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中,和度並沒有迴到親王府,而是轉頭走去了吳惟華的府邸。


    才進門,就看到兩個不成器的弟弟在裏麵鞭打著仆役。


    “胡度!癟獨子!你在做什麽!快放開!”


    而麵對和度的嗬斥,門親樓柱兩人卻像沒聽到一般,肆意將鞭子打在仆役的背上,院中頓時響起慘叫聲。


    等和度走近了,他們才將鞭子丟下,跑過來笑道:“大哥,你不是在抓細作嗎?怎麽有空來這裏?”


    “放開那幾個漢人!”和度滿臉怒容道:“叫你們到這裏來是為修身養性,不是為跑遠了,在王府底下濫殺無辜!這幾日你們殺了多少漢人?!”


    兩人聞言,紛紛驕傲的笑了起來,道:“才二十幾個...樓親比我殺的多呢...我半夜起來屙尿都看到他在揮鞭子。”


    和度臉色陰沉似水,一把拿起地上的鞭子狠狠向抽兩人抽去。


    “啪!”


    “哥哥,你做什麽?!”


    “啪!”


    “和度!別以為你是大貝勒我們就不敢動手!”


    “啪!”


    “你好!我要告訴阿瑪王,你現在都開始為這些卑賤的漢人出頭了!”


    “去啊!”


    和度怒吼一聲,大聲喝道:“去告訴整個大同城的漢人,你們要將他們全部殺光!”


    “再去告訴整個山西,整個天下,樓親門柱兩個從黑山白水出來的小子要屠戮整個天下人!”


    “最好將你們當初上山打獵的弓箭柴刀帶好了!讓他們知道山中的主人來了!他們是群豬狗不如的東西!你們當初朝貢的獵物不是在向他們示好,而是為了有朝一日將他們全殺掉!”


    兩兄弟見大哥和度須發皆張,這才示了弱,讓他打了好一陣子。


    到最後,和度才喘了一口長氣,丟下鞭子,徐徐道:“是誰告訴你們可以將漢人視作家畜的?吳惟華!滾出來!”


    “哥哥,別喊了,他替我們去捉漢人了......”


    “馬上叫他迴來!阿克占!”


    “是,奴才這就去。”


    “你們兩個,給我滾進去!我有事與你們說!”


    ~~


    書房中,薑鑲還在對祁京述說著事情的來龍去脈。


    “一開始,乃是孫傳庭的暗子在聯係我,此人是孫傳庭的親衛,負責軍中情報一事,當年若說大明朝敗落還有誰在勵誌恢複,想來也就是臨危受命的孫傳庭了,隻不過在孫傳庭死後大明也亡了,那時,我輩漢人誰願讓異族占了江山?所以等這個暗子傳到張同敝手中時,我這才聯絡他,將大同將士之意直稟聖上。”


    “不如此,不放心啊...自弘光朝破滅後,南邊又起了三四個朝廷,我隻能相信張同敝會選擇明主,讓我等那時在北邊能有用武之地,可沒想到,短短幾年,竟隻有永曆朝存下,朝中還多是主張偏安之輩,若說大同仍有一支力量可用,隻怕會被隨意丟使,我等死不足惜,隻是害怕對局勢那是有害無利。”


    “去年我接連遞出十數份奏疏,好不容易才流到了南邊,等到張同敝的迴信後,就已開始著手準備要事,你可知此事是冒了多大的風險?我一個小小的三品守將,卻向滿清要錢要糧用來造他們的反,連兒子都被送過去當質子了...結果呢,過了這麽久,才來了你這麽個黃口小兒?”


    “之後蒙古人犯境,清廷派出八王數萬八旗軍來到大同,我也是更沒心氣嘍,老夫薑家世代明將,年輕時跟過袁督師,會過孫傳庭,與盧象升交過手,之後更是奉命戍守重鎮大同數十年,原以為能從一而終,但終究成了一片灰土,待在這如牢籠般的邊境與一個滿人小娃娃鬥智鬥勇......”


