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月二十四這一天,齊魯大地終於降下了今冬第一場雪,不算大,但也足夠給人驚喜。大地皆裹銀裝,四下一片寂靜。隻有村莊小道上能看到一串串梅花、竹葉,或是深淺不一的腳印。人們大多窩在家裏,此時還在外奔波的人,不是天生的勞碌命,就是有不得不外出的急事。


    兩輛馬車在原本潔白無瑕的官道上,壓出兩條深深的車轍印,中間更是淩亂不堪。


    馬車在停在了至聖廟前,廟前廣場上積雪已被廟中看護的人,清掃幹淨,露出了石板地麵。從車上依次下來了六男一女七個人。來人正是趙璂一行,說來好笑,幾人當中除了安允才,都不是正正經經的讀書人。


    下車後,幾人都正了正衣冠,緩步進入廟內。天冷又逢下雪,今天除了他們七人外,並無其他訪客。穿過幾道牌坊,就是大成殿,趙、黃、柳三位年輕公子和安允才,分別在香爐前敬香。柳淳一改往日閑散不羈的做派,跟著大家一起進入殿內,瞻仰至聖先師的坐像。坐像居於殿中,孔汲、顏迴、曾參、孟軻等儒家先哲的塑像陪祀兩側。


    殿中的坐像不一定與老夫子本人相像,千百年來卻是萬眾敬仰的聖人。他的思想和言論,已深深的刻在了人們的日常生活、為人處世、綱常律令之中,成為大漢朝以來維係神州一統不可或缺組成部分。是亂世中人的希望,是治世中理政的準繩。


    “先師之言百世之圭臬,先師之思萬世之明燈。”安允才道。


    “安叔,至聖先師是了不起。但能影響千世萬世?我不大相信。”柳淳又開始準備打嘴仗了。


    “千百年後的事情哪個知道?但我敢肯定,你孫子的孫子的孫子的孫子還會受到影響。”安允才道。


    “我孫子的孫子的孫子的孫子,不過八九代人嘛?”柳淳還真掰起指頭算了算。


    “柳二哥,別算了。媳婦兒都還沒有,還想孫子。一會兒找個被窩做你的春秋大夢去吧。”趙瑋對準著柳淳的軟肋說。


    “哈哈哈,哈哈哈。就是,就是。”老黎也跟著來一句,聽起來是有點戳人心窩。


    其餘幾人也覺得,柳淳是自討苦吃,活該。


    “哼。你們想群毆啊?仗著人多欺負我?我不聽,不聽!”說著,柳淳大步流星的當先邁出殿門。


    出大成殿後,來到至聖先師當年的講學地-----杏壇。杏壇兩側的矮牆上,還餘有沒被寒風刮掉的祈願紙條。先到這兒的柳淳也開始念起紙條上的字:


    “來年高中,衣錦還鄉。落款:江州霍位憑。”


    “齊魯子弟,力壓江南。落款:密州薄曆清。”


    “甘涼荒僻,也有書聲。落款:甘州章書勤。”


    “檀宮折桂,長街跨馬。落款:荊州駱旭轄。”


    “先師庇佑,金榜有我。落款:柳州董弼宏。”


    .......


    “嗬嗬,十年寒窗無人問,一舉成名天下知。對於我們練武的人何嚐不是呢?”黎雲勝感歎道。


    “其實,與讀書比起來,練武成名的難度更大。聽聞過弱冠之齡的狀元郎,你聽過二十左右的第一高手嗎?”成忠全道。


    “是啊。江湖中人要成名,不但耗時更長,風險更大。哪個人的名聲不是在一場場的搏殺中贏得的?如果運氣不好,修行不夠,連小命都保不住。”老黎說。


    “師父,黎叔。像我這樣文不成武不就的,那咋辦啊?”柳淳苦著臉道。


    “柳大少啊,現在開始著急了哈?早些年幹啥去了?”成忠全奚落道。


    “二哥,你看薑太公是多大年紀才出山的?眼前的孔聖人,生前在除齊魯、中原以外的地方也聲名不顯啊。還有重耳、漢高祖、黃忠、蘇洵等人,無不是大器晚成的啊。隻要你努力,功成名就的一天遲早會到來。”趙璂拍了拍柳淳肩膀,安慰道。


