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融州,位處西南,不鄰大川也無大澤,卻是王朝西南重地。通往城外的石板路上每天來往的人流車隊,或人背或馬馱或車載,好不熱鬧。城外的運河上舟楫往來不斷:剛離岸的在和送行的人作別,船尾的舵手,早已把擦汗長巾搭在脖子上;要靠岸的正在見縫插針的,搶占剛剛空出來的船位。


    這些來來往往的車船人馬,都在運送同一種東西,一種一日三餐還是兩餐,都難以離開的東西-----鹽巴。無論是三伏天還,是三九四九天都不例外,隻是一年中伏天的午時和未時,路上與河邊無啥人影外。其他時辰,這兒以鹽為生的人們,就沒有歇下來的時候。


    融州是蜀江南北兩道,周邊數十州府上千萬人,日常生活所需鹽的核心產地,可以想象,這裏的重要及繁華了。白花花的是鹽,又被稱為可食用的銀子。融州鹽質優量大,一直是曆朝曆代重要的賦稅來源,也乃兵家必爭之地。來這兒主管鹽事的官員。無一不是戶部尚書的心腹、皇室沾親帶故的外戚或功臣,即使有些例外的,都在這猶如金山銀山壘砌的州城,待不長久。無論在這裏待的時間長與短,哪一個都是高高興興的來,意猶未盡的走。


    據聞前朝有一鹽官,任滿後高升後都不願意挪窩,故意在騎馬時摔斷自己的大腿,上折懇請,在融州養好傷後再赴任。此人又動用自己的關係和銀子疏通上麵,硬是死乞白賴的在融州多待了兩年。把候任的那位氣得不行,還沒到任就被另做他用了。


    進融州城 入鹽監府


    今天,正是一年中最熱的中伏時節,毒辣辣的太陽不但曬得人發蒙,還晃眼睛。運河裏的烏篷船,挨挨擠擠的停著,擠得連水麵都看不到了,那些船好像停在地裏似的。岸邊柳樹上的知了,早已叫得聲嘶力竭了。那些平日的走街串巷的野狗,也不知道躲到哪裏去了。樹上的柳葉背,都泛著白光,岸邊的野草也耷拉著腦袋。


    在離烏篷船隊,不過三四十丈的河中間,有一道不到十丈的短堤,把碼頭分成了兩個部分。在短堤的另一邊,有三十多個長短不一,伸到河中的木製棧橋。這就是融州城裏麵。達官富人們的專用碼頭了。碼頭的船位上,有一大半是空著的,在岸邊最大的柳樹下,左邊有一排專供大官富人,臨時歇腳的房子。位置最好的右邊那幾間,則是碼頭管事的公房。隻要進港的船,抬頭就可以看到大柳樹與這一排建築。房內鄰窗之人,哪怕是坐著隻要直起脖子,就可以把碼頭的情況看個七七八八。


    在大柳樹左邊的一間屋子裏麵,聚著一群人。看樣子有管家、有轎夫還有跟班,約有十多個,一看就是來接人的。雖是在室內,一個個的都汗流浹背。碩大的蒲扇搖,得嘩嘩直響;解暑的茶水,更是喝了一壺又一壺。


    一個把褲子卷起來,穿草鞋的中年漢子,扭頭向河麵看了看,扯著嗓門對那個管家模樣的人說:“我說曾管家,這來的是何方神聖啊?我們這樣大張旗鼓的,都等了兩天了。”


    “鍾小滿,就你事兒多。讓你等你就等,大人不說來的是哪個,我還敢問?懂不懂規矩?啊?”曾管家神色不悅的道。


    “天這麽熱,幹等起好球老火嘛。”鍾小滿,嘀嘀咕咕的迴答。


    “熱?我不熱喲?我沒有在這裏?你龜兒子!有本事,倒是去青城山搖蒲扇?”(注:青城山搖蒲扇——青城乃蜀中名山和避暑勝地,成都府周邊州府的,官員及富商在青城前後山,置有別業以供家人消夏。蒲扇在這兒,主要是用來驅蚊而已。)


    “就是,就是。管家大人,不是陪著大夥兒,一起曬太陽嘛。”


    “小滿,你少說兩句。”


    “快給管家,倒杯水。”


    “管家,小滿。沒有其他意思……”


    “小滿……”


