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不說唐長老在獅駝國城中困苦。卻說那三個魔頭,齊心竭力,與大聖兄弟三人,在城東的半山內努力爭鬥相持。這一場爭鬥,正是那“鐵刷帚刷銅鍋——家家挺硬(歇後語,指雙方都很強勢)。”真是好殺:


    六般體相六般兵,六樣形骸六樣情。六惡六根緣六欲,六門六道賭輸贏。


    三十六宮春自在,六六形色恨有名。這一個金箍棒,千般解數;那一個方天戟,百樣崢嶸。


    八戒釘鈀兇更猛,二怪長槍俊又能。小沙僧寶杖非凡,有心打死;老魔頭鋼刀快利,舉手無情。


    這三個是護衛真僧無敵將,那三個是亂法欺君潑野精。起初猶可,向後彌兇。


    六枚都使升空法,雲端裏麵各翻騰。一時間吐霧噴雲天地暗,哮哮吼吼隻聞聲。


    他們六個爭鬥了多時,漸漸地天色晚了。卻又是風霧漫漫,霎時間,天就黑暗了。原來八戒耳朵大,蓋著眼皮了,他越發地昏蒙;手腳變慢,又遮架不住,就拖著釘鈀,敗陣跑走,被老魔舉刀砍來,幾乎傷了性命;幸好躲過了腦袋,被那口刀削斷了幾根鬃毛。老魔追趕上八戒,張開口咬著八戒的衣領,捉拿進了獅駝城中,把八戒丟給小怪們,捆在了金鑾殿中。


    老妖又駕雲,起在半空中去助力。沙和尚看見事情不妙,虛晃著寶杖,顧自身迴頭便走,卻被二怪甩開鼻子,響了一聲,連手都被卷住,拿到了城裏。二怪也叫小妖們把沙僧捆在了金鑾殿下。然後卻又騰空去叫捉拿行者。


    行者看見兩個兄弟都被擒住了,他自己獨力難以支撐,正是“好手不敵雙拳,雙拳難敵四手。”行者喊了一聲,用棍子隔開三個妖魔的兵器,縱起筋鬥駕雲走了。


    三怪看見行者駕起筋鬥時,立即抖抖身子,現出了本相,扇開兩翅,就趕上了大聖。你說他怎麽能趕上行者?當時像行者鬧天宮的時候,十萬天兵也拿不住他,是因為他會駕筋鬥雲,一去有十萬八千裏的路,所以諸神不能追趕上。這妖精扇一翅就有九萬裏,扇兩扇就追趕上了,所以就一把抓住了行者,拿在了手中。


    行者左右掙紮不能掙開。想著要逃走,也並不能逃脫。就是使變化法遁法,又來來迴迴難以行通:變得大些兒,他就隨著放鬆了抓著;變得小些兒,他又跟著攥緊了抓著。三魔也拿了行者徑直迴到城內,放了手,把行者扔在地上。吩附群妖,也照著八戒、沙僧給捆在了一個地方。老魔二魔都下來迎接。三個魔頭,一同登上寶殿。噫!他們這一迴倒不是捆住了行者,分明是給他送行呢。


    此時到了二更時分,眾妖怪一齊相見後,把唐僧推下金鑾殿來。


    那長老在燈光前,忽然看見三個徒弟都被捆在地上,老師父伏在行者身邊,哭著說道:“徒弟啊!平常時遇到劫難,你卻在外麵運用神通,到各處去求救降魔;這一迴你也被擒住了,我貧僧還怎麽得命啊!”


    八戒、沙僧聽見師父哭得這般的苦楚,便也一齊放聲痛哭。


    行者微微笑道:“師父放心,兄弟們不要哭;任憑他們怎麽樣,決然沒有傷害。等那老魔們安靜了,我們就走路。”


    八戒說道:“哥啊,你又來搗鬼了!我們被麻繩捆住,鬆一些了還要用水噴噴,想來你這瘦人兒還不覺得,我這胖的就遭瘟哩!不信的話,你看看我的兩個胳膊上,繩子入肉已經有兩寸了,怎麽能脫身?”


