卻說孫大聖走進了獅駝洞,邊走邊往兩邊去觀看。隻看見:
骷髏若嶺,骸骨如林。
人頭發踩成氈片,人皮肉爛作泥塵。人筋纏在樹上,幹焦晃亮如銀。
真個是屍山血海,果然腥臭難聞。
東邊小妖,將活人拿了剮肉;西下潑魔,把人肉鮮煮鮮烹。
若非美猴王如此英雄膽,第二個凡夫也進不得他門。
不多時,行者走入二層門裏去看,呀!這裏卻與外麵不同:
清奇幽雅,秀麗寬平;左右有瑤草仙花,前後有喬鬆翠竹。又行進裏麵有七八裏遠近,才到三層門。他閃著身偷著眼去看,看見那上麵高坐著三個老妖,十分的猙獰兇惡。中間的那個生得:
鑿牙鋸齒,圓頭方麵。聲吼若雷,眼光如電。仰鼻朝天,赤眉飄焰。
但行處,百獸心慌;若坐下,群魔膽戰。這一個是獸中王,青毛獅子怪。
左手下那個生得:
鳳目金晴,黃牙粗腿。長鼻銀毛,看頭似尾。
圓額皺眉,身軀磊磊(高大,強壯)。細聲如窈窕佳人,玉麵似牛頭惡鬼。
這一個是藏齒修身多年的黃牙老象。
右手下那一個生得:
金翅鯤(傳說中的大魚)頭,星睛豹眼。振北圍南,剛強勇敢。
變生翱翔,鴳(yàn)笑龍慘。摶(tuán)鳳翮(hé,鳳凰的翅膀)百鳥藏頭,舒利爪諸禽喪膽。
這個是雲程九萬的大鵬雕。
那下麵兩邊列著有百十個大小頭目,一個個全裝披掛,介胄(zhou,作戰時將士們穿戴的鎧甲和頭盔)整齊,威風凜凜,殺氣騰騰,
行者看見了,心中歡喜,一些兒也不怕。
他大踏步徑直走進門,把梆子鈴兒卸下,朝上叫了聲:“大王。”
三個老魔,笑嗬嗬地問道:“小鑽風,你來了?”
行者應聲道:“來了。”
“你去巡山,打聽孫行者的下落怎麽樣了?”
行者說道:“大王在上,我也不敢說起。”
老魔又問道:“怎麽不敢說?”
行者說道:“我奉大王命令,敲著梆子搖著鈴兒,正走著,猛然抬頭,隻看見一個人,蹲在那裏磨杠子,還像一個開路神,若是站了起來,足有十數丈高。他就著那澗水邊的崖石,抄一把水,磨一磨,口裏又念一聲,說他那杠子到這裏還不曾顯個神通,他要磨明後,就來打大王。我因此知道他是孫行者,特來報給大王知道。”
那老魔聽聞此言,渾身是汗,嚇得戰嗬嗬的,說道:“兄弟們,我就說不要招惹唐僧。他的徒弟神通廣大,預先作了準備,磨棍要打我們,卻怎麽是好啊?”
叫道:“小的們,把洞外的大小群妖全都叫進來,關了門,讓他們過去吧。”
那頭目中有知道的報告道:“大王,門外的小妖們,已都散了。”
老魔說道:“怎麽都散了?想來是聽到風聲不好了,快早點關門!快早點關門!”
眾妖乒乓地把前後門全都給牢拴緊閉了。
行者暗自心驚道:“這一關了門,他再問我家長裏短的事,我對不上來,卻不弄得走了風聲,被他給拿住?且再嚇他一嚇,叫他開著門,好逃跑。”
行者又上前說道:“大王,他還說了不好的話。”
老魔問道:“他又說什麽了?”
行者說道:“他說拿大大王剝皮,二大王剮骨,三大王抽筋。你們若是關了門不出去啊,他會變化,一時變了個蒼蠅兒,自門縫裏飛進來,把我們都拿出去,卻怎麽是好?”
老魔說道:“兄弟們留神。我們這洞裏,連年的沒有個蒼蠅,隻要是有蒼蠅進來,就是孫行者。”
行者暗笑道:“就變出個蒼蠅來嚇他一嚇,好讓他開門。”
大聖閃在旁邊,伸手去腦後拔了一根毫毛,吹一口仙氣,叫聲:“變!”立即變成了一個金蒼蠅,飛出去朝著老魔劈臉撞了一頭。
那老怪慌了,說道:“兄弟們!不停當!那話兒(那家夥,這裏指孫悟空)進門來了!”
驚得那些大小群妖,一個個拿著丫鈀掃帚,都上前來亂撲蒼蠅。
這大聖忍不住,嘻嘻的笑出聲來。他是完全不適宜笑的,這一笑就笑出原嘴臉來了,卻被那第三個老妖魔看了出來。
他跳上前,一把扯住行者,說道:“哥哥,險些兒被他瞞騙過去了!”
老魔說道:“賢弟,誰瞞騙誰?”
三怪說道:“剛才這個迴話的小妖,不是小鑽風,他就是孫行者。必定是撞見了小鑽風,不知道他是怎麽給打死了,卻變化了來哄騙我們哩。”
行者慌了道:“他認出來我了!”
立即用手摸摸臉,對老怪說道:“我怎麽是孫行者?我是小鑽風。大王認錯了。”
老魔笑道:“兄弟,他是小鑽風。他一日三次在我麵前點卯,我認得他。”
又問道:“你有牌兒嗎?”
行者說道:“有。”
然後擄著衣服,就拿出了牌子。
老魔越發地認實道:“兄弟,不要冤屈了他。”
三怪說道:“哥哥,你不曾看見他?他剛才閃著身,笑了一聲,我看見他就露出一個雷公嘴來。見我扯住他時,他又變做個這等的模樣。”
叫道:“小的們,拿繩子來!”
眾頭目立即取來了繩索。三怪把行者扳翻倒,四馬攢蹄地捆住;揭起行者的衣裳去看,確實是個弼馬溫。原來行者有七十二般變化,若是變成飛禽、走獸、花木、器皿、昆蟲之類的,卻就連身子都能滾去了;但是變成人物時,卻隻是頭臉變了,身子變不過來,果然還是一身的黃毛,兩塊紅屁股,一條尾巴。
老妖看著這樣,說道:“是孫行者的身子,小鑽風的臉皮。就是他了!”
叫道:“小的們,先安排酒來,給你們三大王遞個得功的酒。既然拿倒了孫行者,唐僧肯定是我們口裏的食了。”
三怪說道:“先不要吃酒。孫行者溜撒(行動迅速,敏捷),他會逃循之法,隻怕會走了。教小的們抬出瓶來,把孫行者裝在瓶裏,我們才好去吃酒。”
老魔大笑道:“正是!正是!”
立即點了三十六個小妖,進入裏麵開了庫房門,抬出陰陽二氣瓶來。你說那陰陽二氣瓶有多大?隻有二尺四寸高。那怎麽要用三十六個人去抬?原來那瓶乃是陰陽二氣之寶,內裏有七寶八卦、二十四氣,要三十六人,按照天罡之數,才能抬得動。
不一時,就將寶瓶抬了出來,放在三層門外,把寶瓶擦拭幹淨,揭開瓶蓋,然後把行者解開了繩索,剝去了衣服,就著那瓶中的仙氣,颼的一聲,吸入了寶瓶裏麵,再將蓋子蓋上,貼了封皮。
三怪這才去吃酒,說道:“猴兒今番入了我的寶瓶之中,再不要想那西方之路了!若是還能夠去拜佛求經,除非是轉背搖車(小周天氣功修煉用語,轉有循環往複的意思),再去投胎奪舍。”
你看那些大小群妖,一個個笑嗬嗬的都去祝賀功勞。
卻說大聖到了陰陽二氣瓶中,被那寶貝將身子束縛得小了,索性跟著變化了,蹲在寶瓶當中;過了半晌,倒還是陰涼的,行者忽然失聲笑道:“這妖精在外有虛名,內裏卻沒有實事。怎麽告訴人說這瓶子裝了人,一時三刻,就會化為膿血?若是像這般的涼快,就是住上七八年也沒事!”