    一看曾管家要發火了,大夥兒都開始打圓場。其實曾管家,平時對大家真的很和氣,雖然管著鄭府上下二十多號下人、護院、門客等,一年到頭很難看到他發火,但是府中上下都很服氣。就連天不怕地不怕,連大人都不怕的二公子,在管家麵前,從來都是規規矩矩的。再就是,曾管家可是融州鹽監副使,鄭國兵大人的第一助手,這是融州官場公認的。有笑談說,鄭大人可以沒有二夫人,卻不能沒有曾管家,無論真假,可見他在鄭大人心中的分量。


    曾管家年近半百,中等個,麵寬耳闊,蓄短須,雙鬢微白。曾家與鄭家是世交,因曾家祖上獲罪,無法進入仕途,從他父親起就進入鄭家,幾十年來兩家親如一家,彼此間還有姻親。鄭家也從沒有把曾家,當家生子或下人看。曾管家大名曾棋,是他祖父取的,據說當年曾管家出生時,祖父正與鄭家祖上對弈獲勝,故以“棋”字命之。“棋”音也通“氣”,曾棋、爭氣,這約麽也是,祖父對孫子的無言期許吧。


    “管家,喝杯水潤潤喉。”一個十三四歲的小廝,雙手把滿杯加了冰的井水,端給曾管家。


    咕咚、咕咚,曾管家兩口,就把水灌進了肚子,然後長長的舒了一口氣,像是要把身上的暑氣,都吐出來似的。然後緩緩的說道:“我有三年沒有出來接人了吧?原本大人這一次是要自己來的,天實在太娘的熱,被我勸在家裏了。我們當下人的,不就是該給主子辦事的嗎?”


    一聽說大人,準備親自來接人,大夥都來了精神,開始紛紛猜來的是哪尊大神。


    “是成都府,那邊過來的大官?”


    “成都府過來的,都是走旱路。我猜是雲貴道來的。”


    “大人準備親自接,那最少也得四品以上了。”


    “不對,如果是大人的上差的話,再熱他也得來啊。”


    “是啊,是啊。那應該是和大人平級的。”


    “有可能是大人的朋友或者同年什麽的?”


    “大人的親戚?”


    ……


    聽著一群人,在嘰嘰喳喳的,猜測來人的身份,曾管家懶得搭話。搖起手中的蒲扇迴想起前天晚上,鄭大人在書房對他說的話:來人是個十七八歲的少年郎,隨從三四個,少年名叫趙璂。是他表兄成忠全的徒弟,還是巴蜀道按察使大人的大公子。表兄隻是在信中說,大約這兩天從水路到融州,再無其他信息。鄭大人還說,十年前現在的按察使大人,還是成都府的同知,在表兄家有幸見過趙大公子一麵,那時候還是個七八歲的小孩子。隻記得這個孩子很穩重,寡言少語,但懂禮節愛看書。至於樣子就很模糊了。


    “管家,有船到了!”一個聲音,打斷了曾管家的思緒。


    大夥兒,都不約而同站起身來,向河麵眺望。一艘單桅船,慢慢悠悠的朝岸邊靠過來。自入伏以來,午時未時到的船,一天比一天少。這艘船還真會掐點,馬上就申時了,碼頭的腳夫,也開始上工了。


    “哥子,哪裏來的喲?”


    “嘉州下來的。”


    “是不是裝的,東城江記雜貨鋪的藤椒和香油米花糖?”


    “對頭,對頭。還有蘇記老酒。”


    “好,靠這邊,靠這邊!”隻見岸上,一個身手矯健的夥計,向船上不停的招手。


    “哎,是貨船,估計沒有,我們要等的人。”曾管家說道。


    “管家,冰要化完了喲。”一直守在食盒旁邊的,那個下人說。


    “化就化唄,都曬了大半天了,還能不化。”一個濃眉大眼的轎夫搭話道。


    為了迎接趙大公子,曾管家確實做足了功夫:西瓜一直井水加冰浸著;上好的茶每隔兩刻鍾換一次;遮陽傘新買了好幾把;折扇、蒲扇都買了城裏最好最新的:轎子一直放在屋子裏,還用油氈蓋著,轎子裏的坐墊換成冰絲的;就連洗臉的盆和毛巾都帶上了……


