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上最難還的,是人情債。


    王承恩現在是既欣喜,又忐忑。喜的是,馬上就要還完當年欠皇貴妃的大人情了。人情還完之後,便可以跟漢王殿下一別兩寬,從此大家各走各路,互不相擾。


    而且漢王的要求並不高,隻不過是想把本來就屬於他的親王權益,提前三四年拿到手裏而已。


    雖然這不大合規矩,但也不是什麽大是大非的問題。一個沒了娘的孩子,想多抓些自保的本錢在手裏,這裏麵能有什麽壞心思呢,不過就是人之常情罷了。


    令人忐忑的地方在於,宮中已經隱隱傳出風聲,國丈、嘉定伯周奎,即將與內閣首輔周延儒通譜、聯宗。


    有些事情非常隱秘,但王承恩卻知曉很多別人不知道的東西。另外,今年正月初一,自家皇爺召見首輔周延儒,東向而揖之,曰:“朕以天下聽先生。”


    這話很嚇人,因為它聽著實在太熟悉了,當年袁大督師發下了五年平遼的豪言壯語,因而得到了皇爺無比的信任和縱容。這次周延儒再度出任內閣首輔也是一樣,得到的寵信無以複加。


    ‘朕以天下聽先生’,是何等的分量。


    太可怕了,弄不好又要重蹈覆轍。己巳之變,平遼平到北京城下,那往事還曆曆在目。


    而內廷呢,崇禎朝本來有東、西、中三宮娘娘,還算比較平衡。


    如今東宮皇貴妃娘娘薨逝,西宮貴妃娘娘素來明哲保身,且又無子嗣,於是中宮皇後娘娘徹底一統後宮,再也沒有任何對手了。


    事情可怕就可怕在這裏:當朝國丈要與內閣首輔聯宗。而皇後是國丈的女兒,還對通譜、聯宗持非常積極的態度,甚至這個主意是誰出的還兩說呢。


    王承恩心中暗歎:這就難怪漢王想跑了。我幫漢王出宮,這位小爺將來不惹事還好。若是再起什麽衝突,我就等著被翻舊賬吧。哎,看來人情債真不是這麽好還的。


    今年內外局勢都發生了極大變化,很多人的心態和立場也都隨之發生了根本性的改變。


    但崇禎並沒有敏銳地察覺到這一點,依舊延續著涼薄多疑的行事風格,向朱慈炤問道:“《東林點將錄》你聽說過嗎?”


    正在悶聲喝茶的朱慈炤,驚訝得抬起頭來朝皇帝看去,這思維也太跳躍了吧,都哪跟哪啊。


    愣了愣神之後,朱慈炤方才答道:“兒臣聽說過,好像是哪個狀元來著,依照《水滸傳》的一百單八將,將東林的骨幹一一對應著編排上去的。


    什麽大學士葉向高對應及時雨宋江、吏部尚書趙南星對應玉麒麟盧俊義之類的。


    本來很嚴肅的大明廟堂,被他們搞得跟小孩子過家家似的。”


    崇禎點點頭,又追問道:“那你對閹黨與東林之爭怎麽看?”


    這小坑挖的,有點明顯啊。朱慈炤假裝思索了一下,然後答道:


    “兒臣以為,魏黨也不全是壞人,東林也不全是好人。對朝廷來說,最重要的還是臣子們不能結黨,不能循私,要秉持公心,以國事為重。”


    這叫做‘一個帝黨,各自表述’。你稱天啟帝黨為閹黨,我則堅持尊稱其魏黨。


    崇禎皺了皺眉頭,詫異地望了朱慈炤一眼。自己兒子的發言雖然看上去有點危險,但細究起來,卻是有門道的。尤其是君前奏對,沒有時間思考的情況下,能有如此答複,對於一個才十一歲的孩子來說,已經算是極為聰穎了。