咦!大聖原來不知道那寶貝的根由:假若裝了人,一年不說話,一年都陰涼;隻要聽到人說話,就有火來燒了。大聖話還沒有說完,隻看見滿瓶裏都是火焰。幸好他有本事,就坐在寶瓶中間,撚著避火訣,全然不懼。忍耐了半個時辰,從四周圍鑽出四十條蛇來咬。行者掄開手,把那些蛇抓了過來,盡力氣一攥,攥成了八十段。
少時間,又有三條火龍出來,把行者上下盤繞,著實是難以忍受,行者感到慌張無措,說道:“別的事好處治,這三條火龍卻是難為。再過一會兒出不去,弄得火氣攻心,怎麽辦?”
他想道:“我把身子長一長,撐破了吧。”
好大聖,撚著訣,念聲咒,叫了聲“長!”他立即長了數丈高,那寶瓶緊靠著他的身子,也就長了起來;他把身子往下一小,那瓶兒也就小下來了。
行者心驚道:“難!難!難!怎麽我長它也長,我小它也小?該拿它怎麽辦啊?”
正說著,覺得孤拐(腳踝骨)上有些疼痛,急忙伸手去摸摸,發現卻被火燒軟了,自己心焦道:“怎麽辦才好?孤拐給燒軟了!弄做個殘疾之人了!”
行者忍不住掉下淚來,這正是:遭魔遇苦懷三藏,著難臨危慮聖僧。
他說道:“師父啊!當年皈正,承蒙觀音菩薩勸善,脫離了天災,我與你苦曆諸山,收殄(tiǎn,消滅)多怪,降八戒,得沙僧,千辛萬苦,指望同證西方,共成正果。哪裏想到今日遭遇這毒魔,老孫誤入到這裏,丟了性命,撇你在半山之中,不能前進!想來是我昔日名聲太大,因此有了今朝之難!”
正在那淒涼悲傷的時候,行者忽然想起來:“菩薩當年在蛇盤山曾經賜給我三根救命毫毛,不知道有沒有了,先等我尋找尋找看。”
立即伸手渾身上下都摸了一把,隻摸見腦後有三根毫毛,十分硬挺,忽然歡喜道:“我身上的毛都那樣的軟熟,隻有這三根如此的硬槍,必然是能救我命的毫毛。”
他就咬著牙,忍著疼,拔下這三根毫毛,吹口仙氣,叫聲“變!”一根毫毛立即變做金鋼鑽,一根變做竹片,一根變做棉繩。
把竹片、棉繩扳成一張篾片弓兒,然後牽著那金剛鑽,照著瓶底下颼颼的一頓鑽,鑽出來一個眼孔,透進來了光亮,行者歡喜道:“造化!造化!卻好出去了!”
才準備變化了出去,那寶瓶又恢複陰涼了。怎麽就涼了呢?原來是被行者鑽出一個孔,把寶瓶裏的陰陽之氣泄出去了。因此就變涼了。
好大聖,收起三根毫毛,將身子一小,就變成了一個蟭蟟兒蟲,十分的輕巧,他細如胡須頭發,長似眉毛,從那孔中鑽了出來;暫時還不走,他徑直飛到老魔的頭上釘著。
那老魔正在飲酒,忽然猛地放下酒杯兒,問道:“三弟,孫行者這迴化了嗎?”
三魔笑道:“這時還不到時間吧?”
老魔叫傳下令去把瓶子抬上來。那下麵的三十六個小妖立即就去抬瓶子,那瓶子就輕了許多。
慌得眾小妖報告道:“大王,瓶子輕了!”
老魔喝道:“胡說!寶貝乃是陰陽二氣之全功,怎麽就輕了?”
眾小妖中有一個喜愛賣弄的小妖,把瓶子提上來,說道:“你看,這不是輕了?”
老魔揭開瓶蓋去看,隻看見裏麵透亮,忍不住失聲叫道:“這瓶子裏空了,趕緊都控製起來!”
大聖在他頭上,也忍不住說了一聲:“我的兒啊!要搜查呀,那走了!”
眾怪聽見後,叫道:“他走了!走了!”
立即傳令:“關門!關門!”
那行者將身子一抖,收了那些被剝去的衣服,然後現出本相,跳出了獅駝洞。
他迴頭罵道:“妖精不要無禮!瓶子被鑽破,裝不得人了,隻好拿了去出恭!”
他喜喜歡歡,嚷嚷鬧鬧的,踏著雲頭,徑直轉迴了唐僧處。那長老正在那裏撮土為香,望著空中禱祝。行者先停住雲頭,聽聽他在禱祝些什麽。
那長老合掌朝天禱祝道:
“祈請雲霞眾位仙,六丁六甲(六丁神和六甲神的合稱,共十二位)與諸天。願保賢徒孫行者,神通廣大法無邊。”
大聖聽到這般的言語,心中要自己更加努力,收斂了雲光,近前叫道:“師父,我來了!”
長老攙住行者,說道:“悟空,勞碌了!你遠探高山,許久不迴,我甚是憂慮。這山中到底有什麽吉兇?”
行者笑道:“師父,剛才這一趟,一則是東土眾僧有緣有分,二來是師父功德無量無邊,三也虧了弟子的法力!”
行者把前麵自己裝總鑽風,又裝小鑽風,陷進寶瓶裏以及脫身的事情,詳細陳述了一遍。
又說道:“我現在能夠見到尊師之麵,實在是死裏逃生啊!”
長老感謝不盡,又問道:“你這一迴不曾與妖精賭鬥嗎?”
行者說道:“不曾。”
長老說道:“這樣的話,是不是保不得我過山了?”
行者是一個好勝的人,就叫喊道:“我怎麽就保不得你過山了?”
長老說道:“你不曾與他們見個勝負,隻是這般的含糊(馬虎,辦事敷衍),我怎麽敢前進!”
大聖笑道:“師父。你也忒不通曉變化之理。常言道:‘單絲不線,孤掌難鳴。’那魔頭有三個,小妖上千成萬,叫老孫一個人,怎麽與他們賭鬥?”
長老說道:“寡不敵眾,確實是你一人也難以處治。八戒、沙僧他們也都有本事,叫他們都去,與你協力同心,掃淨山路,保著我過去吧。”
行者沉吟道:“師父說的最妥當,讓沙僧保護著你,讓八戒跟我去吧。”
那呆子聽見後就慌了,說道:“哥哥沒眼色(不知趣,沒眼力)!我又粗笨,沒有什麽本事,走路又扛風,跟你去有什麽用處?”
行者說道:“兄弟,你雖然沒有什麽本事,好道也是個人。俗話說:‘放屁添風’,你也可以壯壯我一些兒膽氣。”
八戒說道:“也罷,也罷,指望你帶挈帶挈(提攜,關照)我。隻是到了急溜(緊要)處,你不要捉弄我。”
長老說道:“八戒小心,我與沙僧在這裏等著。”
那呆子抖擻神威,與行者縱著狂風,駕著雲霧,跳上高山,隨即到了獅駝洞洞口。早就看見那裏洞門緊閉,四麵環顧都沒有人。
行者上前,執著鐵棒,厲聲高叫道:“妖怪開門!快出來與老孫打耶!”