    行者笑道:“不要說是用麻繩捆的,就是碗口粗的棕纜,也隻當做是秋風過耳(比喻與己無關,毫不在意),有什麽稀奇的?”


    師徒們正說著話時,隻聽到那老魔說道:“三賢弟有力量,有智謀,果真妙計成功,將唐僧捉拿過來了!”


    大聲叫道:“小的們,派遣五個去打水,七個刷鍋,十個燒火,二十個抬出鐵籠來,把那四個和尚蒸熟。我兄弟們一起享用,再各散一塊兒唐僧肉給小的們吃,也叫他們個個長生。”


    八戒聽見後,戰兢兢地說道:“哥哥,你聽。那妖精計較著要蒸我們吃哩!”


    行者說道:“不要怕,等我看看他是雛兒(新手)妖精,還是把勢(老手)妖精。”


    沙和尚哭著說道:“哥呀!先不要說寬話(不著邊際的話),如今已經是與閻王住隔壁哩,姑且講什麽雛兒把勢!”


    話音未落,又聽到二怪說道:“豬八戒不好蒸。”


    八戒歡喜地說道:“阿彌陀佛,是哪個積陰德的,說我不好蒸。”


    三怪說道:“不好蒸,就剝了皮蒸。”


    八戒慌了,厲聲喊道:“不要剝皮!粗歸粗,熱水一響就爛了!”


    老怪說道:“不好蒸的,安在底下一格。”


    行者笑道:“八戒不要怕,這妖精是‘雛兒’,不是‘把勢’。”


    沙僧問道:“怎麽認出來的?”


    行者說道:“大凡蒸東西,都是從上邊起。不好蒸的,安在上頭一格,多燒幾把火,等圓了氣,就好了;若是把不好蒸的安在底下,一堵住了氣,就是燒半年也是上不得氣的。他說八戒不好蒸,卻安在底下,這不是雛兒是什麽!”


    八戒說道:“哥啊,依著你說,就活活的弄死人了!他看見實在不上氣,抬開籠子,把我翻轉過來,再燒起火,弄得我兩邊都熟了,中間不是就夾生了?”


    正講著,隻聽見小妖來報:“湯滾了。”


    老怪傳下命令叫抬唐僧他們。眾妖一齊上手,將八戒抬在最底下一格,沙僧抬在第二格。


    行者估量著要來抬他,他就脫身說道:“這燈光前好做手腳!”


    從身上拔下一根毫毛,吹口仙氣,叫聲“變!”立即變做了一個行者,捆在麻繩裏。將真身出神,跳在半空裏,然後低頭看著。那群妖怪哪裏知道真假,見人就抬,把這個“假行者”抬在上麵的那第三格。這時才將唐僧掀翻捆住,抬在上麵的第四格。鍋底架起幹柴,那烈火氣焰騰騰。


    大聖在雲端裏,歎息道:“我那八戒沙僧,還能忍受得那熱水滾上兩滾;而我那師父,隻消一滾就會爛了。若是不用法去救他,一會兒就喪命了!”


    好行者,在空中撚著訣,念一聲“唵藍淨法界,乾元亨利貞”的咒語,把北海龍王很快就拘喚過來了。


    隻看見那雲端裏過來一朵烏雲,裏麵有人應聲高叫道:“北海小龍敖順叩頭見過大聖。”


    行者說道:“請起!請起!無事不敢相煩,如今與唐師父到了這裏,被毒魔給拿住,上鐵籠去蒸哩。你去給我護持護持,不要叫蒸壞了。”


    北海龍王隨即將身子變做一陣冷風,吹到鍋底下麵,盤旋圍護著,更是沒有一絲火氣燒鍋,唐僧三人方才不會被損了性命。


    等到三更將要過去時,隻聽到老魔發放小妖們,說道:“手下的,我們用計勞形(使身體勞累、疲倦)的,擒拿了唐僧四人;又因為相送他們十分辛苦,四晝夜都未曾能安睡過。現今他們已經被捆在蒸籠裏了,料想應該難以逃脫,你們用心看守,派遣十個小妖輪流燒火,讓我們迴去宮中,略略安寢睡會兒。到五更天色將明的時候,必然會爛了,你們可安排下蒜泥鹽醋,請我們起來,空腹享用。”


