胥子明見泥土路上一道車轍,驢車分明是從林中來的,他迴身招唿卓青颺緣轍尋去。林子不大,兩人走得不到兩炷香的功夫,便看見一條清澈的溪澗緩緩流淌。溪上有一座大約兩尺寬的石板橋,車轍正是從此經過。兩人過橋又行了一刻,便看見腳下一片菜地。地的盡頭則是東西兩所茅屋,西首一間窗戶,燈火未熄,想來主人未睡。


    秋天的夜裏,已經下了露水,菜地中顯得有些潮濕。胥子明示意卓青颺噤聲,當下氣沉丹田,使出輕功來,幾下縱躍,已落腳到東首的房屋前廊。卓青颺一看胥子明行過的地方,若不仔細,竟然看不出來踏泥而行的痕跡,足見其輕功高明,心想此人被稱為菱蝠盜俠,其輕功果真不可小覷。


    胥子明像是發現了藏酒所在,迴身滿臉喜色,招手唿喚卓青颺。卓青颺也運足一口氣幾下縱躍尾隨過去。東首的房子裏先是一個釀酒的作坊,門上掛著一塊藍布簾子,早已綴滿了補丁。門裏有一張木床,堆著一鋪髒汙的被褥。


    屋內中間是一個大大的甑鍋,罩著木桶,下邊燃著灶火,旁邊一個酵池,四周則是一些雜亂放著高粱、小麥、酒曲、酒醅、果子的器皿。門外邊散亂堆著犁、鍬之類的農具,牆上還掛著一把掃帚。酒坊旁邊則是一道石砌的門,上了鎖,像是酒窖的入口。胥子明從懷裏掏出一根恍若頭發粗細的銅絲,然後耳朵貼在鎖上,將銅絲插在鎖孔中捅了幾下,那鎖竟“吧嗒”一聲開了。胥子明輕聲推開門,嗅了一嗅,小聲道:“好酒啊,隨我來。”


    門後是一條向下的暗道,月光灑進來,能依稀看清暗道並不深,兩人行下去迴身隻見是個大約十丈見方的酒窖,甚為寬闊,拱形的梁下是一排排的酒壇子,大約有成百上千,每個都有懷抱大小。原來這酒窖是建在東西茅屋下邊。


    胥子明搶先進去,拍開壇口的泥封,隻覺一股酒香撲鼻而來,胥子明伸手鞠一捧嚐了一口,清冽甘醇,頓時讚歎:“真是好酒,配得上揚名十裏。好兄弟,你來嚐。”


    卓青颺早聞到酒香,饞涎欲滴,稍稍喝了一小口,隻覺得腹內強壓了半日的酒癮竟一瞬間被勾了出來,甚而更濃,隻想抱起壇子一飲而盡,情不自禁又喝了一大口。卻聽到胥子明歎道:“這邊的是窖藏了十年的,味道更好。”


    卓青颺見胥子明又拆封了幾壇老酒,嚐一口便讚一聲,大有要把窖內美酒全都洗劫一遍的趨勢。卓青颺忙上前攔住道:“胥大哥,這酒不好嗎?”


    胥子明道:“平生還未飲過如此好酒。”


    卓青颺道:“你這樣喝法,把這許多酒都糟蹋了。你也看到這茅屋的主人如此清貧,哪能經得起如此浪費。”


    胥子明見他義正言辭,敗壞酒興,從懷裏摸出兩錠子黃金放在酒上,壓低聲音道:“如此可以了吧。”一把推開卓青颺,繼續向裏行去。


    卓青颺道:“胥大哥,這酒藏了十年,裏邊的可能要更久,可見這家主人多少勞作,望你高抬貴手。”


    胥子明本想辯駁,隻聽到頭頂上霍霍幾聲,像是正在磨刀。原來兩人未辨方向,竟走到西首的茅屋下邊。就在這磨刀聲中,又聽到一個蒼老的婦人聲音道:“湛盧劍重現江湖,當真是老天垂憐,讓我夫妻二人在有生之年,還能了卻殘願。”


    又有一人啞著嗓子叫道:“想當年,我就是被湛盧劍刺瞎了一隻眼睛,如此深仇大恨,此生不報,我顏雪鷹誓不為人。”


    卓青颺這些年在天山南北闖蕩,也曾聽過“天山雪鷹”的聲名,是個武藝出眾的綠林草寇。隻是聽他言語,心中納悶,不知道是誰竟然能刺瞎這位高手。而一旁的胥子明卻聽到“湛盧劍”三字,早心中一震,悠然神往,忙側耳傾聽,生怕遺漏了任何關鍵信息。