那洞裏的小妖進去通報,老魔心驚膽戰地說道:“幾年都說猴兒狠,話不虛傳果是真!”
二老怪在旁邊問道:“哥哥這該怎麽說?”
老魔說道:“那行者先前變成小鑽風混進來,我們不能識別出來。幸好三賢弟認得,把他裝在了寶瓶裏。他耍弄本事,鑽破瓶兒,卻又攝去衣服走了。現如今在洞外叫戰,誰敢與他來打這個頭仗?”
整個獅駝洞裏更是沒有一個人應答。又問了一遍,又沒有人應答,眾妖都是在那裏裝聾作啞。
老魔發怒道:“我們在這西方大路上,忝(tiǎn,辱,有愧於,常用作謙辭)著個醜名,今日孫行者這般地藐視我們,若是不出去與他見陣,也低了我們的名頭(名號,名聲)。等我舍了這條老命去與他戰上三個迴合!三合戰得過他,唐僧還是我們口裏的食;戰不過,那時候就關了門,讓他們過去吧。”
老魔於是就取了披掛結束整齊,然後開門往前走。
行者與八戒在洞門旁邊觀看,真是好一個怪物:
鐵額銅頭戴寶盔,盔纓飄舞甚光輝。輝輝掣電雙睛亮,亮亮鋪霞兩鬢飛。
勾爪如銀尖且利,鋸牙似鑿密還齊。身披金甲無絲縫,腰束龍絛有見機。
手執鋼刀明晃晃,英雄威武世間稀。一聲吆喝如雷震,問道“敲門者是誰?”
大聖轉身過來說道:“是你孫老爺齊天大聖。”
老魔笑道:“你是孫行者?大膽潑猴!我不去惹你,你卻為什麽在這裏叫戰?”
行者說道:“‘有風方起浪,無潮水自平(比喻事出有因)。’你不來惹我,我怎麽會去尋你?隻因為你們孤群狗黨,結為一夥,算計著要吃我的師父,所以我才來這裏施為(行事)。”
老魔說道:“你這樣雄赳赳的,嚷鬧上我的洞門,莫不是要打嗎?”
行者說道:“正是。”
老魔說道:“你不要猖獗!我若是調出妖兵,擺開陣勢,搖旗擂鼓,與你交戰,就會顯得我是坐家虎,欺負你了。我隻與你一個對一個來打,都不許有幫丁!”
行者聞言後,叫道:“豬八戒走到一旁,看他能把老孫怎麽樣!”
那呆子真個就閃在了一邊。
老魔說道:“你過來,先給我做個樁兒,讓我盡力氣在你光頭上麵砍上三刀,就讓你唐僧過去;假若你禁不得,就快送你唐僧過來,給我作為一頓下飯菜!”
行者聽後,笑道:“妖怪,你洞裏若是有紙筆,取出來,與你立個合同。自今日起,就是砍到明年,我也不與你當真!”
那老魔抖擻威風,腳踏丁字步站定,雙手舉起刀,望著大聖劈頂就砍。這大聖把頭往上一迎,隻聽到扡叉(gē chā)一聲響,那頭皮兒連紅也不紅。
那老魔大驚道:“這猴子好一個硬頭兒!”
大聖笑道:“你不知道。老孫是:
生就銅頭鐵腦蓋,天地乾坤世上無。斧砍錘敲不得碎,幼年曾入老君爐。
四鬥星官監臨造,二十八宿用工夫。水浸幾番不得壞,周圍疙瘩板筋鋪。
唐僧還恐不堅固,預先又上紫金箍。”
老魔說道:“猴兒不要說嘴!看我這第二刀來!決不容你的性命!”
行者說道:“不見得能怎麽樣,左右也隻是這般地砍罷了。”
老魔說道:“猴兒,你不知道我這把刀:
金火爐中造,神功百煉熬。鋒刃依三略(《黃石公三略》,一部著名兵書),剛強按六韜(《太公六韜》《太公兵法》,傳說是薑子牙所著)。
卻似蒼蠅尾,猶如白蟒腰。入山雲蕩蕩,下海浪滔滔。
琢磨無遍數,煎熬幾百遭。深山古洞放,上陣有功勞。
攙著你這和尚天靈蓋,一削就是兩個瓢!”
大聖笑道:“這妖精沒眼色!把老孫認做個瓢頭哩!——也罷,你誤砍我誤讓,叫你再砍一刀看又能怎麽樣。”
那老魔舉起鋼刀又砍,大聖用頭迎了一迎,乒乓的劈成了兩半個;大聖就地打了個滾,變做了兩個身子。那老魔一看見這樣就慌了,用手按下了鋼刀。
豬八戒遠遠地望見了,笑著說道:“老魔好去砍兩刀的!卻不是成四個人了?”
老魔指著行者,說道:“聽聞你能使分身法,怎麽把這法兒拿出來在我的麵前使起來了!”
大聖問道:“為什麽是分身法?”
老魔說道:“為什麽先前砍你一刀你不動,現如今砍你一刀,就是兩個人?”
大聖笑道:“妖怪,你千萬別害怕。砍上一萬刀,還你兩萬個人!”
老魔說道:“你這猴兒,你隻會分身,不會收身。你若是有本事收成為一個,那就打我一棍離去吧。”
大聖說道:“不許說謊。你要砍三刀,卻隻砍了我兩刀;現在叫我打你一棍,我若是打了一棍半,就不姓孫!”
老魔說道:“正是,正是。”
好大聖,就把身子摟上來,打個滾,依然是一個身子,然後抽出金箍棒朝著老魔劈頭就打。
那老魔舉鋼刀架住金箍棒,說道:“潑猴無禮!什麽樣一個哭喪棒,就敢上門打人?”
大聖喝道:“你若是問我這條棍,天上地下,他都有名聲。”
老魔問道:“怎麽見得有名聲?”
大聖說道:
“棒是九轉镔(bin)鐵煉,老君親手爐中煆。禹王求得號‘神珍’,四海八河為定驗。
中間星鬥暗鋪陳,兩頭鉗裹黃金片。花紋密布鬼神驚,上造龍紋與鳳篆(zhuàn,道家用的文字)。
名號‘靈陽棒’一條,深藏海藏人難見。成形變化要飛騰,飄颻(yáo,風吹擺動的樣子)五色霞光現。
老孫得道取歸山,無窮變化多經驗。時間(立刻,短時間)要大甕來粗,或小些微如鐵線。
粗如南嶽細如針,長短隨我心意變。輕輕舉動彩雲生,亮亮飛騰如閃電。
攸攸(you)冷氣逼人寒,條條殺霧空中現。降龍伏虎緊隨身,天涯海角都遊遍。
曾將此棍鬧天宮,威風打散蟠桃宴。天王賭鬥未曾贏,哪吒對敵難交戰。
棍打諸神沒躲藏,天兵十萬都逃竄。雷霆眾將護靈霄,飛身打上通明殿。
掌朝天使盡皆驚,護駕仙卿俱攪亂。舉棒掀翻北鬥宮,迴首振開南極院。
全闕天皇見棍兇,特請如來與我見。兵家勝負自如然,困苦災危無可辨。
整整挨排五百年,虧了南海菩薩勸。大唐有個出家僧,對天發下洪誓願。
枉死城中度鬼魂,靈山會上求經卷。西方一路有妖魔,行動甚是不方便。
已知鐵棒世無雙,央我途中為侶伴。邪魔搪(抵擋)著赴幽冥,肉化紅塵骨化麵。
處處妖精棒下亡,論萬成千無打算。上方擊壞鬥牛宮,下方壓損森羅殿。
天將曾將九曜追,地府打傷催命判(地府的鬼判官)。半空丟下震山川,勝如太歲新華劍。
全憑此棍保唐僧,天下妖魔都打遍!”
