鹹陽古道,日落西山。秋風一吹,衰草紛紛折腰。驛道岔路,長亭孤立,有人正吹著一曲羌笛。忽聽得馬蹄聲聲,由遠及近揚塵滾滾,一匹白色駿馬踏風而來。


    馬上一名青年,身穿一身灰藍色的長衫,背上負著一柄劍,頭戴一頂鬥笠,雖罩著麵巾,但依然覺得秋風撲麵,難掩塵霜。正行到岔路口,既無界碑,又無指示,那青年一拉韁繩,胯下的白馬便駐了足,隻見那亭裏一名老者,粗布麻衣,鬢發皆白,也並不看他,兀自吹著笛子。亭外拴著一頭青驢,正低著頭吃草。青年跳下馬,拿個隨身的包袱,步入長亭。


    青年抱拳行禮道:“這位老伯,晚輩有禮了。”


    老者並不答話,直到一曲笛音奏罷,才迴過身來,眼前的青年,二十三四歲的樣子,瘦削的臉龐,高挺的鼻梁,腦後梳著一個髻,額前幾縷頭發也被風吹散了,背上長劍劍柄上刻著兩個隸字“星月”。


    老人撚須道:“有什麽事?”


    青年道:“在下昆侖派卓青颺,向您打聽一下,要往鹹陽去可怎麽走。”


    老人伸手一指道:“於此朝東去便是鹹陽。少俠風塵仆仆,可是要趕去江南?”


    卓青颺抬眼一看,老人雖是佝僂著背,灰布袍子打著幾個補丁,但精神矍鑠,落拓蕭疏,倒像是個教書的夫子。青年躬身行禮道:“正是。老伯何以得知?”


    老人道:“老朽家住在向北十五裏的喬家村,每日都要到前邊的十裏鎮沽酒。這幾日,鹹陽道上忽來了七八撥人馬,車馬蕭蕭,急匆匆地趕著要去江南。於是老朽妄加猜測,少俠也是這同路人。”


    卓青颺道:“聽聞人說,江南風光秀麗,想來多是慕名遊覽者。”


    老人歎道:“是啊!江南好,風景舊曾諳。當年一別,已經二十年。”


    卓青颺道:“天色不早,晚生還要趕路,就此告辭。老伯保重。”


    老人道:“莫急,莫急。老朽也要往十裏鎮去,正好同路。”說著就跨上驢背,又道:“十裏鎮再向東隻有一個驛站,你就是快馬加鞭也沒法在天黑之前趕到。倒是聽老朽的,莫急著趕路,今晚就在十裏鎮歇宿,明天一早出發,天黑前準到鹹陽。你再在鹹陽向東南行上一兩日,於那嶺中穿過一條山穀,就到漢水江畔的青葦渡頭,乘船前往江南,不但行事便宜,而且還能沿途欣賞中原風光,可謂上選。”


    卓青颺聽他說得有理,道:“多謝老伯指教。”便也跨上馬,與老人並轡而行。老人氣定神閑,又引笛就唇,笛聲清亮,婉然如清泉出澗。


    卓青颺舉目隻見萬裏青天,有幾隻大雁,正悠然南飛。


    老者停住吹笛,道:“老朽這一曲《憶江南》,還請少俠品評。”


    “晚輩不通音律,不敢置喙。”


    老者微微一笑,並不介意,伸手一指,道:“十裏鎮到了。”


    卓青颺順著老者指的方向一看,遠處仿佛有一座小鎮,青瓦片片隱於綠楊叢中,更有一麵破爛的紅色酒旗迎風招展。老者早已眉開眼笑,拍著驢臀,朝前跑去。


    卓青颺也是好酒之人,無奈師父交代本次下山支援身負重任不得貪酒誤事,路上這兩日都嚴於律己,恪守戒規,未免有些美中不足。見那酒旗飄揚如招手,隻得緊跟著老者一路前行。剛從柳下穿過,就聽到乒乒乓乓兵刃打鬥的聲音,矮屋門前正有三人圍攻一名大漢。那三人都二十歲上下年紀,統一穿著紫色的衫子,身量也差不多,每人手裏拿著一柄如月彎刀,正在搏命一般地進攻。而那大漢已有四十多歲,膚色黝黑,腆著一個肚子,披著一身葛布破爛衣服,雖然人數不占優勢,但把手裏的一條鐵鏈子舞得密不透風,倒也沒有落於下風。


    其中一個紫衫人叫道:“胥子明,識相的話,就趕緊交出來。”聲音清脆,倒是女扮男裝。


    那大漢粗聲大嗓地道:“百花穀的武功,老子壓根兒瞧不上。”