    隻聽顏雪鷹一副沙啞嗓子,續道:“半個月前,我鎮江的朋友在西津渡頭偶遇一個狂人,見他竟然手持湛盧寶劍。朋友本想邀請那人做客,沒想到卻被那人打傷。這湛盧劍下,枉死了多少人命,再想想令郎更是英年早逝,與賢伉儷陰陽永隔,讓人好不心痛。”


    先前那位婦人聽他所述,暗想定是你那朋友起了歹心,想要把湛盧劍據為己有,才會出現如此變故,不由地有些慍怒,但聽他提到愛子過世一事,不免又悲上心頭。道一聲:“多謝雪鷹先生漏夜前來,告知我夫妻這一消息。我夫妻明日即刻啟程趕往江南。”話語中已有逐客之意。


    顏雪鷹道:“如此甚好,有秦隴鴛鴦刀夫婦重出江湖,必然成事。在下就先行告辭,我們江南再見。”


    卓青颺又是一驚,秦隴鴛鴦刀周全峰、袁緞夫妻,二十多年前就已然成名,曾經威震隴地。夫妻二人刀法絕妙,一陰一陽,攻守進退,天衣無縫。多少人聽到他們二人的名號,就兩股戰戰,幾欲遠遁。沒想到他們竟然在這林中酒坊避世隱居。


    又聽得門聲響動,想是袁緞將顏雪鷹送出門去。屋外已漸近黎明,月下的林子影影幢幢,寒蛩淺鳴,袁緞猛然覺得有些寒意,多年的生死本該看淡了,但想到死去的兒子,心底的涼苦便一下子冒了出來,讓她不自禁地打個寒顫,迴身進屋的時候,眼中已經盈滿淚水,忍不住吞聲而泣。


    磨刀的聲音頓了一下,屋內又響起一個低沉的聲音,道:“你我都已過壯年,本來就儼然風中之燭,上天賜此良機,我們重出江湖也是為兒子報仇,就算是死,也不足惜,何哀之有。”想必是周全峰在勸慰袁緞,繼而又磨起來刀。


    袁緞拿出手帕抹抹眼睛,說道:“夜裏冷風,吹眯了眼。”沉默了好一會兒,思慮悠悠,說道:“多年不用,這鴛鴦刀都鏽了許多。我還記得那年,同兒八歲,我教他刀法,他練得可好了,在那日頭底下,一練就是兩個時辰,也從不喊苦。同兒呀同兒,他從小,就能吃苦,十五歲的時候就獨闖江湖,甘涼古道均無敵手,還當上了年紀最小的僉事。你說好笑不好笑,他還那麽小,就要給手下人發號施令。”


    卓青颺聽到袁緞哀音淒婉,陷入迴憶的柔情中,心想:“我的母親要是還活著,怕也是這樣的日思夜想吧。”


    袁緞又歎口氣道:“這孩子,對自己粗心大意,永遠也長不大的樣子。寒暑風霜,從不記得填減衣物。東奔西走,也不知道能不能吃一口熱湯飯,可別餓壞了他。”


    周全峰停下磨刀,道:“孩子長大了,慢慢就懂得照顧自己了。”說著挑挑燈燭。那燭火跳了幾下,又恢複了平靜,照得更明亮了。周全峰拿著一柄鴛刀,在燈下端詳。


    袁緞摩挲著一柄鴦刀,失神而坐,迴憶著道:“他從京城迴來的那一天,真是威風極了。他比先前瘦了一些,也黑了一些,穿著江南織就的綢緞。對!他肯定是又長高了一些,進門的時候要低頭了。院子裏都是他帶迴來的東西,行車轔轔,蕭蕭馬鳴,粳米裝了十袋,羅衫放滿兩箱,黃金十兩,白銀百兩。他拉著我的手說,‘娘,這些都是兒子孝敬您的。’我說,‘娘不缺這些東西,隻要你在外照看好自己,娘就心安。’他就靠在我的懷裏撒嬌,他長到多大也都還是個孩子。這些年,你別說,他迴家的次數可真是越來越少了。”說著又長歎口氣。


    胥子明並無耐心聽袁緞迴憶舊事囉囉嗦嗦,而且酒勁上頭有點頭暈目眩,伸手扯扯卓青颺的袖子,示意離開。忽聽到一聲拍案,袁緞說道:“可恨就是因為這湛盧劍,引起江湖一場腥風血雨。”


    胥子明忙又駐了足,隻聽到周全峰道:“一劍兩琴,天下聞名。”不禁冷笑幾聲,喃喃續道,“天下聞名,狗屁不通。”