那老魔聞言,戰兢兢的舍著性命,舉刀就砍。猴王笑吟吟的使鐵棒上前迎鬥。他們兩個一開始還在洞前撐持爭鬥,然後跳到空中去,都在那半空裏廝殺。這一場好殺:
天河定底神珍棒,棒名如意世間高。誇稱手段魔頭惱,大扞(hàn)刀擎法力豪。
門外爭持還可近,空中賭鬥怎相饒!一個隨心更麵目,一個立地長身腰。
殺得滿天雲氣重,遍野霧飄飄。
那一個幾番立意吃三藏,這一個廣施法力保唐朝。都因佛祖傳經典,邪正分明恨苦交。
那老魔與大聖戰鬥經過了二十個迴合,不分輸贏。原來八戒在底下看見他們兩個戰到了緊要處,忍不住抽出釘鈀駕著狂風,跳了起來,望著妖魔劈臉就築。那老魔慌了,並不知道八戒是一個嘑頭(隻有一時的衝勁,沒有後勁。嘑,hu)性子,冒冒失失的嚇唬人。老魔隻說八戒嘴巴長耳朵大,下手硬釘鈀兇,就敗了陣,丟了刀,轉迴頭就跑。
大聖喝道:“趕上!趕上!”
這呆子仗著威風,舉著釘鈀,急忙從半空中往下朝妖怪追了過去。老魔看見他追趕的近了,就在山坡前站定,迎著風頭,晃一晃現出了青毛獅子的原身,張開大口,就要來吞八戒。八戒害怕了,急忙抽身往草裏一鑽,也管不得那些荊針棘刺,也顧不得自己被刮破頭疼,戰兢兢的,呆在草叢裏聽著梆子聲。
隨後行者趕到了,那妖怪也張口來吞行者,卻是中了行者的機關。行者隨即收了鐵棒,迎了上去,被老魔給一口吞了。
嚇得個呆子在草叢裏嘟嘟囔囔的埋怨道:“這個弼馬溫,不知道進退!那妖怪要來吃你,你怎麽不跑,反而去迎他!這一口被吞在肚中,今日還是個和尚,明日就是個大便了!”
那老魔得勝後就離開了。這呆子這時才鑽出草叢來,溜迴了舊路上。
卻說三藏在那山坡下,正與沙僧盼望著,隻看見八戒喘嗬嗬的跑了迴來。
三藏大驚,問道:“八戒,你怎麽這等的狼狽!怎麽不見悟空?”
呆於哭哭啼啼地說道:“師兄被妖精一口吞下肚去了!”
三藏聽到後,嚇得倒在了地上。
半晌後他跌腳捶胸地喊道:“徒弟呀!隻說你善會降妖,領我上西天見佛,怎麽知道今日你死於這妖怪的手中!苦啊!苦啊!我弟子同眾人的功勞,如今都化作塵土了!”
那師父十分的苦痛。
你看那呆子,他也不過來勸解師父,卻叫道:“沙和尚,你把行李拿來,我們兩個分了吧。”
沙僧問道:“二哥,分了幹什麽?”
八戒說道:“分開了,各人散夥:你往流沙河,還去吃人;我往高老莊,看看我的渾家(古人謙稱自己妻子)。將白馬賣了,給師父買個壽器送終。”
長老氣唿唿的,聽到這些話,叫起皇天,放聲大哭。
卻說那老魔吞了行者,以為得計,徑直迴了本洞。眾妖迎著老魔詢問他出戰的戰功情況。
老魔說道:“拿了一個來了。”
二魔歡喜地問道:“哥哥拿的是誰?”
老魔說道:“是孫行者。”
二魔又問道:“拿在了何處?”
老魔說道:“被我一口吞在腹中了。”
第三個魔頭大驚道:“大哥啊,我就沒有吩咐你。那孫行者不中吃!”
那大聖在老魔肚子裏說道:“忒中吃!又禁饑,再也不會餓了!”
慌得那些小妖們說道:“大王,不好了!孫行者在你肚子裏說話哩!”
老魔說道:“會怕他說話!有本事吃了他,會沒本事擺布他不成?你們快去燒些鹽白湯,等我灌下肚去,把他噦(yuě,嘔吐)出來,然後慢慢的煎了吃酒。”
小妖們真個去衝了半盆鹽湯。老魔端著盆,一飲而幹,然後窪著口,實實在在地一嘔,那大聖在他肚子裏生了根,一動也不動;老魔卻又攔著喉嚨,往外又吐,吐得頭暈眼花,黃膽都破了。行者在他肚子裏越發地不動。
老魔大口喘氣,叫聲:“孫行者,你不出來?”
行者說道:“早著哩!正好不出來哩!”
老魔說道:“你怎麽不出來?”
行者說道:“你這妖精,甚是不通曉變化的道理。我自從做了和尚,十分的淡薄:如今秋涼,我還穿著個單直裰呢。你這肚子裏倒是暖和,不透風,等我住過了冬天才好出來。”
眾妖聽說後,都說道:“大王,孫行者要在你肚子裏過冬哩!”
老魔說道:“他要過冬,我就打起禪來,使個搬運法,一冬天都不吃飯,就餓死那弼馬溫!”
大聖說道:“我的兒子,你不知事!老孫保護唐僧取經,從廣裏(指廣州)經過,帶了一個折迭鍋兒,進來正好煮雜碎吃。將你這裏邊的肝、腸、肚、肺,細細兒地享用,還能夠花費到清明哩!”
那二魔大驚道:“哥啊,這猴子他幹得出來!”
三魔說道:“哥啊,吃了雜碎也就罷了,不知道他在哪裏支鍋。”
行者說道:“三叉骨上好支鍋。”
三魔說道:“不好了!假若支起了鍋,燒動火煙,熏烤到鼻孔裏,打噴嚏嗎?”
行者笑道:“沒事!等老孫把金箍棒往頂門裏一刺,刺出個窟窿:一則當天窗,二來當煙洞。”
老魔聽說了,雖然說不怕,卻也是心驚。
他隻得硬著膽叫道:“兄弟們,不要怕;把我那藥酒拿來,等我吃幾盅下去,把這猴兒藥死了吧!”
行者暗笑道:“老孫五百年前大鬧天宮時,吃老君的金丹,玉皇的禦酒,王母的蟠桃,以及鳳髓龍肝,哪樣東西我不曾吃過?是什麽藥酒,敢來藥我?”
那些小妖真個將藥酒篩(shāi)了兩壺,滿滿地斟了一盅,遞給了老魔。
老魔接在手中,大聖在他肚子裏就聞到了酒香,暗自道:“不要給他吃!”
好大聖,把頭一扭,變成一個喇叭口子,張在老魔喉嚨之下。那老魔啯的咽下那盅酒,卻被行者啯的接到吃了。第二盅酒咽下,被行者啯的又接到吃了。一連咽了七八盅酒,都是行者給接吃了。
老魔放下酒盅,說道:“不吃了。這酒平常時候吃兩盅,就會腹中如火;剛才吃了七八盅,臉上紅也不紅!”