    正說著,另兩個紫衫人,分別從左右直攻胥子明下盤。胥子明一個縱躍,從懷裏一抓。隻見寒光一閃,兩個金黃的暗器分擊紫衫人的眉心。紫衫人倒也靈活,竟然就地一個轉身,流風迴雪般地退幾步躲開。暗器便插進地上的爛磚中。


    卓青颺隻見那暗器的形狀怪異,既像一隻張翅的蝙蝠,又像一隻成熟的菱角,隻是用黃金打造的,插在地上,十分耀眼。卓青颺心底猛地清明,忽記起師父曾經講過江湖中二十多年前冒出一個亦正亦邪的大俠胥子明,人送外號“菱蝠盜俠”,隻是沒想到長得其貌不揚。


    胥子明雖然長得臃腫,但剛才於緊急關頭,一身縱躍再用暗器逼退進攻,倒是臨危不亂。穩穩落在地上,笑道:“百花穀,不過如此。”


    “不過如此嗎?”


    隻聽一聲嬌叱,忽地一團紫色影子如同鬼魅倏然而至。胥子明正要招架,就聽“砰”的一聲,被一掌擊在胸口。胥子明兩百斤的身子一下子被擊飛,落在十步開外,他倒也逞強,迅速翻身起來禦敵,但還是口中直吐鮮血。


    卓青颺和胥子明,這才看清剛才的那團紫影,竟然是個嬌滴滴的女子,額上畫著花樣,濃眉高鼻,臉色白皙,身量苗條,立在街上,烈烈西風吹來,衣袂飛揚。


    胥子明驚道:“碎雪掌,你是百花穀主?”


    那女子道:“胥子明,倒也有些見識。速速交出《芙蓉訣》,我可以饒你一命。”


    胥子明冷笑道:“西域百花穀,眾人都道武功神秘莫測,但我胥子明卻未必放在眼裏。我行走江湖二十載,偷的是金銀,搶的是歹人,別說《芙蓉訣》這等入門心法,就是三十六式飛沙手,碎雪奪命九招的絕學擺在我的麵前,我也不屑一顧。”


    卓青颺聽他說的凜然,心中敬意油然而生。胥子明和卓青颺卻不知百花穀的入門功法修煉最為艱難,凡是入門功法修行正確,後來的武功更會事半功倍。《芙蓉訣》更是百花穀幾代翹楚曆經多年參悟總結的心法口訣,因此被奉為百花穀至寶。百花穀主道:“百花穀甚少涉足中原,我派武學,你何以得知。”


    胥子明輕笑一聲道:“《芙蓉訣》,你西域視作瑰寶,我中原睥為爛泥。中原江湖,武林門派多少泰鬥,武功奧秘層出不窮。少林寺達摩院、武當山紫霄宮、江南雲家千幻堂、峨眉山雲棲禪院對於各派武學都有記錄研究。我數年前就在一冊名為《武林流派編撰》中看到過,西域百花穀絕學飛沙手三十六式,碎雪掌九式,招式講究迅捷奇詭,但威力不足,與少林寺大金剛掌、如來千手掌、韋陀掌、丐幫降龍十八掌相去甚遠,還及不上崆峒派的七傷拳、昆侖派的玉碎昆崗。你問我何以得知,恐怕中原武林,就連初學功夫的三歲孩童都知道這迴事。”


    百花穀主明知道所謂三歲孩童不過是胥子明的誇大其詞,不足以信,但還是又驚又怒,驚在中原武林博大宏遠,怒則在胥子明所言大為戲謔。於是強忍怒氣,對左右道:“綁了。”


    先前被胥子明逼開的兩名紫衫女子從腰間抽出繩子上前正要捆綁胥子明。卓青颺聽胥子明推崇中原武功,更提及昆侖派玉碎昆崗的絕技,心中既喜又佩,見胥子明落於下風,便從馬上縱身一躍,藍衣翩躚,立在胥子明前麵,道:“在下聽這位胥先生說得誠懇,懇請穀主放過他。”


    百花穀主瞪他一眼,道:“你又是何人?”


    卓青颺躬身道:“在下昆侖派卓青颺。”


    胥子明和百花穀主顯然一驚,百花穀主上下打量了一下,見他不過二十多歲的樣子,詫異道:“天蒼蒼,野茫茫,唯誇英雄卓青颺。說的就是你?”


