人身著戎裝,策馬狂奔,腰上都挎著箭袋,似乎是在郊外打獵。而為首那位少年英姿勃發,正張弓搭箭,瞄準一頭野鹿。


    “此畫惟妙惟肖,畫中之人也頗有英雄氣概!”


    寧王應道:“這幅畫名叫「寧王秋狩圖」,成作於洪武二十九年,畫中之人正是我家先祖——寧獻王朱權。”


    龍雲山不禁疑惑:“寧王府地處江南,但畫中之景怎麽像是塞北風光?”


    “哎,此事說來話長了。”


    寧王背著手緩緩走到龍雲山身邊,喟歎道:“我家先祖乃太祖皇帝第十七子,於洪武二十四年受封於大寧,故封號為寧王。先祖就藩時年僅十三歲,卻統禦九十城,縱橫三千裏,帶甲八萬,戰車六千,威震塞北,令胡人不敢南顧。”


    “老寧王果然是個英雄,那後來又為何遷至南昌呢?”


    寧王苦笑一聲,道:“太祖駕崩後,建文帝繼承大統。他聽信奸臣之言,於即位之初大肆削藩,一時間天怒人怨。在此背景下,太宗皇帝於北平起兵,以「清君側」之名發動靖難。”


    龍雲山道:“這件事人所共知,此後大明帝係便轉到了燕王一脈,但這對寧藩有何影響?”


    “太宗靖難雖奉天承運,但畢竟是以一隅對抗天下,因此初期並不順利。危難之際,他親赴大寧求助於我家先祖。先祖雖然也對朝廷削藩不滿,卻不願做亂臣賊子,可他念在手足之情,仍對太宗以禮相待,沒成想這份好心卻沒換來好報。太宗在大寧逗留其間,暗中收買了寧王府最精銳的「朵顏三衛」,然後在我家先祖出城相送時突然發難,強行劫持他參加靖難。太宗為了安撫先祖,承諾事成之後平分天下,可等他坐穩了皇位,就把當年誓言忘得一幹二淨了。先祖也很識趣,哪敢有平分天下的奢望,隻求能夠返迴大寧,誰料卻被太宗一口拒絕。先祖又請求遷至杭州,希望能在西子湖畔頤養天年,太宗仍不允。最後求封於南昌,太宗才勉強應允。”


    龍雲山認真聽完寧王所述,竟不覺生出惺惺相惜之情,他感慨道:“一代豪傑,最終卻鬱鬱不得誌,著實令人惋惜啊。”


    “先祖來到南昌後,自知前途無望。晚年醉心於經史典籍,黃老學術,將一腔熱血化為滿腹學識,也算落得個逍遙自在。隻可惜那大寧衛卻被太宗皇帝贈予胡人,如今已非中華之土。每每想到先祖封地遭受胡虜踐踏,本王都會心如刀絞......”


    說著說著,寧王眼中竟泛起了淚光。


    一旁的賈瑜起身應道:“大寧衛地處長城以北,東臂遼東,西肘宣府,可作燕京之屏障。當年太宗皇帝為表彰「朵顏三衛」靖難之功,將大寧、開平等地贈與他們。可這些人原本就是蒙古傭兵,隻懂拿錢辦事,既然能背叛寧王,自然也不會忠於朝廷,後來甚至成為邊疆禍患。現在看來,放棄大寧真如自剪羽翼啊!”


    這時,劉養正也走上前來感歎:“大寧一失,則燕山以北再無防備,塞外千裏之地盡喪敵手,致使京師單薄,胡人一日便可扣關南下。而且沒有大寧作為支點,遼東也難以據守。如今遼東隻能通過山海關至錦州一線連通中原,日後必成大患!”


    談及國事,在座無不唏噓,皆仰屋興歎,久久無法釋懷。


    寧王揉了揉眼睛,臉上擠出一抹微笑。


    “怎麽聊著聊著,就說到這些陳年舊事了。大家趕緊落座,咱們今日不醉不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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