原來這大聖吃不了多少酒,接了老魔七八盅酒吃了,就在老魔肚子裏撒起酒風來了,在裏麵不住地支架子,跌四平,踢飛腳;抓住肝花打秋千,豎蜻蜓,翻跟頭亂舞。那怪物疼痛難忍,就倒在了地上。
骷髏若嶺,骸骨如林。
人頭發踩成氈片,人皮肉爛作泥塵。人筋纏在樹上,幹焦晃亮如銀。
真個是屍山血海,果然腥臭難聞。
東邊小妖,將活人拿了剮肉;西下潑魔,把人肉鮮煮鮮烹。
若非美猴王如此英雄膽,第二個凡夫也進不得他門。
不多時,行者走入二層門裏去看,呀!這裏卻與外麵不同:
清奇幽雅,秀麗寬平;左右有瑤草仙花,前後有喬鬆翠竹。又行進裏麵有七八裏遠近,才到三層門。他閃著身偷著眼去看,看見那上麵高坐著三個老妖,十分的猙獰兇惡。中間的那個生得:
鑿牙鋸齒,圓頭方麵。聲吼若雷,眼光如電。仰鼻朝天,赤眉飄焰。
但行處,百獸心慌;若坐下,群魔膽戰。這一個是獸中王,青毛獅子怪。
左手下那個生得:
鳳目金晴,黃牙粗腿。長鼻銀毛,看頭似尾。
圓額皺眉,身軀磊磊(高大,強壯)。細聲如窈窕佳人,玉麵似牛頭惡鬼。
這一個是藏齒修身多年的黃牙老象。
右手下那一個生得:
金翅鯤(傳說中的大魚)頭,星睛豹眼。振北圍南,剛強勇敢。
變生翱翔,鴳(yàn)笑龍慘。摶(tuán)鳳翮(hé,鳳凰的翅膀)百鳥藏頭,舒利爪諸禽喪膽。
這個是雲程九萬的大鵬雕。
那下麵兩邊列著有百十個大小頭目,一個個全裝披掛,介胄(zhou,作戰時將士們穿戴的鎧甲和頭盔)整齊,威風凜凜,殺氣騰騰,
行者看見了,心中歡喜,一些兒也不怕。
他大踏步徑直走進門,把梆子鈴兒卸下,朝上叫了聲:“大王。”
三個老魔,笑嗬嗬地問道:“小鑽風,你來了?”
行者應聲道:“來了。”
“你去巡山,打聽孫行者的下落怎麽樣了?”
行者說道:“大王在上,我也不敢說起。”
老魔又問道:“怎麽不敢說?”
行者說道:“我奉大王命令,敲著梆子搖著鈴兒,正走著,猛然抬頭,隻看見一個人,蹲在那裏磨杠子,還像一個開路神,若是站了起來,足有十數丈高。他就著那澗水邊的崖石,抄一把水,磨一磨,口裏又念一聲,說他那杠子到這裏還不曾顯個神通,他要磨明後,就來打大王。我因此知道他是孫行者,特來報給大王知道。”
那老魔聽聞此言,渾身是汗,嚇得戰嗬嗬的,說道:“兄弟們,我就說不要招惹唐僧。他的徒弟神通廣大,預先作了準備,磨棍要打我們,卻怎麽是好啊?”
叫道:“小的們,把洞外的大小群妖全都叫進來,關了門,讓他們過去吧。”
那頭目中有知道的報告道:“大王,門外的小妖們,已都散了。”
老魔說道:“怎麽都散了?想來是聽到風聲不好了,快早點關門!快早點關門!”
眾妖乒乓地把前後門全都給牢拴緊閉了。
行者暗自心驚道:“這一關了門,他再問我家長裏短的事,我對不上來,卻不弄得走了風聲,被他給拿住?且再嚇他一嚇,叫他開著門,好逃跑。”
行者又上前說道:“大王,他還說了不好的話。”
老魔問道:“他又說什麽了?”
行者說道:“他說拿大大王剝皮,二大王剮骨,三大王抽筋。你們若是關了門不出去啊,他會變化,一時變了個蒼蠅兒,自門縫裏飛進來,把我們都拿出去,卻怎麽是好?”
老魔說道:“兄弟們留神。我們這洞裏,連年的沒有個蒼蠅,隻要是有蒼蠅進來,就是孫行者。”
行者暗笑道:“就變出個蒼蠅來嚇他一嚇,好讓他開門。”
大聖閃在旁邊,伸手去腦後拔了一根毫毛,吹一口仙氣,叫聲:“變!”立即變成了一個金蒼蠅,飛出去朝著老魔劈臉撞了一頭。
那老怪慌了,說道:“兄弟們!不停當!那話兒(那家夥,這裏指孫悟空)進門來了!”
驚得那些大小群妖,一個個拿著丫鈀掃帚,都上前來亂撲蒼蠅。
這大聖忍不住,嘻嘻的笑出聲來。他是完全不適宜笑的,這一笑就笑出原嘴臉來了,卻被那第三個老妖魔看了出來。
他跳上前,一把扯住行者,說道:“哥哥,險些兒被他瞞騙過去了!”
老魔說道:“賢弟,誰瞞騙誰?”
三怪說道:“剛才這個迴話的小妖,不是小鑽風,他就是孫行者。必定是撞見了小鑽風,不知道他是怎麽給打死了,卻變化了來哄騙我們哩。”
行者慌了道:“他認出來我了!”
立即用手摸摸臉,對老怪說道:“我怎麽是孫行者?我是小鑽風。大王認錯了。”
老魔笑道:“兄弟,他是小鑽風。他一日三次在我麵前點卯,我認得他。”
又問道:“你有牌兒嗎?”
行者說道:“有。”
然後擄著衣服,就拿出了牌子。
老魔越發地認實道:“兄弟,不要冤屈了他。”
三怪說道:“哥哥,你不曾看見他?他剛才閃著身,笑了一聲,我看見他就露出一個雷公嘴來。見我扯住他時,他又變做個這等的模樣。”
叫道:“小的們,拿繩子來!”
眾頭目立即取來了繩索。三怪把行者扳翻倒,四馬攢蹄地捆住;揭起行者的衣裳去看,確實是個弼馬溫。原來行者有七十二般變化,若是變成飛禽、走獸、花木、器皿、昆蟲之類的,卻就連身子都能滾去了;但是變成人物時,卻隻是頭臉變了,身子變不過來,果然還是一身的黃毛,兩塊紅屁股,一條尾巴。
老妖看著這樣,說道:“是孫行者的身子,小鑽風的臉皮。就是他了!”
叫道:“小的們,先安排酒來,給你們三大王遞個得功的酒。既然拿倒了孫行者,唐僧肯定是我們口裏的食了。”
三怪說道:“先不要吃酒。孫行者溜撒(行動迅速,敏捷),他會逃循之法,隻怕會走了。教小的們抬出瓶來,把孫行者裝在瓶裏,我們才好去吃酒。”
老魔大笑道:“正是!正是!”
立即點了三十六個小妖,進入裏麵開了庫房門,抬出陰陽二氣瓶來。你說那陰陽二氣瓶有多大?隻有二尺四寸高。那怎麽要用三十六個人去抬?原來那瓶乃是陰陽二氣之寶,內裏有七寶八卦、二十四氣,要三十六人,按照天罡之數,才能抬得動。
不一時,就將寶瓶抬了出來,放在三層門外,把寶瓶擦拭幹淨,揭開瓶蓋,然後把行者解開了繩索,剝去了衣服,就著那瓶中的仙氣,颼的一聲,吸入了寶瓶裏麵,再將蓋子蓋上,貼了封皮。
三怪這才去吃酒,說道:“猴兒今番入了我的寶瓶之中,再不要想那西方之路了!若是還能夠去拜佛求經,除非是轉背搖車(小周天氣功修煉用語,轉有循環往複的意思),再去投胎奪舍。”
你看那些大小群妖,一個個笑嗬嗬的都去祝賀功勞。
卻說大聖到了陰陽二氣瓶中,被那寶貝將身子束縛得小了,索性跟著變化了,蹲在寶瓶當中;過了半晌,倒還是陰涼的,行者忽然失聲笑道:“這妖精在外有虛名,內裏卻沒有實事。怎麽告訴人說這瓶子裝了人,一時三刻,就會化為膿血?若是像這般的涼快,就是住上七八年也沒事!”