    “柳二,你著什麽急?現在有幾個人知道哥哥我的大名?我還不是活的有滋有味的。成不成名不重要,把日子過踏實了、安穩了,才是關鍵。”寡言的黃攀說。


    “就是。瞧你那點出息。”趙瑋也補了一刀。


    說話間,就來到了孔林。隻見參天的古木枝丫間掛滿了白雪。傳聞孔夫子當年親手植下的檜樹依然蒼翠,隻是沒有想象中的那麽粗壯。


    七人重迴馬車,掉頭往泰山而去。


    次日傍晚時分,落宿於九仙山腳下的“雲熙”客棧。地上和屋簷上的積雪已所剩不多。


    菜齊落座,趙瑋從廚房端出一碗親手做的麵條,上麵還臥著兩個荷包蛋,幾顆翠綠的蔥花點綴在上麵,十分誘人。


    “四妹,你偏心了哈。為啥隻給老五做?”柳淳又嚷嚷開來。


    “趙二,過了今天,你就是大人了。以後肩上的擔子會越來越重,煩心的事也會越來越多。我希望你一直能保持本心,不違良心,上無愧天地君親,下無愧黎民大眾,中間更不要忘記支持、扶助你的師長親友。”趙瑋雙手端著麵碗,並未理會柳淳。鄭重地對著趙璂說。


    所有人都起身,看著姐弟倆。


    趙璂雙手接過麵碗,沉聲迴答:“小璂,謹記姐姐今日之言,一定做到,決不食言!”


    “好。好!好!我們都忘了,幸好小瑋記得。小璂生辰快樂!”成忠全道。


    “老五,生辰快樂!對不住哈,都怪我一張臭嘴!”柳淳一邊說,一邊給自己一耳巴子。


    “大公子,生辰快樂!”


    “小璂,生辰快樂!”


    其餘幾人都送上了祝福。


    京城,禮部左侍郎公孫瀚東府上。入夜一個時辰,府內已很安靜,有點年紀的仆人都在準備上床休息。突然有貴客來訪。公孫大人直接把兩位客人引進書房,侍郎夫人親自奉茶。


    “太子殿下和太子妃娘娘,有事讓臣去東宮就行了。何必夤夜親自前來?”公孫瀚東躬身說道。公孫大人這話聽起來有點責備太子夫婦的意思。


    “仲棠,這是你家,快坐下說話。夫人也過來坐。今天我夫婦二人不請自來,你們莫怪。今晚這裏沒有君臣,隻有朋友。”一身便服的當朝太子,剛剛四旬。清瘦的臉在燭光下輪廓分明。


    “賢伉儷,不要拘謹。夫人快過來坐。”太子妃也一改往日,人前好似掛著麵具的臉孔,微笑著說。


    “謝殿下,謝娘娘!”侍郎夫人張瑛依言落座。


    “仲棠,今天是熙兒十八歲的生辰。他離開我們身邊十三年了。雖說隔兩年你都會把他的畫像送過來。可畢竟沒看著真人。今天晚飯時候,太子妃突然說今天是熙兒的生辰。我們倆思念之心愈發強烈,就去書房翻看畫像。可是最新的那張,就是前年你親自送過來的那張,不見了。”太子緩緩的道。


    “殿下,上次你看畫像是多久?”公孫大人皺了皺眉毛,問道。


    “應該是半年以前的事兒。本想著他很快就迴來了,就沒有注意這個事。”太子迴答道。


    “殿下的書房除了東宮屬官、清掃的下人,還有哪些人能不經同意就可以進?”


    “那就隻有坤淩哥幾個。仲棠不會覺得是他們吧?”太子道。


    “殿下,娘娘。他們哥四個,是好久知道還有一個大哥的呢?”公孫大人問。


    “去年除夕夜,我親自告訴他們的。但也警告他們此事在熙兒沒有迴來,父皇還沒有下明旨之前不可以對外人說起。”太子答道。


    “哦。請殿下、娘娘放心,他身邊有那麽多高手在,個人身手也不弱。不會有大危險。前天我已派犬子南下前去迎接了。”公孫大人道。


    “有你這句話,我們倆就放心了。否則今晚別想入睡。”太子道。


    “有勞公孫大人了!”太子妃道。


    太子夫婦不知道,今天其實也是公孫仲棠五十一歲的生辰。府上也隻是在晚餐中多加了兩道他愛吃的蜀味菜肴,此外再無其他特別的安排。


    雲熙客棧內,今天除這七位客人,另外隻有一位有點年紀的大爺,天還沒有黑透就迴房窩在床上。掌櫃的隻留下一個夥計照應,其他人要麽迴房安歇,要麽迴了家。


    成忠全和老黎都不是好酒之人,柳淳今天說既然是趙璂的生辰,怎麽都得多喝點。加上天氣寒冷,喝點酒可以暖暖胃、熱熱身。七人都身俱內功,些許寒風根本不算啥。一個個在柳淳不停的勸說下,都逐漸放開顧慮,慢慢喝開。