    眾妖各各遵命,三個魔頭卻各自轉往寢宮而去。


    行者在雲端裏,明明白白聽著這等的吩咐,就低下雲頭,卻聽不見蒸籠裏有人聲。


    行者想著:“火氣上騰,裏麵必然也會熱,他們怎麽不怕,又沒有說話聲,哼唧聲?不敢是被蒸死了吧?等我近前去再聽聽。”


    好大聖,踏著雲,搖身一變,變做一個黑蒼蠅兒,釘在鐵籠格子外麵去聽。


    隻聽到八戒在裏麵說道:“晦氣,晦氣!不知道是悶氣蒸,還是出氣蒸哩。”


    沙僧問道:“二哥,什麽叫作‘悶氣蒸’‘出氣蒸’?”


    八戒說道:“‘悶氣蒸’是蓋了籠頭蒸,‘出氣蒸’是不蓋籠頭蒸。”


    三藏在最上一層,應聲說道:“徒弟,沒有蓋著。”


    八戒說道:“造化!今夜還不得死!這是出氣蒸了!”


    行者聽到他們三人都說話,並沒有傷了性命,於是就飛到一邊去,拿過那鐵籠蓋,輕輕兒地給蓋上了。


    三藏慌了,說道:“徒弟們!蓋上了!”


    八戒說道:“罷了!這個是悶氣蒸,今夜必然是死了!”


    沙僧與長老都嚶嚶的啼哭。


    八戒說道:“先不要哭,這一會兒燒火的換了班了。”


    沙僧又問道:“你怎麽知道?”


    八戒說道:“早先抬上來的時候,正好合了我的心意:我有些兒寒濕氣的病,要他們給騰騰(把涼了的熟食再蒸熱)。這會兒子反而冷氣上來了。咦!燒火的長官,添上些柴又能怎地?又不是用你的柴!”


    行者聽見了,忍不住暗笑道:“這個笨貨!冷還好忍受,若是熱就要傷了性命。他要是再說兩迴,一定會走了風聲了,快早點去救他。先等等!要救他們必須是要現出本相。假如現身,這十個燒火的看見了,他們一齊亂喊,再驚動了老怪們,卻不是又要費事?等我先送他們一個法兒。”


    行者忽然想起來:“我當初做大聖時,曾經在北天門與護國天王猜枚玩耍,贏了他的瞌睡蟲兒,還有幾個,送給他們吧。”


    他立即往腰間的順帶裏摸了摸,還有十二個瞌睡蟲兒。


    “送給他們十個,還留兩個做種。”


    隨即將瞌睡蟲兒拋了出去,散在十個小妖臉上,然後鑽入小妖們的鼻孔裏。小妖們漸漸打盹,都睡倒了,隻有一個拿火叉的小妖,睡得不安穩,揉頭搓臉的,把鼻子左捏右捏,不住地打噴嚏。


    行者說道:“這廝曉得這勾當了,我再給他來個‘雙?(tiàn)燈’。”


    他又拿出一個瞌睡蟲兒拋在那小妖臉上。


    “兩個蟲兒,左進右出,右出左進,總有一個能安住。”


    那小妖就打了兩三個大嗬欠,把腰伸一伸,丟了火叉,也撲的睡倒,再不翻身了。


    行者說道:“這法兒真是妙而且靈!”


    他立即現出原身,走近前叫了聲:“師父。”


    唐僧聽見了,趕緊說道:“悟空,救我啊!”


    沙僧問道:“哥哥,你是在外麵叫哩?”


    行者說道:“我不在外麵,難道和你們在裏邊受罪?”


    八戒說道:“哥啊,你溜撒地溜了,我們都是頂缸的,在這裏受著悶氣哩!”


    行者笑道:“呆子不要嚷,我來救你。”


    八戒說道:“哥啊,你救的話便要脫根救(救得徹底),不要再來個複籠蒸。”


    行者就揭開蒸籠蓋,解開了師父,將那根假變的毫毛,抖了一抖,收上身來;又一層層地放了沙僧,放了八戒。那呆子剛被解開,巴不得立即就跑。


    行者說道:“別忙!別忙!”