咦!大聖原來不知道那寶貝的根由:假若裝了人,一年不說話,一年都陰涼;隻要聽到人說話,就有火來燒了。大聖話還沒有說完,隻看見滿瓶裏都是火焰。幸好他有本事,就坐在寶瓶中間,撚著避火訣,全然不懼。忍耐了半個時辰,從四周圍鑽出四十條蛇來咬。行者掄開手,把那些蛇抓了過來,盡力氣一攥,攥成了八十段。
少時間,又有三條火龍出來,把行者上下盤繞,著實是難以忍受,行者感到慌張無措,說道:“別的事好處治,這三條火龍卻是難為。再過一會兒出不去,弄得火氣攻心,怎麽辦?”
他想道:“我把身子長一長,撐破了吧。”
好大聖,撚著訣,念聲咒,叫了聲“長!”他立即長了數丈高,那寶瓶緊靠著他的身子,也就長了起來;他把身子往下一小,那瓶兒也就小下來了。
行者心驚道:“難!難!難!怎麽我長它也長,我小它也小?該拿它怎麽辦啊?”
正說著,覺得孤拐(腳踝骨)上有些疼痛,急忙伸手去摸摸,發現卻被火燒軟了,自己心焦道:“怎麽辦才好?孤拐給燒軟了!弄做個殘疾之人了!”
行者忍不住掉下淚來,這正是:遭魔遇苦懷三藏,著難臨危慮聖僧。
他說道:“師父啊!當年皈正,承蒙觀音菩薩勸善,脫離了天災,我與你苦曆諸山,收殄(tiǎn,消滅)多怪,降八戒,得沙僧,千辛萬苦,指望同證西方,共成正果。哪裏想到今日遭遇這毒魔,老孫誤入到這裏,丟了性命,撇你在半山之中,不能前進!想來是我昔日名聲太大,因此有了今朝之難!”
正在那淒涼悲傷的時候,行者忽然想起來:“菩薩當年在蛇盤山曾經賜給我三根救命毫毛,不知道有沒有了,先等我尋找尋找看。”
立即伸手渾身上下都摸了一把,隻摸見腦後有三根毫毛,十分硬挺,忽然歡喜道:“我身上的毛都那樣的軟熟,隻有這三根如此的硬槍,必然是能救我命的毫毛。”
他就咬著牙,忍著疼,拔下這三根毫毛,吹口仙氣,叫聲“變!”一根毫毛立即變做金鋼鑽,一根變做竹片,一根變做棉繩。
把竹片、棉繩扳成一張篾片弓兒,然後牽著那金剛鑽,照著瓶底下颼颼的一頓鑽,鑽出來一個眼孔,透進來了光亮,行者歡喜道:“造化!造化!卻好出去了!”
才準備變化了出去,那寶瓶又恢複陰涼了。怎麽就涼了呢?原來是被行者鑽出一個孔,把寶瓶裏的陰陽之氣泄出去了。因此就變涼了。
好大聖,收起三根毫毛,將身子一小,就變成了一個蟭蟟兒蟲,十分的輕巧,他細如胡須頭發,長似眉毛,從那孔中鑽了出來;暫時還不走,他徑直飛到老魔的頭上釘著。
那老魔正在飲酒,忽然猛地放下酒杯兒,問道:“三弟,孫行者這迴化了嗎?”
三魔笑道:“這時還不到時間吧?”
老魔叫傳下令去把瓶子抬上來。那下麵的三十六個小妖立即就去抬瓶子,那瓶子就輕了許多。
慌得眾小妖報告道:“大王,瓶子輕了!”
老魔喝道:“胡說!寶貝乃是陰陽二氣之全功,怎麽就輕了?”
眾小妖中有一個喜愛賣弄的小妖,把瓶子提上來,說道:“你看,這不是輕了?”
老魔揭開瓶蓋去看,隻看見裏麵透亮,忍不住失聲叫道:“這瓶子裏空了,趕緊都控製起來!”
大聖在他頭上,也忍不住說了一聲:“我的兒啊!要搜查呀,那走了!”
眾怪聽見後,叫道:“他走了!走了!”
立即傳令:“關門!關門!”
那行者將身子一抖,收了那些被剝去的衣服,然後現出本相,跳出了獅駝洞。
他迴頭罵道:“妖精不要無禮!瓶子被鑽破,裝不得人了,隻好拿了去出恭!”
他喜喜歡歡,嚷嚷鬧鬧的,踏著雲頭,徑直轉迴了唐僧處。那長老正在那裏撮土為香,望著空中禱祝。行者先停住雲頭,聽聽他在禱祝些什麽。
那長老合掌朝天禱祝道:
“祈請雲霞眾位仙,六丁六甲(六丁神和六甲神的合稱,共十二位)與諸天。願保賢徒孫行者,神通廣大法無邊。”
大聖聽到這般的言語,心中要自己更加努力,收斂了雲光,近前叫道:“師父,我來了!”
長老攙住行者,說道:“悟空,勞碌了!你遠探高山,許久不迴,我甚是憂慮。這山中到底有什麽吉兇?”
行者笑道:“師父,剛才這一趟,一則是東土眾僧有緣有分,二來是師父功德無量無邊,三也虧了弟子的法力!”
行者把前麵自己裝總鑽風,又裝小鑽風,陷進寶瓶裏以及脫身的事情,詳細陳述了一遍。
又說道:“我現在能夠見到尊師之麵,實在是死裏逃生啊!”
長老感謝不盡,又問道:“你這一迴不曾與妖精賭鬥嗎?”
行者說道:“不曾。”
長老說道:“這樣的話,是不是保不得我過山了?”
行者是一個好勝的人,就叫喊道:“我怎麽就保不得你過山了?”
長老說道:“你不曾與他們見個勝負,隻是這般的含糊(馬虎,辦事敷衍),我怎麽敢前進!”
大聖笑道:“師父。你也忒不通曉變化之理。常言道:‘單絲不線,孤掌難鳴。’那魔頭有三個,小妖上千成萬,叫老孫一個人,怎麽與他們賭鬥?”
長老說道:“寡不敵眾,確實是你一人也難以處治。八戒、沙僧他們也都有本事,叫他們都去,與你協力同心,掃淨山路,保著我過去吧。”
行者沉吟道:“師父說的最妥當,讓沙僧保護著你,讓八戒跟我去吧。”
那呆子聽見後就慌了,說道:“哥哥沒眼色(不知趣,沒眼力)!我又粗笨,沒有什麽本事,走路又扛風,跟你去有什麽用處?”
行者說道:“兄弟,你雖然沒有什麽本事,好道也是個人。俗話說:‘放屁添風’,你也可以壯壯我一些兒膽氣。”
八戒說道:“也罷,也罷,指望你帶挈帶挈(提攜,關照)我。隻是到了急溜(緊要)處,你不要捉弄我。”
長老說道:“八戒小心,我與沙僧在這裏等著。”
那呆子抖擻神威,與行者縱著狂風,駕著雲霧,跳上高山,隨即到了獅駝洞洞口。早就看見那裏洞門緊閉,四麵環顧都沒有人。
行者上前,執著鐵棒,厲聲高叫道:“妖怪開門!快出來與老孫打耶!”