    “波娃子,快看,船上有人下來了”鍾小滿道。


    “一、二、三、四、五個,是五個也!”那個叫波娃的小廝說。


    曾管家,已經起身往那邊去了,後麵又陸續跟上了三個人。所有人都站起來準備:負責泡茶的,重新換好了茶葉;負責切瓜的在洗刀;轎夫準備著,把遮陽的油氈取下來……


    融州城北麵的興鹽街,是官員府邸集聚之地。融州七品以上的,大多住在這條街上。為了所謂的避嫌,鹽商們卻住在,南邊的滏河一帶。滏河名為河,河麵卻十分狹窄。隻能讓烏篷船和舢板通行。大一點的畫舫,隻能在豐水期進來。


    已是酉時了,烈日西墜,夕陽把街上的人影,拉得老長。街上的人也多了起來。就連流浪狗,都吐著舌頭出來走動了。


    興鹽街上,一位中高個,著白衫,左手提劍劍的少年,走在邊房屋的陰影裏。


    走在少年前麵的,是一位半百左右,頭戴一定常見的遮陽帽,魁梧的青衫老者,也懸佩劍。


    隻落後少年一步的是,一位瘦削的中年漢子。肩膀上搭著,一個不大不小的包袱,約莫是少年的跟班。


    在他們的身後,一個中等個,起碼六十以上的老頭兒。須發皆白,頭發蓬鬆的搭在肩上。右手提著一杆,不到三尺的黃銅旱煙杆,時不時的,放在嘴邊吸一口卻不見有煙霧吐出;腰間掛著一枚黃橙橙的酒葫蘆,一看就是伴身多年的老物件。


    白發老頭身後三四跟著一位衣著寒酸但還算幹淨,頭戴草帽的漢子。漢子手持一根,四五尺長的齊眉短棒,身背一個包袱。


    大熱的天,其餘三人都沒帶帽,看來都不是嬌慣的人。


    一條毛色如黑緞又異常雄壯的大狗,遠遠的吊在幾人的身後,黑狗時而又跑到太陽下,時而停下來喘幾口粗氣,但凡看到黑狗的人,無不讚歎一聲:好雄壯的狗!同時又難免心中犯怵,最好還是離這個畜生遠一點才妙。


    黑狗的出現,正好吸引了路人的注意力。暑氣還未消退,這條街行人本來就少,所以並沒有人特意觀察,這幾人的行蹤。


    一行人不緊不慢的,沿著興鹽街走著,大約是天熱,大家都沒有說話。


    “到了,就是這裏。”青衫老者,在興鹽街編號為二十一的院落門前,停住。後麵幾人,也停下腳步。大門是關著的,門上的楷書“鄭府”二字的漆掉了不少,看起來有點歲年月。大門右邊的耳房,有人在裏麵活動。


    瘦削的中年漢子,上前去敲門。


    “小哥,麻煩通稟鄭大人,說燕子坪黃亞峻來訪。”


    “好的,好的。幾位稍等。”


    幾人身後的黑狗,不知何時已跑得無蹤無影。


    不大功夫,大門打開。裏麵快步走出,一個穿家常服的中年漢子,他一邊疾走一邊拱手道:“黃兄大駕光臨,有失遠迎,有失遠迎啊。還請恕罪、恕罪!”言語間,人已到跟前了。這就是從四品的融州鹽監副使,鄭國兵了。四方臉有點黑、眼角皺紋明顯、胡須整齊、沒有大肚腩、四肢勻稱,身著淡藍色的綢衫,一看就是自律精幹之人。


    “鄭大人,客氣啦。我這是不請自來,還莫怪罪才好。”黃亞峻迴答道。


    “黃兄,黃大俠!稱唿小弟鄭大人,不是在打我的臉嗎?叫我元明好了。”鄭國兵連忙道。


    “好,好。元明。我們有十多年沒見了吧?”


    “是哦。上次見麵,還是表哥的婚禮上喲。黃兄,還有幾位快請進。”鄭國兵一邊迴著話,一邊對其他幾人帶頭示意。然後連忙側身,帶著幾人往院裏走。


    “我是做夢都沒有想到,黃兄你能到我這裏來。真是蓬蓽生輝、蓬蓽生輝啊。哈哈哈哈……”


    “你小子有了這個人人眼紅的,鹽監差事,早把我這個老哥哥忘得一幹二淨了喲。”


    “黃兄,你是在取笑兄弟不是?這個狗屁倒灶的鹽監差事,你哪裏瞧得上噻?黃兄可是上馬可殺敵、下馬能治國的通才。小弟除了會算點小賬外,真是一無是處,一無是處啊。就是一個百無一用的書生啦。豈能和黃兄比?”