    他就又念了聲咒語,發放了北海龍王,這才對八戒說道:“我們從這去到西天,路上還有高山峻嶺,師父沒有腳力難以行走,等我還將馬牽來。”


    你看行者輕手輕腳地,走到金鑾殿下麵,看見那些大小群妖全都睡熟了,就去解了韁繩,更是沒有驚動那些妖怪。那馬原本是龍馬,若是生人過來會飛踢兩腳,還會嘶喊幾聲。行者曾經養過馬。被授過弼馬溫的官職,跟龍馬又是自家一夥的,所以龍馬就不跳不叫。悄悄的把馬牽來,束緊了肚帶,扣備停當後,請師父上馬。長老戰兢兢地騎上,也就要逃走。


    行者又說道:“也暫且別忙。我們西去的路上還有王國,必須要有關文,方才能去得;要不然,用什麽證據證明?等我還去尋迴行李來。”


    唐僧說道:“我記得進門的時候,眾妖怪將行李放在金鑾殿左手下了,擔子兒也在那一邊。”


    行者說道:“我曉得了。”


    立即抽身跳在寶殿上去尋找,忽然看見那裏有光彩飄。行者知道是行李——怎麽就知道是呢?唐僧的錦斕袈裟上有夜明珠,因此會放光。——行者急忙到行李跟前,看見那擔兒原封未動,連忙拿下去,交付給沙僧挑著。


    八戒牽著馬,行者引了路,徑直奔向正陽門。隻聽到那裏梆子聲鈴聲亂響,門上有鎖,鎖上貼了封皮。


    行者說道:“這等的防守,如何能跑得了啊?”


    八戒說道:“從後門裏離開吧?”


    行者引著路,徑直奔向後門。


    行者說道:“後宰門那裏也有梆子聲鈴聲,門上也有鎖有封皮,卻怎麽辦才好呢?我這一番,若不是因為唐僧是一個凡體,我們三人不管怎麽樣,也能駕雲弄風地走了。隻因為唐僧沒有超脫三界(眾生居住的欲界、色界、無色界)外,現在還在五行中,一身都是父母的濁骨,所以他不能升到空中駕雲駕風,難以逃脫啊。”


    八戒說道:“哥哥,不用商量了,我們到那沒有梆子聲鈴聲不防衛的地方,撮著師父爬過牆去吧。”


    行者笑道:“這個不好。這時候無奈,我們撮他過去;到取經迴來後,你這呆子口敞(嘴不嚴),會到處就對人說,我們是爬牆頭的和尚了。”


    八戒說道:“此時也顧不得行為檢點不檢點了,姑且逃命去吧。”


    行者也沒奈何,隻得依了他。到了那淨牆邊,算計著爬出去。


    噫!還有這般的事!也是三藏的災星沒有離開。那三個魔頭,在宮中正睡著,忽然驚覺起來,說唐僧跑了。他們一個個披上衣服趕忙起來,急急登上寶殿。


    老魔問道:“唐僧蒸了幾滾了?”


    那些燒火的小妖們已經是有睡魔蟲在身上,都睡著了,就是打也別想能把他們打醒來。


    其餘沒有執事的小妖們,倒是被驚醒了幾個,冒冒失失地答應道:“七——七——七——七滾了!”


    急忙跑近蒸鍋邊,隻看見蒸籠格子被胡亂地丟在地上,燒火的小妖們還都睡著,慌得又來報告道:“大王,走——走——走——走了!”


    三個魔頭都走下金鑾殿,走近蒸鍋前仔細去看,果然看見那蒸籠格子被亂丟在地上,水跟鍋都冷著,火腳全都沒有了。那燒火的小妖們全都唿唿的酣睡如泥。


    慌得眾妖怪一齊呐喊,都叫道:“快捉拿唐僧!快捉拿唐僧!”


    這一片喊聲振起,把那些前前後後,大大小小的妖精,全都驚了起來。


    妖精們刀槍簇擁,到了正陽門下麵,看見那封皮和鎖沒有被動,梆子聲鈴聲沒有斷絕。


    詢問外邊巡夜的道:“唐僧從哪裏走了?”