那洞裏的小妖進去通報,老魔心驚膽戰地說道:“幾年都說猴兒狠,話不虛傳果是真!”
二老怪在旁邊問道:“哥哥這該怎麽說?”
老魔說道:“那行者先前變成小鑽風混進來,我們不能識別出來。幸好三賢弟認得,把他裝在了寶瓶裏。他耍弄本事,鑽破瓶兒,卻又攝去衣服走了。現如今在洞外叫戰,誰敢與他來打這個頭仗?”
整個獅駝洞裏更是沒有一個人應答。又問了一遍,又沒有人應答,眾妖都是在那裏裝聾作啞。
老魔發怒道:“我們在這西方大路上,忝(tiǎn,辱,有愧於,常用作謙辭)著個醜名,今日孫行者這般地藐視我們,若是不出去與他見陣,也低了我們的名頭(名號,名聲)。等我舍了這條老命去與他戰上三個迴合!三合戰得過他,唐僧還是我們口裏的食;戰不過,那時候就關了門,讓他們過去吧。”
老魔於是就取了披掛結束整齊,然後開門往前走。
行者與八戒在洞門旁邊觀看,真是好一個怪物:
鐵額銅頭戴寶盔,盔纓飄舞甚光輝。輝輝掣電雙睛亮,亮亮鋪霞兩鬢飛。
勾爪如銀尖且利,鋸牙似鑿密還齊。身披金甲無絲縫,腰束龍絛有見機。
手執鋼刀明晃晃,英雄威武世間稀。一聲吆喝如雷震,問道“敲門者是誰?”
大聖轉身過來說道:“是你孫老爺齊天大聖。”
老魔笑道:“你是孫行者?大膽潑猴!我不去惹你,你卻為什麽在這裏叫戰?”
行者說道:“‘有風方起浪,無潮水自平(比喻事出有因)。’你不來惹我,我怎麽會去尋你?隻因為你們孤群狗黨,結為一夥,算計著要吃我的師父,所以我才來這裏施為(行事)。”
老魔說道:“你這樣雄赳赳的,嚷鬧上我的洞門,莫不是要打嗎?”
行者說道:“正是。”
老魔說道:“你不要猖獗!我若是調出妖兵,擺開陣勢,搖旗擂鼓,與你交戰,就會顯得我是坐家虎,欺負你了。我隻與你一個對一個來打,都不許有幫丁!”
行者聞言後,叫道:“豬八戒走到一旁,看他能把老孫怎麽樣!”
那呆子真個就閃在了一邊。
老魔說道:“你過來,先給我做個樁兒,讓我盡力氣在你光頭上麵砍上三刀,就讓你唐僧過去;假若你禁不得,就快送你唐僧過來,給我作為一頓下飯菜!”
行者聽後,笑道:“妖怪,你洞裏若是有紙筆,取出來,與你立個合同。自今日起,就是砍到明年,我也不與你當真!”
那老魔抖擻威風,腳踏丁字步站定,雙手舉起刀,望著大聖劈頂就砍。這大聖把頭往上一迎,隻聽到扡叉(gē chā)一聲響,那頭皮兒連紅也不紅。
那老魔大驚道:“這猴子好一個硬頭兒!”
大聖笑道:“你不知道。老孫是:
生就銅頭鐵腦蓋,天地乾坤世上無。斧砍錘敲不得碎,幼年曾入老君爐。
四鬥星官監臨造,二十八宿用工夫。水浸幾番不得壞,周圍疙瘩板筋鋪。
唐僧還恐不堅固,預先又上紫金箍。”
老魔說道:“猴兒不要說嘴!看我這第二刀來!決不容你的性命!”
行者說道:“不見得能怎麽樣,左右也隻是這般地砍罷了。”
老魔說道:“猴兒,你不知道我這把刀:
金火爐中造,神功百煉熬。鋒刃依三略(《黃石公三略》,一部著名兵書),剛強按六韜(《太公六韜》《太公兵法》,傳說是薑子牙所著)。
卻似蒼蠅尾,猶如白蟒腰。入山雲蕩蕩,下海浪滔滔。
琢磨無遍數,煎熬幾百遭。深山古洞放,上陣有功勞。
攙著你這和尚天靈蓋,一削就是兩個瓢!”
大聖笑道:“這妖精沒眼色!把老孫認做個瓢頭哩!——也罷,你誤砍我誤讓,叫你再砍一刀看又能怎麽樣。”
那老魔舉起鋼刀又砍,大聖用頭迎了一迎,乒乓的劈成了兩半個;大聖就地打了個滾,變做了兩個身子。那老魔一看見這樣就慌了,用手按下了鋼刀。
豬八戒遠遠地望見了,笑著說道:“老魔好去砍兩刀的!卻不是成四個人了?”
老魔指著行者,說道:“聽聞你能使分身法,怎麽把這法兒拿出來在我的麵前使起來了!”
大聖問道:“為什麽是分身法?”
老魔說道:“為什麽先前砍你一刀你不動,現如今砍你一刀,就是兩個人?”
大聖笑道:“妖怪,你千萬別害怕。砍上一萬刀,還你兩萬個人!”
老魔說道:“你這猴兒,你隻會分身,不會收身。你若是有本事收成為一個,那就打我一棍離去吧。”
大聖說道:“不許說謊。你要砍三刀,卻隻砍了我兩刀;現在叫我打你一棍,我若是打了一棍半,就不姓孫!”
老魔說道:“正是,正是。”
好大聖,就把身子摟上來,打個滾,依然是一個身子,然後抽出金箍棒朝著老魔劈頭就打。
那老魔舉鋼刀架住金箍棒,說道:“潑猴無禮!什麽樣一個哭喪棒,就敢上門打人?”
大聖喝道:“你若是問我這條棍,天上地下,他都有名聲。”
老魔問道:“怎麽見得有名聲?”
大聖說道:
“棒是九轉镔(bin)鐵煉,老君親手爐中煆。禹王求得號‘神珍’,四海八河為定驗。
中間星鬥暗鋪陳,兩頭鉗裹黃金片。花紋密布鬼神驚,上造龍紋與鳳篆(zhuàn,道家用的文字)。
名號‘靈陽棒’一條,深藏海藏人難見。成形變化要飛騰,飄颻(yáo,風吹擺動的樣子)五色霞光現。
老孫得道取歸山,無窮變化多經驗。時間(立刻,短時間)要大甕來粗,或小些微如鐵線。
粗如南嶽細如針,長短隨我心意變。輕輕舉動彩雲生,亮亮飛騰如閃電。
攸攸(you)冷氣逼人寒,條條殺霧空中現。降龍伏虎緊隨身,天涯海角都遊遍。
曾將此棍鬧天宮,威風打散蟠桃宴。天王賭鬥未曾贏,哪吒對敵難交戰。
棍打諸神沒躲藏,天兵十萬都逃竄。雷霆眾將護靈霄,飛身打上通明殿。
掌朝天使盡皆驚,護駕仙卿俱攪亂。舉棒掀翻北鬥宮,迴首振開南極院。
全闕天皇見棍兇,特請如來與我見。兵家勝負自如然,困苦災危無可辨。
整整挨排五百年,虧了南海菩薩勸。大唐有個出家僧,對天發下洪誓願。
枉死城中度鬼魂,靈山會上求經卷。西方一路有妖魔,行動甚是不方便。
已知鐵棒世無雙,央我途中為侶伴。邪魔搪(抵擋)著赴幽冥,肉化紅塵骨化麵。
處處妖精棒下亡,論萬成千無打算。上方擊壞鬥牛宮,下方壓損森羅殿。
天將曾將九曜追,地府打傷催命判(地府的鬼判官)。半空丟下震山川,勝如太歲新華劍。
全憑此棍保唐僧,天下妖魔都打遍!”