    袁緞道:“同兒寄來書信,說是朝廷有命,命他即刻前往湖廣一帶探訪湛盧劍,未曾料想草草一書,竟成訣別。‘事關重大,刻不容緩。再拜叩首,勿以為念。’”袁緞從一個匣子裏拿出一封書信讀到結尾詞句,仿佛有千鈞重錘直搗心胸。


    賽杜康的酒果然渾厚,胥子明多喝了些,酒勁上來有點站不穩。卓青颺本也覺得出來的時間太長了,見胥子明不勝酒力,忙扶住了他,就要出去。正行到門前,卻隻見門外月光傾泄進來,那石階上分明投下一個人影。卓青颺被唬了一跳。那人顯然也是一驚,手持著一支馬鞭,立在當地,滿臉錯愕。


    借著月光,卓青颺才看清那人背後正停著一駕驢車,車前懸著一隻燃盡的燈籠。原來是送酒的馬夫迴來了。


    那馬夫趕車從十裏鋪的罷酒坊送酒迴來,正要迴床睡覺,卻見酒窖的門鎖落在地上,心想莫不是自己今日貪酒多喝了幾杯,出去的時候忘記下鑰了,隻怕會闖進田鼠黃狼,正要進門查看。哪曾想竟然從酒窖中鑽出兩個人來。馬夫一慌,驚叫起來:“有賊。”


    卓青颺出指如電,匆忙點中那馬夫肩前中府穴,胸前氣戶穴、膻中穴,馬夫便屹立在當地無法動彈出聲。卓青颺迴身扶住胥子明,跳出門外。胥子明業已徹底酒醒了,西首的房門已經打開,隻見房門中躍出一個須發全白的男人,身材高大,想必就是周全峰。周全峰一躍,已經踏上院子裏的驢車,手持一柄長刀攻了過來。


    卓青颺出門的時候並未攜劍,情急之下,掣起門口的掃帚一擋,沒想到鴛鴦刀格外鋒利,那掃帚像酒杯粗細的木柄竟被一劈兩段。卓青颺隨手留下手中的半段木柄,沒等周全峰攻來第二招,先發製人搶先使出一招昆侖劍法“登之不死”,這一招形為刺,實際並不狠辣,而是要從下向上刺中敵人胸前玉堂穴、華蓋穴、璿璣穴。這三個穴位依序如同登山向上,但並不傷及主要髒器,是為“不死”。


    周全峰見這人不過二十多歲年紀,竟然用一柄掃帚擋住自己幾十年功力的刀法,尚且還能急中生智反守為攻,心中自然又驚又佩。周全峰眼見木柄就要刺中身前玉堂穴,空出右手橫推一掌,借著木柄刺來的力道反身躍出,落在驢車上。袁緞也早已手持一柄短刀立於丈夫身畔。


    曉風殘月中,那袁緞頭發花白,但眼眸深邃,高鼻小嘴,想必年輕的時候也很動人。而周全峰則是一張方臉,目光湛然,竟依稀有些麵善。


    周全峰道:“來者何人,報上名來。”


    卓青颺抱拳道:“晚輩昆侖派卓青颺,十分抱歉,還望前輩恕……”


    袁緞不等他說完,驚問:“你是昆侖派的?”


    卓青颺道:“正是!”


    袁緞怒喝一聲,“小子納命來。”已然猱身而上。


    卓青颺不明緣由,隻見袁緞手中一柄短刀早就砍過來,周全峰也長刀一擺,緊隨而至。卓青颺見袁緞短刀攻勢淩厲,周全峰長刀凝重,雙刀竟然彼此唿應,攻守兼備。內心不覺一震,世間武學果真是山外有山,人外有人,當下也不敢硬接,左手推開胥子明,右手搶過那馬夫手中的馬鞭一揮。鞭梢甚軟,但伸縮自如,直擊周全峰,周全峰鴛刀舞得密不透風,卻把鞭梢絞去一截。卓青颺雖是臨危但不亂陣腳,向右側一躍避開袁緞的短刀,道:“兩位前輩,且聽在下一言。”


    袁緞夫婦並不等他緩手,長刀改為攻勢,短刀變為防守,前後兩路夾攻,刀刀盡是殺手。卓青颺見到雙刀攻守易勢,刀法變幻莫測,不知下一招是攻擊腹前,還是襲擊後背,當下一心兩顧,隻覺得眼花繚亂。卓青颺連攻幾次,總是或被鴛刀擊退,或被鴦刀牽製,均未得手,慌亂之中,加上兵器並不擅長,竟被周全峰一肘擊中背心,直摔在菜地中。卓青颺顧不得背心疼痛和衣襟露霜,反身滾起。