    巡夜的都說道:“不曾走出人來。”


    又急忙趕到後宰門,那裏的封皮和鎖,梆子聲鈴聲,跟前門一樣;又亂搶搶的,打著燈籠火把,燒得天通紅,就如同在白日裏,卻明明的照見了唐僧四人正在爬牆哩!


    老魔追趕近了,喝了一聲:“哪裏走!”


    那長老被嚇得腳軟筋麻,就跌下牆來,被老魔給拿住了。二魔捉住了沙僧,三魔擒倒了八戒,眾妖怪搶走了行李、白馬,隻是走脫了行者。


    那八戒嘴裏嘟嘟囔囔地抱怨行者,說道:“天殺的弼馬溫!我說了要救便來個脫根救,現如今卻又要複龍蒸了!”


    眾魔把唐僧擒到金鑾殿上,卻不蒸了。二怪吩咐小妖們把八戒綁在殿前的簷柱上,三怪吩咐小妖們把沙僧綁在殿後的簷柱上,隻有老魔把唐僧抱住不放手。


    三魔說道:“大哥,你抱住他幹什麽?難不成要活吃?卻也沒些趣味了。此物比不得那些愚夫俗子,拿了可以當飯吃;這是上邦的稀奇之物,必須等到天陰閑暇的時候,把他拿出來,整製得精致整潔些,我們猜枚行令,細吹細打的吃方才合適。”


    老魔笑道:“賢弟說得雖然不錯,但是孫行者又要來偷哩。”


    三魔說道:“我這皇宮裏麵有一座錦香亭子,亭子內有一個鐵櫃。依著我說,把唐僧藏在那鐵櫃裏,關閉那錦香亭子,卻傳出謠言,說唐僧已經被我們夾生的給吃了。令小妖們滿城去講說,那行者必然會來探聽消息,若是聽見這些話,他必然會死心塌地的離去。等上個三五日他不來攪擾,就把唐僧拿出來,我們再慢慢享用,怎麽樣?”


    老怪、二怪都大喜道:“是,是,是!兄弟說得有道理!”


    可憐,把個唐僧連夜拿了進去,藏在了鐵櫃中,關閉了錦香亭子。再傳出謠言,滿城裏的妖精們都亂講。


    卻說行者自從夜半顧不得唐僧,自己駕雲走脫後,徑直跑到獅駝洞裏,一路棍打進去,把那萬數的小妖,盡情地剿滅絕了。又急趕迴來,東方日頭出來後,到了獅駝城邊,並不敢去叫戰,正是“單絲不線,孤掌難鳴。”


    行者落下雲頭,搖身一變,變做一個小妖兒,演進了門裏,大街小巷的,查訪消息。


    滿城裏的妖精全都說道:“唐僧被大王們夾生兒的連夜給吃了。”


    前前後後,都是這樣說。行者著實的心焦,行走到金鑾殿前觀看,看見那裏邊有許多精靈,都戴著皮金帽子,穿著黃布直身(明代內官服飾的一種),手裏拿著紅漆棍,腰間掛著象牙牌,一往一來的,不住的亂走。


    行者暗想道:“這必然是能穿越宮殿的妖怪,我就變做這個模樣,進去打聽打聽消息。”


    大聖,果然變成那般的模樣,混入了金門。正往前走著,隻看見八戒被綁在殿前的簷柱上正哼哼哩。


    行者走到近前,叫了聲:“悟能。”


    那呆子認得行者的聲音,說道:“師兄,你來了?救我一救!”


    行者說道:“我救你。你可知道師父在哪裏?”


    八戒說道:“師父沒了,昨夜被妖精們夾生兒吃了。”


    行者聞言,忽然失聲淚似泉湧。


    八戒說道:“哥哥不要哭;我也是聽到小妖們亂講,並沒有親眼看見。你不要誤會了,再去尋問尋問。”


    行者這才收了眼淚,又往裏麵去找尋。


    忽然看見沙僧被綁在後麵的簷柱上,立即近前摸著他的胸脯子叫道:“悟淨。”


    沙僧也識得行者的聲音,說道:“師兄,你變化進來了?救我!救我!”