    卓青颺自小就在昆侖山長大,師從昆侖派玉靈子道長,學成後更是常年在陝甘青疆一帶地區鋤奸懲惡,行俠仗義,得了草原牧民們“天蒼蒼,野茫茫,唯誇英雄卓青颺”的讚譽。這次是奉命第一次踏入中原。


    卓青颺道:“穀主過譽了。”


    百花穀主道:“要想讓我放了胥子明,就看你有沒有本事了。”說罷,便一揮右臂,伸出一掌,猶如奔雷閃電迅然而擊。卓青颺沒料到百花穀主一言說罷便立即動手,隻見一隻白皙的手掌迎風而來,掌中繪著一隻燦如火焰的花朵,手腕上還有幾隻金鐲環佩叮咚。正是百花穀的碎雪掌。


    卓青颺本可避過,但顧慮身後的胥子明會被掌風傷到,隻得掣出背後長劍,擋在胸前。看似隨意一檔,但劍尖早已對準百花穀主手腕大陵穴、太淵穴。若百花穀主立誌強攻,勢必會被星月劍的鋒刃削掉手掌。但卓青颺本為救人,該招隻是要逼退百花穀主,非為傷人,因此隻守不攻。百花穀主眼見寒光一閃,隻得収手出腿。卓青颺手中長劍變刺為削,籠住下盤,百花穀主一個迴轉縱躍,紫色裙衫中伸出左右雙手如同彎鉤,忽然向卓青颺左右各攻了十七八招。卓青颺長劍迅捷無比,劍影霍霍,或刺或擋,或削或劈,竟然都搶先一步擋住了百花穀主的進攻。


    百花穀主退後幾步,心想此次來中原另有要事,不便多結仇家,歎口氣道:“光是昆侖派的一個年輕小子,我已非對手。罷了,我們走。”帶著幾名手下翩然遠去,消失在風中。


    卓青颺高聲道謝:“多謝前輩手下留情。”迴身看見胥子明勉強撐住身體沒有倒下,忙一把扶住他,道:“前輩傷重否?”


    胥子明朗聲說道:“並無大礙。自古英雄出少年呀,卓兄弟你武功蓋世,仁俠典範,胥子明自愧不如。”


    卓青颺謙然道:“前輩過譽了。”便扶他往酒家行去。


    十裏鎮不過一個小村莊,那酒家仄仄的,鄙陋破爛,四處漏風。卓青颺抬頭一看,那麵紅色的酒旗上依稀可見三個字“罷酒坊”。騎驢的老人早倚在一張木桌前自斟自飲,自語自誇,剛才門外的殊死搏鬥倒一點不曾影響他的酒興。


    卓青颺扶胥子明坐下,還未開口。胥子明高聲喊叫:“小二,來一壇子好酒,再切些肥雞牛肉。我要和卓兄弟好好喝幾杯。”


    酒保伸個懶腰,揉揉睡眼,說道:“這位客官,您可知我們這店的名字?”


    胥子明並未注意,卓青颺道:“可是喚作罷酒坊?”


    酒保上前道:“這裏正是揚名十裏的罷酒坊。”酒保見卓青颺和胥子明一臉疑惑,解釋道:“客官像是外地人,並不知道小店的規矩。小店的酒,人稱‘賽杜康’,都是十年以上的陳釀,百裏挑一,酒勁渾厚,但量產很少。所以每天打酒售賣不可超過五壇,再想豪飲,卻也不得不罷。為此得名罷酒坊。”說罷朝著騎驢老人一努嘴,道:“剛才這位客官打光了小店的酒。您要是想喝,還是明日趕早些來吧。”


    胥子明拍案叫道:“放屁放屁,哪有這樣的道理。你這明明是酒店卻不賣酒,訂的這是哪門子的規矩。速速去取好酒來。這是賞你的。”說罷從懷裏摸出一錠金錁子扔在櫃台。


    酒保眼見錁子金光閃閃,忙籠了袖子罩起來,笑道:“客官打賞本該遵命,無奈小店今日所剩的那點酒都被這位喬老先生買光了。”卓青颺這才知道那騎驢老人姓喬,想是常來光顧這家酒店,和酒保相識。


    胥子明怒發衝冠,起身揪住酒保的衣領,道:“再不取來,信不信我殺了你。”


    酒保像是司空見慣,道:“客官若是不信,大可前後搜查我這小店,果真是沒酒了。明日的酒要等到寅時才會送來。”


    胥子明眼見騎驢的喬老抱著一個酒葫蘆飲得正酣,酒香撲鼻,但看酒保不像撒謊,隻得強忍怒氣。


    騎驢喬老眼見門外落日西沉,悠然吟道:“新豐美酒鬥十千,鹹陽遊俠多少年。”