    店小二捂著手中的暖爐,一邊打著哈欠,一邊偷眼瞅向趙瑋。幾杯酒下肚後的趙瑋,雙頰桃紅,眼波流轉、顧盼生輝,在燭光下格外明豔動人。


    忽然,一絲若有若無的洞簫聲穿過夜幕傳來。是誰在寒冷的冬夜有如此的閑情雅致?桌上的幾人不由得凝神傾聽,聲音逐漸大了起來。悠悠的洞簫聲如溪水流淌,緩緩的把春花秋月、小橋流水、嫋嫋炊煙、親人愛人一一送到聽眾的腦海中,如怨如訴、如歌如泣、婉轉纏綿。趙瑋用手支著腦袋,一臉微笑,仿佛已被洞簫聲陶醉。


    安允才微閉眼睛,手指輕輕的敲擊桌沿、和著節拍。黃攀已趴在桌上,不知是睡著了還是在認真傾聽。柳淳和著蕭聲用筷子輕擊桌沿,卻沒發出聲音。黎雲勝手捋長髯,也聽到十分投入。成忠全用力晃了晃腦袋,不知道是在醒酒還是覺得蕭聲打擾了酒興。


    突然,“鏘”的一聲響,有新的樂器加入,是琵琶聲。悠揚的洞簫與錚錚的琵琶,剛柔並濟、轉承自然、配合默契。高昂激越的琵琶聲慢慢地蓋過了蕭聲。


    趙璂驀然“嗖”的一聲拔出佩劍,然後“哇”的一聲吐了一口鮮血。隻見他用劍分別拍向黎雲勝和成忠全的後背,二人身體皆一震。都立馬起身看了看趙璂,趙璂已起身來到門外。


    “鬼手琵琶!”黎雲勝驚唿道。成、黎二人手指連動,分別點了安允才、黃攀、柳淳和趙瑋四人的聾啞穴和昏睡穴。


    趙璂拿著兩個大雪球進來,他分別給成、黎二人一人一個雪球。二人也不說話,拿著雪球就往臉上抹,然後還放了一坨在胸口。


    趙璂嘴角還在淌血,隻見他把睡著的店小二提了出來,把四人一一抱到櫃台後麵,又放倒桌子置於櫃台前,把店小二也放在桌麵之後。


    成、黎二人已完全清醒。深深吸了幾口氣,彼此看了一眼,一起點了點頭。


    成忠全已持槍在手,黎雲勝也手握長鞭。兩人一左一右站在趙璂六尺開外的地方。


    黎雲勝長鞭一甩,店內燭火盡滅,陷入黑暗之中。此時蕭聲完全聽不見,隻餘那琵琶聲夾著千軍萬馬唿嘯而來的氣勢,向小店撲了過來。


    “師父,你在店裏護住他們四個。我和黎叔出去。黎叔,敵人應在我們左前方不到百丈的地方。你從右邊過去,我從左過去。你出去時再放個雪球在後腦勺,延長唿吸間隔。不要讓琵琶聲牽引心跳就不怕。”趙璂用傳音入迷對二人道,此時的他口齒還很含糊,不知道成、黎二人聽清楚沒有。


    趙璂推開窗戶,跳了出去。黎雲勝也跟著消失在黑暗中。


    片刻後,琵琶聲已歇,打鬥聲傳來。雙方是交手了。


    “嗖嗖,嗖嗖,嗖嗖.......”是箭矢破空的聲音。成忠全拉過一張桌麵擋在身前。


    一陣箭雨過後,外麵火光突顯,然後朝著店內射過來,看來對方是要放火燒店。剛下過雪,落在屋頂的火箭一時還不足為慮。窗楞和房門上已開始燃燒起來。隻要無風,火勢一時大不起來,成忠全心中稍微心安了些。


    “啊,啊,啊.......”外麵不斷有慘叫聲傳來。


    盞茶功夫後,不再有箭枝射過來。門窗因沒多少可燃物,隻有零星的火星冒出,木頭的焦糊味四處飄散。


    又過了兩刻鍾,趙、黎二人一前一後迴到屋內。


    “怎樣?你們可曾受傷?”黑暗中傳來成忠全焦急的聲音。


    “師父,我沒大礙。黎叔的左手受傷了。”趙璂道。


    “忠全沒啥事。小臂挨了鐵琵琶一下,折了。百裏韶腦袋挨了我一鞭子,應該也不好受。”黎雲勝道。


    “玉簫郎君咋樣了?”成忠全又問。


    “我挨了他一腳,他把洞簫和右手留下了。”趙璂道。


    “玉簫郎君以後得改名為獨臂郎君了,看來以後再也無法聽到他那動聽的簫聲了。”黎雲勝道


    “今夜,還沒有過去。我們得繼續小心。”