    行者說道:“救你容易。你可知道師父在哪裏?”


    沙僧滴淚,說道:“哥啊!師父被妖精們等不得去蒸,就夾生兒給吃了!”


    大聖聽到他們兩個說的相同,心如刀絞,淚似水流,急急縱身望空中跳起來,暫且也不救八戒、沙僧,迴到城東的山上,按落雲頭,直接放聲大哭。


    行者叫道:“師父啊!


    恨我欺天困網羅,師來救我脫沉屙(kē,拖延長久的病;難治的病)。


    潛心篤誌(一心一意)同參佛,努力修身共煉魔。


    豈料今朝遭蜇害,不能保你上婆娑。


    西方勝境無緣到,氣散魂消怎奈何!”


    行者淒淒慘慘的,自思自忖(cun,思量,琢磨),以心問心道:“這都是我佛如來坐在那極樂之境,沒得事幹,弄了那三藏之經!若是果真有心勸善,理當把經文送上東土,卻不是個萬古流傳?隻是舍不得送去,卻叫我們過來取。怎知道苦曆了千山,今朝到這裏喪了命!——罷!罷!罷!老孫且駕個筋鬥雲,去見如來,詳細說說前事。若是肯把經文給我,讓我送上東土,一則傳揚善果,二則了卻我們的心願;若是不肯給我,就叫他把《鬆箍兒咒》念念,退下這個箍子,交還給他,老孫還迴歸本洞,稱王道寡(自封為王,稱霸一方),玩耍兒去吧。”


    好大聖,急忙翻身駕起筋鬥雲,徑直投去天竺。用不到一個時辰,早就望見靈山在前方不遠處。須臾間,按落雲頭,直接到了鷲峰下麵。


    忽然抬頭,看見四大金剛擋在了前麵,他們問行者道:“哪裏走?”


    行者對四大金剛施禮,說道:“有事要見如來。”


    當頭又有昆侖山金霞嶺的不壞尊王永住金剛喝道:“這潑猴甚是粗心狂妄!前麵大困牛魔的時候,我們為你努力,今日當麵見了,完全不以禮相待!有事暫且等著先去奏報,奉召方才能行。這裏跟南天門不同,不會叫你進去出來,兩邊的亂走!咄!還不靠到一邊去!”


    那大聖正是在煩惱的時候,又遭到這些搶白,氣得咆哮吼叫如同打雷一般,忍不住在那裏大唿小叫,早就驚動了如來。


    如來佛祖正端坐在九品寶蓮台上,與十八尊輪世的阿羅漢講經,立即開口說道:“孫悟空來了,你們出去接待接待。”


    大眾的阿羅,遵依著佛旨,兩路的幢幡寶蓋,立即出山門應聲道:“孫大聖,如來有旨相喚哩。”


    那山門口的四大金剛這才閃開道路,讓行者前進。眾阿羅引著行者來到寶蓮台下。看見如來後,行者倒身下拜,兩眼流淚悲聲啼哭。


    如來問道:“悟空,有什麽事這等的悲聲啼哭?”


    行者說道:“弟子屢次承蒙教訓之恩,托庇(靠別人的庇護)在佛爺爺之門下,自從皈依正果,保護唐僧,拜他為師父榜樣,一路上苦不可言!如今到了獅駝山獅駝洞獅駝城,有三個毒魔,乃是獅王、象王、大鵬,把我師父捉了去,連弟子也一起遭遇劫難,都被捆在蒸籠裏,受那湯火之災。幸好弟子脫逃了,喚來龍王救師父免於被蒸熟。當天夜裏我偷出師父師弟們,不料難以脫離災星,師父師弟們又被擒迴去了。等到天明後,我進入城裏去打聽,可恨那些魔頭十分的狠毒,又萬樣的驍勇(勇猛厲害),把師父連夜夾生的給吃了,如今是骨肉無存。又況且師弟悟能、悟淨現在被綁在那邊,不久後,性命也都要沒了。弟子沒有辦法,特地到這裏參拜如來。望大慈悲,將鬆箍咒兒念念,退下我這頭上的箍兒,交還給如來,放我弟子迴歸花果山,寬閑玩耍去吧!”