    首先後半句講的冠冕堂皇,是絕對沒有問題的。至於前半句的‘魏黨不全是壞人,東林也不全是好人’,這也不是沒有根據的。


    當初魏忠賢倒台後,東林根本就不想廣搜樹怨,僅把四五十人列上了逆案名單。是自己這做皇帝嫌人數太少,要求擴大名單。


    然後東林又磨磨蹭蹭地加上了幾十人。自己還是不滿,再次強硬要求繼續擴大對閹黨的清洗。


    也就是說,連東林都認同‘魏黨不全是壞人’的觀點,根本就沒打算窮追猛打,是自己這當皇帝的一定要‘除惡務盡’。


    見挖的第一個坑沒有奏效,崇禎繼續設置了一個更隱蔽的陷阱:


    “這個前有《東林點將錄》,牽強附會,弄了個一百單八將。最近又出了個‘二十四節氣’,跟《東林點將錄》有異曲同工之妙。


    周延儒去年複任內閣首輔以來,提拔賢良,起複能臣,本是一心為公。


    可偏偏有許多人看不順眼,將二十四個大臣與二十四節氣一一對應,指為周延儒黨羽。


    還有那麽幾個言官,整天正事不做一件,就追著周延儒沒完沒了地彈劾。


    你說說朕該如何應對才好?”


    朱慈炤聽完都無語了,得對我猜忌到什麽程度才能問出這樣的問題。又不是我指使言官彈劾周延儒的,我哪裏知道怎麽應對才好。


    按照標準解法,這時候應該趕緊跪下來,一臉誠懇地答道:兒臣隻是個親王,不敢妄議國事。


    但朱慈炤有更長遠的打算,於是極為堅定地答道:


    “兒臣以為,應先查出‘二十四節氣’之說的源頭,看是誰最先發布了這樣的言論,將其下法司勘問。


    至於‘二十四節氣’對應的大臣,可令廠衛秘密查訪。如果廠衛查明,首輔確實沒有結黨營私,那正好洗清嫌疑、證其清白。”


    崇禎聞言,麵色一冷,厲聲嗬斥道:


    “豎子安敢大放厥詞,朝廷要務豈是你能議論的。


    為帝王者,當法堯舜,行光明正大之道,用光明正大之臣。大興廠衛、刺探百官,非三代聖王治國之術。


    也就因為今天是私下對答,否則治你個讒言禍國之罪都不過分。”


    朱慈炤沒有絲毫畏懼,慢條斯理地答道:


    “父皇問了,兒臣便如實答出心中所想。兒臣隻是區區親王,又無權幹預朝政。所以答的對也好,不對也罷,對國事都造不成任何影響。


    若是父皇嫌我們母子五人不夠齊整,隻想借題發揮,把我也送下去跟母妃和三個弟弟團聚,那直說就好。


    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反正天家無親情,又何必如此彎彎繞繞。兒臣從來沒說過自己不肯去死,父皇直接下旨便好。”


    崇禎的腦迴路跟普通人不大一樣,認為朱慈炤若是心中有鬼,絕不可能如此理直氣壯、慷慨激昂。而且這孩子不僅聰穎靈秀,更是頗有膽識。


    若是換成太子和定王,早嚇得跪在地上哭著辯白起來了。


    此時崇禎心中,既有欣賞之意,又有愧疚之情。


    所以挨了朱慈炤這好一頓搶白,還被扣了頂意欲殺子的帽子,崇禎反而釋去了嫌疑,帶著些許歉意,提起案上朱筆吩咐道:


    “是朕沒有照管好你們母子,朕也沒想到會走到今天之一步。虎毒尚且不食子,更何況你母妃就剩你這麽一個兒子了。


    哎,你過來吧,替朕抄一卷《妙法蓮華經》。就抄觀世音菩薩普門品中的無盡意菩薩偈。抄完供奉在你母妃的遺像前。”


    朱慈炤聞言,起身走到書案前,麵露難色:“父皇那可是朱筆,不是兒臣能用的,要不您自己抄吧。”


    崇禎笑道:“這你倒知道謹慎了,是朕讓你用的,也是代朕抄寫,你放心大膽地寫吧。”


    朱慈炤隻得接過朱筆,王承恩忙上前研墨。


    真讓人無奈,這架沒吵起來,反而要上演父慈子孝的戲碼了。


    朱慈炤心中暗笑:反正我知道父皇陛下的逆鱗在哪裏,隻要一碰,保準勃然大怒。我先慢慢抄經書,等王德化迴來了,我再繼續蹦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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