    說到這裏,薑鑲搖了搖頭,喃喃道:“朽木,朽木啊。”


    祁京身姿瘦長,立在那,沒怎麽說話。


    他知道的太少,唯一的見聞,也隻是聽韓文廣朦朧的說過,不願多說了露怯。


    薑鑲又道:“這些,也沒什麽可說了,自隆武朝覆滅後,我就對其他朝廷不抱指望了,也並非不想做些實事...但看今歲的李成棟金聲恆歸明,沿海福州又有鄭氏起兵,局勢好轉些,才動了些念頭。


    可直到見清軍隻是派了一支八旗南下刺探,湖廣竟不戰而潰一連退出六百餘裏,嗬嗬...都是假的,勢力不等於實力,等湖廣的何騰蛟潰敗,清軍便可直衝南邊肇慶腹地了,屆時廣西的瘴氣和怪山卻是擋住清軍一陣,可之後呢?出口全部被封鎖,朝廷要在南蠻逃一輩子嗎?


    因此,我才在今年奏疏中又問了張同敝一道,不得不再幫朝廷最後一次,可你竟還問我,我們商議的事情重要嗎?黃口小兒!家國仇怨,局勢頃頹,數百萬人之歸宿,整座天下之定局,皆係於一念之間,朝廷若想在最後真正拚一把,我薑鑲無外乎將命還給了大明朝,可最後竟派來你們這些人,過來傻乎乎的問老夫,重要否?重要否?”


    說到這裏,薑鑲憤而起身,看著祁京滿臉痛惜。


    “你可知近些年朝廷局勢已經到了何種地步?清廷那邊又是何種地步?


    你可知朝廷黨爭不斷,萬千百姓變作流民,清廷圈地自養,將漢土劃為私地?


    你可知李成棟叛變後,清廷局勢大亂,多爾袞已有不顧後方憤而南下之意?


    你可知清廷盛京發生叛亂,豪格已率五萬八旗軍出京平叛?


    你可知多爾袞自封攝政王與諸王室離心離德,倒戈相向隻在一念?


    你可知北方漢將人人自危,皆在尋找串聯觀望?


    你可知清廷還有四川的心腹大患大西軍正圖謀北伐?


    這些都是掙命的機會啊,你卻等偏南一地,隻顧黨爭黨爭,求和、求和!


    我等大同眾位漢將,皆像螳臂當車般,為南邊抵住清廷的車輪,你等卻自斬雙臂,自斬雙臂!


    你永曆朝,便如一隻斷臂螳螂,頃刻化為灰燼!”


    ......


    書房中再次安靜下來。


    祁京把懷中當初從信陽城得來的地圖遞了過去。


    “此次,是朝中三方商議,張同敝,馬吉翔,翟式耕三位大人派我們來的......”


    “去年也應該有幾支隊伍,但他們都出了些意外,並不是南邊對情報視若無睹。”


    他緩緩複述了韓文廣的話,末了,還補充了一句,道:“我很精銳。”


    “黨爭排除異己的手段而已,你當老夫看不明白?當我也是黃口小兒?”薑鑲的脾氣也頗為暴躁,當場就碎了一口。


    “精銳個屁!”


    祁京道:“但我還是到了這裏。”


    許久。


    薑鑲歎息一聲,道:“時不我待,南邊若欲舉事,欲趁此清廷內亂之機起兵北伐,而不是像從前被一支降軍打的龜縮西南,則即使有再大的內亂也救不了...正是有這般顧慮,我才讓張同敝協調朝中各派勢力,拿出誠意,且凝成一股繩,做最後的生死之爭。”


    說著,他看向祁京那副年輕的麵容,似乎覺得對方確實有些精銳,隨即又道:“我已說完所有,與你同行的使節或者大臣若在,讓他出麵吧,時間不多,要談就盡快些,老夫的身後並不隻有這點人,我需要保證。”


    “找個能做主的人,此事,需要協定盟約,最主要的是,在我等起事之際,明廷不可輕易議和,退兵,逃跑,當兩路挾擊清軍......”


    祁京沉默了一會兒,有節奏的敲打著手指,這次,他卻不是怕露怯,而是在思考著韓文廣的路途。


    片刻,他終於開口道:“他還在路上。”


    “嘭...”


    “你原來是來戲耍老子?我他娘用身家性命賭,你這黃口小兒卻過來跑來嘲笑老子的?”