    曉風一吹,夜消晝長,東方微白。卓青颺內心一下澄明,這鴛鴦刀講究一陰一陽,一攻一守,把陰陽各自的長勢發揮到至精至妙,因而威力大增。隻是陰盛而陽退,陽極而陰衰,陰陽變幻總有盈衝中庸的時刻,那時候便是良機。卓青颺想明白之後,一見袁緞夫婦刀法變化,一揮長鞭,果然奏效,竟纏住袁緞手腕。周全峰慌忙來救,刀法登時露出破綻。卓青颺去鞭出掌,直擊到周全峰胸口。周全峰隻覺得一股大力從胸前襲來,排山倒海一般,被擊倒在地。


    卓青颺自知自己並未使出十分的力道,想必不曾重傷他,道:“晚輩自知有錯,的確不該潛入盜酒。我們已在酒窖中留下買酒的銀兩,萬望前輩海涵。”


    剛說罷,卻見茅屋背後一把火光衝天而起。原來胥子明見卓青颺落於下風,一頭鑽進酒坊,掣出灶下的木柴,把那草屋點燃了,那房子多是茅草,加上酒氣,一遇火苗,立刻烈焰熊熊。袁緞一看,屋內還有兒子留下的書信金銀等遺物,當下心急如焚,也顧不得卓青颺,幾個縱躍奔進茅屋。


    周全峰怒道:“我周家與你昆侖不共戴天。”也爬起來衝進屋內。


    胥子明叫道:“快走,快走。”


    卓青颺眼見胥子明如此做法,十分不屑,並不應他。先是奔到酒窖門口,出手解開馬夫被點的穴道,道:“哪裏有水。”


    那馬夫戰戰兢兢,指指廊前排列的幾口大缸,道:“那裏便是。”說罷便拉著驢車跑遠了。


    卓青颺拿起水桶,裝滿了水,跑去救火。無奈那火太大,加上有風助勢,卓青颺一人之力猶如杯水車薪,眼見那火越著越大,隻得也衝進屋去,想搬一些物品出來。


    周全峰見卓青颺進來,以為他要搶奪東西,一掌拍來。卓青颺慌忙躲開,周全峰那一掌便直拍到門柱上,那門年久失修,承受不住周全峰幾十年精純的掌力,隻聽“喀嚓”一聲,半邊屋子便轟隆隆塌了下來。卓青颺直退到門外,胥子明拉住他道,“卓兄弟,快走,快走吧。”卓青颺無奈隨著胥子明快步離開。袁緞夫婦草草收斂一些財物,冒火從窗戶跳了出來,周全峰的胡子也被燒掉了一大把,顯得十分狼狽。


    卓青颺一路怒氣衝衝,實在後悔今夜與胥子明出來。穿過溪澗,迴首望去,隻見茅屋之處滾滾濃煙從林深之處飛起。胥子明道:“卓兄弟,是做哥哥的不是,哥哥欠考慮,哥哥給你賠禮道歉了。我稍後再去送上一百兩白銀,足夠他們重建幾十間房子了,又大又氣派。”


    卓青颺怒道:“江湖也稱大哥一個俠字,堂堂俠客,你怎可如此草率。”


    胥子明道:“好好好,我們都是江湖草莽。我不懂你們名門正派的道理和規矩。況且他們夫妻兩是什麽人?他們可是秦隴鴛鴦刀,本就是江湖人物,過得原本也就是這種提著腦袋的生活。你有什麽好指責我的。再說了,要不是為了救你,老子早就腳底抹油溜了。”


    卓青颺聽他句句義正辭嚴,倒有一番大道理,果真是亦正亦邪的性格,隻得歎口氣,搶先趕往客棧。胥子明見卓青颺在前行走,也亦步亦趨地跟上來,一個肥碩的身子一搖一晃的,道:“你別走這麽快呀。不是我說你,我們是去幹什麽的,我們是去當小偷的,偷酒喝的,你還自報姓名。報就報吧,你說個化名不行嗎?天下幫派那麽多,你報華山派、崆峒派、九江幫哪個不行?你還真是老老實實把自己的門派高姓大名全都告訴了對方。你就不怕人家傳出去,壞了你們昆侖派的名聲。你說你傻不傻,我看你就挺傻的,又傻又倔的強驢。”


    卓青颺被他氣得說不出一句話,胥子明倒是得了意,哼個小曲道:“卓兄弟,看你剛才危難臨頭也沒有棄哥哥不顧。哥哥我就告訴你一個江湖的秘密。這個秘密就是江湖盛傳的‘一劍兩琴,天下聞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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