    胥子明心想這酒店乏酒,但想必是有酒窖儲藏,明日趁著寅時送酒打探到酒窖所在,定可喝個痛快。計上心來,便一手牽著卓青颺,笑道:“卓兄弟,既然這裏無酒,咱們便明日再來吧。咱們到前麵投宿去。”


    卓青颺向騎驢喬老拱手,道:“在下告辭了。”


    那騎驢老人已有些薄醉,隨手一擺,口中道:“老人七十仍沽酒,千壺百甕花門口。道傍榆莢仍似錢,摘來沽酒君肯否。”


    卓青颺出門牽了白馬,聽胥子明高談闊論。兩人邊說邊走,看到一家客棧,胥子明出手闊綽,要了兩間上房和一桌酒菜。胥子明拿來兩個酒杯斟滿,道:“卓兄弟,今日有幸與你共飲,哥哥我敬你一杯。”說罷一飲而盡。


    卓青颺幹了一杯酒,道:“胥大哥,小弟此次下山,師命重任,因此不敢貪杯。和大哥共飲,實屬平生樂事。但今日小弟隻陪一杯,未來若有機會,大哥可上昆侖做客,小弟與大哥酣暢痛飲,不醉不散。”


    胥子明晃晃手裏的白瓷酒壺,笑道:“卓兄弟,今宵有酒今宵醉呀,況且就這一壺酒,平平淡淡,不足以醉你我,權當助興。”說著又為卓青颺斟滿一杯。


    胥子明又喝了幾杯,拉過椅子湊近卓青颺,說道:“卓兄弟,今晚咱們就去探探這罷酒坊的酒窖,看看這‘賽杜康’到底是個什麽不得不罷。”


    卓青颺聽他如此說,倒真是應了胥子明盜俠的名聲,道:“小弟明日一早就要趕路,有負美意,大哥勿怪。”


    胥子明眼見卓青颺嚴謹端方,與自己行事作風大相徑庭,便也不多勸說,喝罷一壺酒,雖然興致索然,但也草草了事,迴房睡了。


    卓青颺睡不著,想著臨行前師父的囑托,輾轉反側難以成眠。卓青颺是昆侖四大弟子之一,排行第三。蔣白生是昆侖首徒,武功心智向來出類拔萃,多年來一直奉命在江南行走,受中原各大門派影響,更是百尺竿頭更進一步。二師兄嶽赤渡近年來也在燕趙齊魯駐留,在江湖上多有美名。而此次下山,師父命卓青颺趕往江南支援大師兄,行事聽任大師兄調遣。更是飛鴿傳書要求二師兄嶽赤渡同時南下。兄弟三人共聚,想必是極為嚴峻艱難的任務。卓青颺猜不透,也想不清,便翻身起來推開窗,隻見一輪明月正掛在空中,秋風吹得樹葉沙沙作響,樹梢不時傳來幾聲夜梟的啼鳴,襯得四下裏更是靜悄悄的。


    忽然隻見不遠處的林間撲棱棱地飛出幾隻夜雀,卓青颺不禁迴想起師兄轉述的師父當年給他賜名的事情。二十年前昆侖派掌門玉靈子道長下山,途徑天山腳下正趕上有匪徒行兇,便出手擊斃歹徒。百姓血流如注,哭聲不絕,玉靈子道長既痛又悲,更是在幾具屍首之間發現了一個兩三歲的孩子並未氣絕,有人說這是牧民卓老三的兒子。眼見稚子無依,玉靈子道長便將孩子隨後帶迴了昆侖山。到達昆侖的時候已是傍晚,恰好有一隻青雀銜著一朵梅花闖進昆侖堂的廊簷上,鳴叫幾聲便飛走了。玉靈子道長隨手撿起落在地上的梅花,撚須微笑道一聲:“青雀一飛而過,此子便叫青颺。”


    遙想當年事,卓青颺麵容微笑。忽聽到蹄聲,隻見剛才雀躍之處的林間有人趕著一輛驢車越行越近。車的右側掛著一盞白紙糊的燈籠,發著幽暗的光。正所謂老馬識途,大約那驢子也走得習慣了,並不需要駕者牽韁扯繩、吆喝揮鞭,兀自走得熟悉和輕快。


    卓青颺抬頭看看月已西行,仿佛已是寅時,心中料想這驢車恐怕就是來送酒的。隻聽得隔壁門響,隨即就聽到胥子明敲自己房門,並輕聲叫道:“卓兄弟,成大事不拘小節。我們去嚐嚐那‘賽杜康’的酒就迴來。”


    卓青颺本也無眠,且的確想見識一番十裏大名的佳釀,加上少年心性,便打開門,道:“好。我陪大哥走一遭。”兩人邊掩了房門,找個院子角落縱身躍出牆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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