    祁京道:“兩個選擇,第一,我現在出去接應他,但我不知道他對我是否還有隱瞞,如他所說,我們的任務隻是送圖,並不包括協定盟約,倘若你信得過我,可再等些時日。”


    薑鑲冷眼看著他,沒有再說別的,但眼中已經泛起了殺意。


    一瞬間,薑鑲已打算收手了。


    他要殺了眼前這個年輕的細作,掩蓋所有證據,徹底結束這件事。


    ...其實也早該收手了,準備這麽久卻不迸發,連和度那種小娃娃都看得出他的反意了。


    從一開始的熱血沸騰,到如今遭到戲耍般的言辭,他隻覺一切荒誕可笑,兜兜轉轉,或許這個天下就該被滿清韃子得到......


    此時,耳邊卻又響起這個年輕人的話。


    “第二,此事我來做主。”


    而薑鑲卻是更覺荒誕,收攏拍在桌上的手,又忽然張開,譏笑起來。


    “此事我來做主。”祁京又重複了遍,道:“接下來我們還會去京城,去聯絡沿海鄭氏,之後迴到南邊,那時便會開始北伐。”


    “你在跟老子說笑話?”


    “沒有。”祁京道:“我一定會迴去,也確定他們會發兵。”


    “夠了!”


    “我會做到,就如現在我一人站在你麵前一般,我的話,比南邊任何使節大臣管用。”


    “哈哈哈哈哈哈...你的話?你看看你,黃口小兒一個,無權無勢,被人追殺到隻能逃進我府中避難...惶惶如喪家之犬,如此,便想慫恿老夫陪你一起拚命?”


    而祁京依然平靜的立在那,一股冬風吹過,將少年郎的長發細細搖曳。


    “我說過,兩個選擇。”


    祁京抬起手中的槍,指著薑鑲,道:“此事我也必然要做到,你選一個吧。”


    ~~


    “我已提親,要從你們兩個之中選一個。”


    與此同時,碩大的宅院中,和度還帶著氣憤語氣說道。


    樓親門柱規規矩矩的坐在那,對視一陣,竟反常的沒有說話,隻是碰撞的眼神中多了些敵意。


    “此舉,不是為在結怨我們兄弟的感情。”


    和度再次說了起來,道:“給我把那眼神收了!薑鑲已經答應我,之所以此時才與你們倆說,是怕你們上門鬧事,阿瑪在前線那邊我也稟告過,全權交與我分配。”


    “怎麽分配?”門柱氣唿唿道:“把那小娘們砍成兩段嗎?”


    “可以啊。”樓親笑嗬嗬道:“你砍還是我砍?”


    “你就偏要與我爭?”


    “當然,你搶了這麽多人,就不能給我一個?”


    “那你去啊,後院多的是,你要什麽樣的沒有?”


    “嗬,都是被你弄完的,少胳膊瘸腿的,有什麽意思?”


    “你什麽意思?!”


    “閉嘴。”


    和度道:“再說虐待漢人此事,別怪我再抽你們一遍...至於親事,我也不去做惡人,你們一會兒自己去薑府送禮,讓那薑家小姐看看,選擇權交由她,既擇了夫,誰敢再給我鬧事,就給老子滾去前線打蒙古人!”


    兩人接連點頭,也正是這時,才問起了緣由。


    “大哥不是一直不讓我們去薑府?反倒是讓那陸建章登了先...”樓親問道:“怎麽今日又突然說親事已經答應了?”


    “不關你們之事,你等隻需知道可以娶了就行。”


    “大哥...你既想讓我們進步,怎麽又噎著,要是你騙我們,我們去那總兵府被薑鑲拿住了怎麽辦?”


    和度在外麵雖藏著不露城府,可麵對自己的親弟弟,卻還是受不住磨。


    “薑鑲已有反誌,早晚是要清除,隻是其兵權大小搖擺不定,如今我在穩住他,等前線戰事鬆懈之際阿瑪抽身出來 ,才能將其一網打盡,兒女親家是讓他放鬆警惕......”


    “所以,你們到其府上時,一定要有禮......”


    話到一半,門外已傳來一陣急促的腳步聲。


    一名侍衛匆匆跑進來跪下,和度一看,是他安插在總兵府的細作。


    “稟告貝勒爺...奴才.......”


    片刻之後,和度眉頭緊蹙。


    “什麽?”


    “火銃聲?”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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