    在兩人的寒暄中,眾人來到了客廳。鄭國兵正要招唿,大家落座,黃亞峻說道:“不急不急,先介紹一下這幾位給元明。”


    鄭國兵,向前走了幾步。


    黃亞峻指著,月白布袍少年道:“這位就是令表兄的高徒,按察使趙大人的,大公子趙璂。”


    “見過鄭大人。”趙璂拱手道。


    “哎呀呀。趙公子。歡迎歡迎!十年不見,真是沒有想到,變化這麽大。都說女大十八變,原來男兒也一樣啊。哈哈哈哈。”


    “鄭大人,說笑了。”趙璂微笑著迴答。


    “這是我師叔,燕子坪的貴客申屠疆。”黃亞峻指著,白胡子老頭介紹道。


    “丐幫傳功長老申屠疆?天啊!晚輩見過申屠前輩!”鄭國兵抱拳,向著申屠疆深深的一揖。


    “免了,免了。都是黃土埋到脖子的,老頭子了,不中用啦。”申屠疆擺了擺手,就算見過麵了。


    黃亞峻指著,瘦削漢子說道:“這位是安允才,趙大人的師爺,也算仲棠的半個弟子。”


    早有下人,接下了安允才的包袱。“不才見過鄭大人。”安允才,不卑不亢的道。


    “安老弟,好福氣啊。能得到仲棠先生的教導,真是讓人羨慕啊。”


    “是的。能得到仲棠先生的厚愛與教導,真是小可幾輩子,修來的福氣。”


    “這位是,丐幫的肖波兄弟。柳幫主的得力助手。”


    “草民,見過鄭大人。”


    “歡迎,肖大俠。”


    “趙公子、申屠前輩、黃兄、安兄弟、肖大俠。請坐請坐!”


    大家一一落座後,下人們用銅盆,給每人端來一盆清水,請客人們,簡單清洗一下。然後分別端上了:一盅冷飲、一杯溫度剛好的茶,每人麵前一碟剛切的西瓜、一碟荔枝、一碟香瓜、一碟葡萄。


    待眾人重新落座後,鄭國兵開口說道:“諸位旅途辛苦了,先喝口冰鎮綠豆沙,解解暑氣。”


    “不錯不錯。在綠豆沙中,加薄荷與夏枯草,還是頭一遭喝到。”


    “黃兄的舌頭,可以啊。這中間還有一味草藥,再品品?”


    “喝完了,沒啦。”


    “快給,黃先生添一盅。”


    “你們喝出來,還有什麽沒有?”黃亞峻問眾人。


    大家都搖了搖頭。


    “其實也沒什麽,就是金銀花而已。”鄭國兵揭開謎底。


    金銀花一般多產於河北、山東一帶,巴蜀之地除了藥房有幹品,還沒地方出產,甚是少見。平常隻用於治病,少用於茶飲。不為大眾所知也不足為奇。其他人聽聽就過了。但是這個話,聽在作為天機廬外山掌櫃的黃亞峻耳中,卻如同看到了白花花的銀子。估計明年夏天,燕子坪所屬的藥房、客棧、酒樓、鏢行等,都會向外推薦,含有金銀花成分的新飲品了,估計還不隻一種。


    在下人上茶飲的間歇,鄭國兵站起身來,緩緩的說:“前幾日得到表哥的傳信,說趙公子會從水路到融州。我派管家帶人,從昨天起在碼頭迎候,不料你們自己找過來了。”鄭國兵站起來,作了一個羅圈揖。“實在是失禮了,失禮了。”


    “鄭大人客氣了。作為晚輩,實在當不起。”趙璂起身迴到。除了申屠疆,其餘的人,隻好站起來還禮了。


    “好了,已經進來了,就不要客氣啦。”申屠疆突然說道。


    “謹遵前輩教誨。”鄭國兵向申屠疆抱拳道。


    待眾人喝了茶水,吃了點水果後。


    鄭國兵說道:“諸位,晚飯還在安排中,大家先迴房間,衝個涼如何?”


    “那敢情好。這個鬼天氣,熱得老頭子,都沒有胃口了。”申屠疆顯然是,在懷戀在青城山燕子坪的,神仙日子了。


    既然,前輩都沒有意見,其他自然也沒啥說的。五人分別由下人,領到各自的住處衝涼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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