    話音未落,行者就淚如泉湧,悲聲不絕。


    如來笑道:“悟空,少得煩惱。那些妖精神通廣大,你勝不過他們,所以這等的心痛。”


    行者跪在下麵,捶著胸膛說道:“不瞞如來說。弟子當年鬧天宮,稱大聖,自從為人以來,不曾吃虧,這一迴卻遭了這些毒魔之手!”


    如來聞言說道:“你且不要恨。那些妖精我認得他們。”


    行者猛然失聲說道:“如來!我聽見有人講說,那些妖精與你有親哩。”


    如來說道:“這個刁猢猻!怎麽個妖精們與我有親?”


    行者笑道:“不與你有親,你如何認得他們?”


    如來說道:“我用慧眼觀看他們,因此認得。那老怪與二怪都有主。”


    如來叫道:“阿儺(nuo)、伽葉,來!你們兩個分頭駕雲,去五台山、峨眉山宣文殊菩薩、普賢菩薩來見我。”


    二尊者隨即奉旨離開。


    如來說道:“這是老魔、二怪的主人。但那三怪,說講起來,也是與我有些親戚關係。”


    行者問道:“有親那是父黨(指父係的親族)?還是母黨?”


    如來說道:“自那混沌分開時,天開於子,地辟於醜,人生於寅,天地再交合,萬物盡皆生。萬物中有走獸飛禽。走獸以麒麟為他們的領導者,飛禽以鳳凰為他們的領導者。那鳳凰又得交合之氣,育生出孔雀、大鵬。孔雀出世之時最惡,能吃人,四十五裏路把人一口吸之。我在雪山頂上,修成了丈六金身,早被她也把我吸下肚去了。我想要從她的便門而出,恐怕汙了真身,我就剖開她的脊背,跨著上了靈山。準備傷了她的性命,當時被諸佛勸解:說傷孔雀如同傷我母,因此留她在靈山會上,封她做佛母孔雀大明王善薩。大鵬與她是一母所生,所以有些親戚關係。”


    行者聞言,笑道:“如來,若是這般地論起來,你還是那妖精的外甥哩。”


    如來說道:“那妖怪必須是我去,方才可以收得了。”


    行者叩頭,啟上如來道:“千萬望挪玉一降(勞你大駕去製服那妖怪)!”


    如來隨即下了蓮台,同諸位佛眾,徑直出了山門。又看見阿儺、伽葉引著文殊菩薩、普賢菩薩來見。


    兩菩薩對佛禮拜,如來說道:“菩薩之獸,下山多少時了?”


    文殊菩薩說道:“七日了。”


    如來說道:“山中方七日,世上幾千年。不知道在那邊傷了多少生靈,快隨我收他們去。”


    兩菩薩相隨在如來左右,同諸位佛眾飛到空中。隻看見那:


    滿天縹緲瑞雲分,我佛慈悲降法門。明示開天生物理,細言辟地化身文。


    麵前五百阿羅漢,腦後三千揭諦神。伽葉阿儺隨左右,普文菩薩殄(tiǎn,盡,絕)妖氛。


    大聖有這樣的人情,能請到佛祖與佛眾前來,不多時,早早望見了獅駝城。


    行者報告道:“如來,那放黑氣的就是獅駝國。”


    如來說道:“你先下去,到那城中與妖精們交戰,許敗不許勝。敗上來,我自會收他們。”


    大聖立即按著雲頭,徑直落到城牆上,腳踏著城牆上的垛兒,罵道:“潑孽畜!快出來與老孫交戰!”


    慌得那城樓上的小妖急忙跳下城牆去裏麵報告道:“大王,孫行者在城牆上叫戰哩。”


    老妖說道:“這猴兒有兩三日不來,今天卻又叫戰,莫不是請了些救兵過來了?”


    三怪說道:“怕他幹什麽!我們都過去看看。”


    三個魔頭各自手持兵器趕上城牆來,看見了行者更是不對話,舉起兵器一齊亂砍亂刺。行者掄起金箍棒與他們相爭鬥。賭鬥經過七八個迴合,行者假裝輸了就逃跑。


    那妖王喊聲大震,叫道:“哪裏走!”