    “黎叔,放心。他們如果無絕頂高手來,都不是大事兒。我來幫你先把手臂處理一下。”趙璂道。


    “這點小傷沒事,養兩個月就好了。”


    “你們剛才殺了多少弓箭手?”


    “我沒要他們的命,隻傷了他們一隻手,應該有十幾個吧。”趙璂道。


    “我一鞭子甩過去,可沒有管那麽多,但肯定不會全死。估計二十個左右吧。”


    “不管他們了。隻要不再來,就算了。如若他們再來就莫要怪我不手下留情。”成忠全道。


    “梆、梆、梆、梆。”遠處傳來梆子聲,四更天,離天亮還早呢。


    “師父,這個吹簫和彈琵琶是何來路?”趙璂問。


    “鬼手琵琶百裏韶和玉簫郎君蓋典,都是殺手組織‘狼魈’的高手。能讓你黎叔受傷,豈是庸手?何況還能用音律殺人?但此二人聯袂出手出擊,我還是頭一次聽說。後麵又準備了弓箭手先盲射後放火,力求團滅對手。做了三手準備。這次的對手看來是不達目的絕不放手啊!”成忠全道。


    江湖中最為人知的殺手組織:狼魈、血蝙蝠、缺月樓。狼魈高手最多,要價最高。血蝙蝠做事最陰險,那兩個基本上都是真刀真槍下手,而血蝙蝠最喜歡用下三濫的手段解決問題。缺月樓是最講規矩的,名為殺手,但不像那兩個組織那麽讓人痛恨和忌憚。


    “小璂啊,我看這次不是西關盟。他們可舍不得花那麽大的價錢來買咱們的命。會不會是揚州鹽商?”黎雲勝道。


    “黎叔,師父。我覺得是梁王的可能性最大。”


    “何以見得?”黎雲勝問道。


    “既然不是西關盟,能有如此手筆的隻能是梁王了。在明處的南宮冠英肯定已知道我師承仲棠先生了。加上我們在揚州待了那麽久,期間發生那些事情,都與梁王有牽連。況且沈橋和梁王的關係也還過得去。梁王應該也把我、仲棠先生和太子殿下看成了同路人。”趙璂道。


    “不錯。南宮冠英與梁王關係也不錯,沈橋表麵恭敬,背後使壞的可能性不小。總之,從此刻起,我們又多了一個強敵。以後的處境將更兇險,必須步步為營,小小為上。”成忠全道。


    “黎叔,為小侄的事兒,讓你兩次受傷。真的很抱歉!小侄在此謝過!”趙璂道。


    “小璂啊。我既然信得過仲棠,信得過老黃,還有你成師父和盧師父。他們都無條件支持你,我有啥好說的?隻要你不嫌棄我這個粗人就好。這點傷算啥?”黎雲勝道。


    “今天我和老黎差點就陰溝裏翻船。對了。小璂,你是如何發現蕭聲不對的?”成忠全問。


    “蕭聲我開始並沒有感到啥不妥。隻是那個琵琶聲加入後,我的心跳一下快了起來,內力在我沒有運功的情況下也跟著加快運轉。我就覺得不對勁,馬上咬破舌尖,吐了一口濁氣,從困境中出來。然後就用劍拍醒你們。”趙璂道。


    “你是如何感覺到內力變化的?是仲棠教你自我覺醒的辦法?”黎雲勝問。


    “對內力在體內的敏感,得益於老君洞青熙道長的培元丹。自我醒來的辦法是黃七郎說過的,他說疼痛和寒冷可以讓人清醒,所以適才我有劍拍你們的時候可是用了力的,還望二位莫怪罪。”趙璂道。


    “難怪,我要以為你的功力又進步了,已超過我們好長一截喲。”黎雲勝道。


    “我估計安叔受了點內傷,他也服用了培元丹,但沒有及時醒過來。內力受琵琶的牽引時間較長。他們三個應該明早醒來就沒有事兒。”趙璂道。


    “天亮了,再說。現在我們一人一個方位,靜坐應變吧。”成忠全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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