掌櫃的領著兩人到了樓上最好的廂房後,盈盈一別,轉身下樓,除去方才微紅的眸眼外,臉上再無半點異色。


    陳長安看了眼神思不屬的中年道士,揶揄道:“這就是你讓我來這家客棧的用意?”


    呂周尷尬笑了笑,小聲辯解,“公子,她家是真的好。”


    陳長安打開房門,問了句,“人好還是店好?”


    呂周看了眼樓梯,見她早已走遠,才小聲道:“都好的。”


    陳長安哈哈一笑,沒有再說什麽。


    呂周卻似打開了話頭,也沒急著進屋洗刷,嘴角含笑道:“公子,她家真的很好,做的菜好吃,價格也公道。你要不信的話,明天可以去旁邊問問,看看孫福娘的福來客棧是不是京都最好的?孫福娘人也好,心底善良,樂善好施,又最是溫婉淑良……”


    呂周幾乎將這輩子所知道的詞語都形容在她身上了。


    陳長安打斷他,問道:“你這麽中意她,怎麽不說?”


    呂周忽然泄了口氣,輕歎了聲,“我年輕的時候沒得修為銀錢,可不敢去說,怕耽誤了她。這一怕就是三十多年,三十年春來寒往,我也看過不少人,遇見過不少事,可心中還是覺著她最好。但這些話都不會跟她說了,年輕的時候是怕她過得不好,如今是怕連累了她。公子,今晚要不是你在這,我都不敢跟她說那麽些話的。”


    陳長安默不作聲,轉身迴屋。


    呂周在他身後問道:“公子,你也是有喜歡的姑娘吧?可別學我,年輕的時候一怕,半生就蹉跎了。”


    陳長安恍若未聞,關上房門。


    屋內燈火飄搖。


    一桶熱水放在屏風後。


    陳長安摘劍脫衣,泡進水裏。


    一直緊繃著的身子,終於完全放鬆下來。


    這一刻,他既沒去想當歸劍斬七品時的細枝末節,也沒去想白甲銀麵的虛張聲勢,他隻是想著呂周的話,自問本心,他心裏有念念不忘的人麽。


    那日通真樓神魂入得符篆時,麵對幾若將他碾成碎末,他也不肯下跪的神雷,曾見過一襲紅衣身影。


    所以陳長安心底便天然對著離州大紅衣多出幾分親近。


    他也曾偷偷想過,有沒有萬分之一,萬萬分之一的可能,陳太平也是在意他的?明知道這個念頭,太過不知天高地厚,六千裏路,卻還是小心試探著,鬥智鬥勇,樂此不疲。


    可今日麵對那襲紅妝陰物,陳太平硬生生擋下他那一劍時,他便是明白,在陳太平的心裏,或許有自己微末的影子,但也不過是她家公子的皮囊表相罷了。


    他想著,身心放鬆地靠在木桶上,閉上眸子,前塵往事,盡數迴轉心間。


    最後他輕笑道:“果然,井中蟾蜍活著都不容易,哪裏還能有什麽喜歡的人呢。”他說著,複又睜開眸子,望向空蕩蕩的屋頂,好似能透過頭上的瓦片,看向外麵的雨夜一般,低聲問道:“蟾蜍配木偶麽?”