    大聖翻個筋鬥一縱,跳上半空中,三個妖精立即駕雲來追趕。行者將身子一閃,藏在了佛爺爺的金光影裏,全然看不見了。隻看見那些過去、未來、現在的三尊佛像與五百阿羅漢、三千揭諦神,布散在左右,把那三個妖王包圍住,圍的水泄不通。


    老魔慌了手腳,叫道:“兄弟們,不好了!那猴子真是個地裏鬼(善於查訪內情的人)!從哪裏把主人公給請來了!”


    三魔說道:“大哥不要驚悚恐懼。我們一齊上前,使槍刀刺倒如來,奪了他那雷音寶刹!”


    這魔頭不識時務,真個就舉刀上前亂砍。


    卻被文殊菩薩、普賢菩薩,念動真言,喝道:“這兩孽畜還不皈正,更待怎生?”


    嚇得那老怪、二怪,不敢再撐著爭持,趕緊丟了兵器,打個滾,現出了本相。兩位菩薩將蓮花台拋在那兩妖怪的脊背上,飛身跨坐上去,兩個妖怪於是就泯耳(將耳朵貼附在頭上,表示馴服)皈依。


    兩位菩薩既是收了青獅、白象,隻有那第三個妖魔不歸順。他騰開翅膀,丟了方天戟,扶搖直上,掄開利爪要叼捉猴王。原來大聖藏在如來的金光中,他怎麽敢靠近,如來情知他的意思,立即閃金光,把自己那鵲巢貫頂之頭,迎風一晃,變成了鮮紅的一塊血肉。那妖精掄起利爪刁了他一下,被佛爺把手往上一指,那妖精的翅膊上就傷了筋,飛不走,隻在佛頂上,不能逃離遠遁。他就現出了本相,乃是一個大鵬金翅雕。


    他隨即開口對佛應聲叫道:“如來,你怎麽使大法力困住我了?”


    如來說道:“你在這裏多生孽障,跟我去,有進益(進步)之功。”


    妖精說道:“你那裏持齋把素,極貧極苦;我這裏吃人肉,享用無窮;你若是餓壞了我,你就有罪過。”


    如來說道:“我管著四大部洲,無數的眾生瞻仰,凡做好事,我叫他們先祭你的口。”


    那金翅大鵬雕想要逃脫難以逃脫,要走怎麽走,因此沒奈何,隻得皈依。


    行者這時方才轉出來,向如來叩頭道:“佛爺,你今日收了妖精,除了大害,隻是沒了我師父了。”


    那大鵬咬著牙恨道:“潑猴頭!尋來這等的狠人困我!你那老和尚,我們什麽時候吃他了?如今在那錦香亭的鐵櫃裏的那個人不是他嗎?”


    行者聞言,連忙叩頭謝了佛祖。佛祖不敢鬆放了大鵬,也隻叫他在光焰上做個護法,然後引著眾神迴到雲上,徑直歸去寶刹。


    行者卻按落雲頭,直接進入獅駝城裏。那城裏是一個小妖兒也沒有了。正是“蛇無頭而不行,鳥無翅而不飛。”他們看見佛祖收了妖王,都各自逃生跑了。


    行者這時才解救了八戒、沙僧,尋找到行李、馬匹,對他們二人說道:“師父沒有被吃,都跟我來。”


    行者引著他們兩個徑直走入內院,找到了錦香亭,打開門去看,裏麵有一個鐵櫃,隻聽到了三藏在櫃子裏麵啼哭的聲音。


    沙僧使降妖杖打開鐵鎖,揭開鐵櫃的櫃蓋,叫了聲:“師父。”


    三藏看見他們,放聲大哭,問道:“徒弟們啊!怎麽降得那些妖魔?如何找到這裏尋到我啊?”


    行者把上項的事情,從頭到尾,詳細陳述了一遍。三藏感謝不盡。師徒們在那宮殿裏尋到了一些米糧,安排了一些茶飯,飽吃一餐,收拾好後走出獅駝城,找大路投西而去。


    正是:真經必得真人取,意嚷心勞總是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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