那老魔聞言,戰兢兢的舍著性命,舉刀就砍。猴王笑吟吟的使鐵棒上前迎鬥。他們兩個一開始還在洞前撐持爭鬥,然後跳到空中去,都在那半空裏廝殺。這一場好殺:
天河定底神珍棒,棒名如意世間高。誇稱手段魔頭惱,大扞(hàn)刀擎法力豪。
門外爭持還可近,空中賭鬥怎相饒!一個隨心更麵目,一個立地長身腰。
殺得滿天雲氣重,遍野霧飄飄。
那一個幾番立意吃三藏,這一個廣施法力保唐朝。都因佛祖傳經典,邪正分明恨苦交。
那老魔與大聖戰鬥經過了二十個迴合,不分輸贏。原來八戒在底下看見他們兩個戰到了緊要處,忍不住抽出釘鈀駕著狂風,跳了起來,望著妖魔劈臉就築。那老魔慌了,並不知道八戒是一個嘑頭(隻有一時的衝勁,沒有後勁。嘑,hu)性子,冒冒失失的嚇唬人。老魔隻說八戒嘴巴長耳朵大,下手硬釘鈀兇,就敗了陣,丟了刀,轉迴頭就跑。
大聖喝道:“趕上!趕上!”
這呆子仗著威風,舉著釘鈀,急忙從半空中往下朝妖怪追了過去。老魔看見他追趕的近了,就在山坡前站定,迎著風頭,晃一晃現出了青毛獅子的原身,張開大口,就要來吞八戒。八戒害怕了,急忙抽身往草裏一鑽,也管不得那些荊針棘刺,也顧不得自己被刮破頭疼,戰兢兢的,呆在草叢裏聽著梆子聲。
隨後行者趕到了,那妖怪也張口來吞行者,卻是中了行者的機關。行者隨即收了鐵棒,迎了上去,被老魔給一口吞了。
嚇得個呆子在草叢裏嘟嘟囔囔的埋怨道:“這個弼馬溫,不知道進退!那妖怪要來吃你,你怎麽不跑,反而去迎他!這一口被吞在肚中,今日還是個和尚,明日就是個大便了!”
那老魔得勝後就離開了。這呆子這時才鑽出草叢來,溜迴了舊路上。
卻說三藏在那山坡下,正與沙僧盼望著,隻看見八戒喘嗬嗬的跑了迴來。
三藏大驚,問道:“八戒,你怎麽這等的狼狽!怎麽不見悟空?”
呆於哭哭啼啼地說道:“師兄被妖精一口吞下肚去了!”
三藏聽到後,嚇得倒在了地上。
半晌後他跌腳捶胸地喊道:“徒弟呀!隻說你善會降妖,領我上西天見佛,怎麽知道今日你死於這妖怪的手中!苦啊!苦啊!我弟子同眾人的功勞,如今都化作塵土了!”
那師父十分的苦痛。
你看那呆子,他也不過來勸解師父,卻叫道:“沙和尚,你把行李拿來,我們兩個分了吧。”
沙僧問道:“二哥,分了幹什麽?”
八戒說道:“分開了,各人散夥:你往流沙河,還去吃人;我往高老莊,看看我的渾家(古人謙稱自己妻子)。將白馬賣了,給師父買個壽器送終。”
長老氣唿唿的,聽到這些話,叫起皇天,放聲大哭。
卻說那老魔吞了行者,以為得計,徑直迴了本洞。眾妖迎著老魔詢問他出戰的戰功情況。
老魔說道:“拿了一個來了。”
二魔歡喜地問道:“哥哥拿的是誰?”
老魔說道:“是孫行者。”
二魔又問道:“拿在了何處?”
老魔說道:“被我一口吞在腹中了。”
第三個魔頭大驚道:“大哥啊,我就沒有吩咐你。那孫行者不中吃!”
那大聖在老魔肚子裏說道:“忒中吃!又禁饑,再也不會餓了!”
慌得那些小妖們說道:“大王,不好了!孫行者在你肚子裏說話哩!”
老魔說道:“會怕他說話!有本事吃了他,會沒本事擺布他不成?你們快去燒些鹽白湯,等我灌下肚去,把他噦(yuě,嘔吐)出來,然後慢慢的煎了吃酒。”
小妖們真個去衝了半盆鹽湯。老魔端著盆,一飲而幹,然後窪著口,實實在在地一嘔,那大聖在他肚子裏生了根,一動也不動;老魔卻又攔著喉嚨,往外又吐,吐得頭暈眼花,黃膽都破了。行者在他肚子裏越發地不動。
老魔大口喘氣,叫聲:“孫行者,你不出來?”
行者說道:“早著哩!正好不出來哩!”
老魔說道:“你怎麽不出來?”
行者說道:“你這妖精,甚是不通曉變化的道理。我自從做了和尚,十分的淡薄:如今秋涼,我還穿著個單直裰呢。你這肚子裏倒是暖和,不透風,等我住過了冬天才好出來。”
眾妖聽說後,都說道:“大王,孫行者要在你肚子裏過冬哩!”
老魔說道:“他要過冬,我就打起禪來,使個搬運法,一冬天都不吃飯,就餓死那弼馬溫!”
大聖說道:“我的兒子,你不知事!老孫保護唐僧取經,從廣裏(指廣州)經過,帶了一個折迭鍋兒,進來正好煮雜碎吃。將你這裏邊的肝、腸、肚、肺,細細兒地享用,還能夠花費到清明哩!”
那二魔大驚道:“哥啊,這猴子他幹得出來!”
三魔說道:“哥啊,吃了雜碎也就罷了,不知道他在哪裏支鍋。”
行者說道:“三叉骨上好支鍋。”
三魔說道:“不好了!假若支起了鍋,燒動火煙,熏烤到鼻孔裏,打噴嚏嗎?”
行者笑道:“沒事!等老孫把金箍棒往頂門裏一刺,刺出個窟窿:一則當天窗,二來當煙洞。”
老魔聽說了,雖然說不怕,卻也是心驚。
他隻得硬著膽叫道:“兄弟們,不要怕;把我那藥酒拿來,等我吃幾盅下去,把這猴兒藥死了吧!”
行者暗笑道:“老孫五百年前大鬧天宮時,吃老君的金丹,玉皇的禦酒,王母的蟠桃,以及鳳髓龍肝,哪樣東西我不曾吃過?是什麽藥酒,敢來藥我?”
那些小妖真個將藥酒篩(shāi)了兩壺,滿滿地斟了一盅,遞給了老魔。
老魔接在手中,大聖在他肚子裏就聞到了酒香,暗自道:“不要給他吃!”
好大聖,把頭一扭,變成一個喇叭口子,張在老魔喉嚨之下。那老魔啯的咽下那盅酒,卻被行者啯的接到吃了。第二盅酒咽下,被行者啯的又接到吃了。一連咽了七八盅酒,都是行者給接吃了。
老魔放下酒盅,說道:“不吃了。這酒平常時候吃兩盅,就會腹中如火;剛才吃了七八盅,臉上紅也不紅!”
原來這大聖吃不了多少酒,接了老魔七八盅酒吃了,就在老魔肚子裏撒起酒風來了,在裏麵不住地支架子,跌四平,踢飛腳;抓住肝花打秋千,豎蜻蜓,翻跟頭亂舞。那怪物疼痛難忍,就倒在了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