    算算時間,好像明日就是青冬說的日子了。


    泡好澡,陳長安換上掌櫃的準備好的衣衫。


    比起他那套名貴的玄黑華服,這件無疑要素雅簡樸的多。料子也算不得多好,許是孫福娘自己的手藝,樣式倒還不錯,穿著也還合身,陳長安便懶得再去用氣機蒸燙自己那套了。


    走到屋中,屏風外是一張圓桌,桌上一壺茶水。陳長安伸手倒了杯茶水,喝了一口,滋味尚可。


    此時有小二在外敲門,等到陳長安應允後,方才牽馬的小二端著托盤,盤內一碗素麵,一碟小菜。


    陳長安想起先前去雲穀時,曾花了一百兩銀子,點了兩碗麵。可惜陳太平口味刁鑽,白白浪費了他五十兩銀子。


    吃完孫福娘親手煮的素麵,陳長安招唿候在外麵的小二進來,囑咐他收拾好碗筷後,再尋一副筆墨過來。


    小二手腳伶俐,不一會兒,就找齊陳長安要的筆墨紙張,滿心歡喜接過半兩銀子的賞錢,忙不迭地替他磨墨,等到陳長安點頭示意後,躬身退走。


    陳長安沒去多想,伸手將宣紙鋪展在桌上,在識海裏迴溯了下,夜照司銅麵黑甲上的所有紋絡,便在記憶裏一點點鋪展開。


    他略一猶豫,便開始在宣紙上慢慢勾勒。


    筆鋒點觸,起初還無任何異動,等到陳長安勾勒出黑甲上大半紋絡時,泥丸宮內神識晃動,便是沒有動用任何氣機,也覺著竅穴內好不容易恢複一些的靈力,瞬間消耗大半。


    體內氣機鬆動,宣紙上的繪製一半的紋絡無火自焚,寸寸燃盡。


    陳長安吐了口濁氣。


    心知自己是急了。


    符篆紋絡,勾勒臨摹在識海中是一迴事,真正落筆成紋又是另一迴事。這種三品真君才能涉足的玄妙境界,他區區一個九品就想染指,無疑是難如登天。


    再者,世間符篆無數,極少有僅以一紙就能承載得住的。真要算起來,便是連山的河圖、洛書,修迷樓山的三藏真經,都已不在世俗紙卷行列。


    陳長安此時眼界尚小,識不得厲害,妄圖以普通紙張以載符篆,要是被外人知道,絕對會啐他一口,罵一句不知天高地厚。


    不知天高地厚的陳長安此刻孤身一人,少去許多掣肘,就要隨心所欲的多。


    他不再強求畫出符甲上的紋絡,退而求次,將先前在通真樓裏勾勒的符篆,一筆筆刻畫。


    但即使是最簡單的第一層符篆,陳長安最多也才繪製到最後一筆,之後無論再如何勾勒,依舊無法成紋。


    一連燒去幾張之後,陳長安晃了晃有些發酸的脖子,凝神靜氣,仔細揣摩。


    他想起先前曾在黑甲之上,見過那些紋絡的節點。


    陳長安眼界狹小,並不懂得世間符篆是何種道理。他唯有一顆剔透心思,能於細枝末節中揣摩推敲。


    他心底隱隱猜測,或許這些節點,類似於體內竅穴一般,每一節點便如一竅,紋絡便是經脈,用以勾連竅穴氣機,形成周天運轉。


    與修行稍有不同的是,體內點竅越多,靈力越是雄渾,例如他點竅三百六十五,九品氣機卻已不輸尋常八品,便是七品,真正放手一搏,也有著不小的把握。而符篆上,節點越多,靈力轉化時的停頓也便越多,也便最為薄弱。先前他生生用手掌拍碎那具符甲,想來就是這個道理。


    陳長安想著,再仔細迴想當初在通真樓勾勒的符篆,那時候他隻在意其中紋絡筆畫如何,並未注意到其中氣機流轉的節點。


    他細細思索,閉目迴照,無數的紋絡在識海裏散開,一個個篆字露出本相,橫撇勾捺,氣機流轉間,何處停頓,何處流轉,漸漸清晰。


    他感受到空氣中一股玄妙的力量在慢慢匯聚。


    陳長安心無雜念,所有的神念落在手中筆上,竅穴內氣機運轉,筆鋒走動,意隨筆走。


    一道紋絡落在紙上,神意流轉。


    四周無數的靈力開始匯聚,滂沱大雨的屋外,雷聲炸動。


    陳長安念想俱忘,手中筆走龍蛇,停頓流轉皆與識海中的符篆,別無二致。


    轟隆!


    窗外驚雷炸在耳邊。


    陳長安不管不顧,氣機流轉,神念落下,手中最後一筆慢慢落下。


    轟隆隆!


    驚雷滾滾。


    符篆成紋。


    靜靜地烙印在紙上。


    陳長安看著紙上那枚他親手臨摹出來的符篆,與他識海裏那枚,還是相去太遠了。


    陳長安有些遺憾,歎了口氣,繼而又有些釋然,搖了搖頭,“這才對嘛。”


    要是他以區區九品就能畫出符篆來,那也不現實了些。


    他又不是離州公子,沒得那個可能。


    他想著,伸手將紙張放在火上,點燃燒盡,


    心無旁騖,陳長安開始靜想觀坐,悟劍修行。


    福來客棧,正守夜的小二,在陳長安燒去符篆的瞬間,心有所感,抬頭朝他屋子看了一眼,那雙眸子裏隱有火光,他神色變了數變,最後低笑道:“真是個怪胎啊。”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我以一劍起春秋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繁體小說網隻為原作者一葉念白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一葉念白並收藏我以一劍起春秋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