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禎十五年,八月十五日,天朗氣清、惠風和暢。


    朱慈炤,皇四子,年十一,在經過了慘烈的博弈之後,於年初如願獲封漢王。


    本來禮部給擬了‘永王’這個垃圾封號,換成原主自然也就忍了,可惜朱慈炤本是一名酷愛鑽研明史的中文係大學生,三年前意外穿越至此。


    還不如穿成個普通士紳呢,普通士紳好歹還有退路,可以簞食壺漿以迎王師。曆史上,皇四子朱慈炤可是被慈愛寬仁的大清給逮住淩遲了。


    欲戴王冠、必承其重,既然做了漢王,就要承擔起興複漢室的責任。一個穿越者應該如何逆襲,朱慈炤苦思冥想,三年磨一劍,終於製定了一套極為冷門怪僻的計劃。


    每次複盤推演這套劍走偏鋒的計劃時,朱慈炤都會被自己天馬行空的想象力逗笑。這是一條前人沒有走過的路,估計崇禎打死都想不到自己的皇子會如此離經叛道。


    往好處想,崇禎想不到,也就不會出來搗亂,畢竟每個對崇禎掏心掏肺、開誠布公的臣子都會獲得不幸,所以還是有所保留的好。


    遠的不說,以朱慈炤如今實力之弱小,要想改變自己的命運,也改變漢人的命運,就得從點滴做起,不能放過任何一絲細節,爭取一切對自己有利的東西。


    就比如王號,如果是在太平時期,叫什麽確實都無所謂,反正大明的藩王全是當豬養。


    但是崇禎上吊之後就不一樣了,大明從此進入藩王大亂鬥的時代。到那時,漢王就是比永王有辨識度。想在亂世擁有號召力,第一步是要讓天下臣民清晰準確地知道你是誰,這是必須的。


    看看明末的南、北太子案吧,大家連誰是太子都搞不清楚,就更別提親王了。


    曆史已經證明過,定王、永王經常被混淆,皇三子、皇四子、皇五子屢屢被張冠李戴。


    即使到了信息發達的二十一世紀,大名鼎鼎的‘朱三太子’到底指的是誰,絕大部分人還是搞不清楚,就更別說消息閉塞的明末亂世了。


    宣傳自己,就跟做廣告一樣,越簡單好記越好,越朗朗上口越好,越能引發共鳴越好。


    對於明末的仁人誌士來說,跟‘漢’產生共鳴的可能性明顯更大些,誰會跟‘永’、‘定’產生共鳴呢?


    皇帝都上吊了,連永定河裏的王八都姓愛新覺羅了,還共鳴個什麽勁兒啊。


    叫漢王多麽霸氣,什麽永王、定王,聽著就不似人君。


    玄學一點地說,崇禎死後,頂著二等王號的唐王、魯王表現最好,頂著三等王號的福、潞、桂,各種抽象和荒誕,永王、定王則是連個水花都沒有撲騰起來。


    雖說這隻是玩笑話,但在竊取天下的過程中,大清的運氣之好、福澤之厚,每次都能逢兇化吉、遇難呈祥,讓人不得不相信玄學的存在。


    卻說今日是中秋佳節,做完早課之後,朱慈炤服斬衰、執桐杖,緩步向乾清宮行來。


    因為朱慈炤的生母、皇貴妃田氏於上月十五日駕鶴仙遊。此時重孝在身,晚上的家宴肯定不能參加了,所以上午請個安,便迴去閉門讀書。


    進了後左門,便是平台。以鏟除閹黨之功而備受東林稱頌的聖主崇禎帝,總是喜歡在此處召見文武大臣,這便是大名鼎鼎的平台召對。


    說是求賢若渴也好,病急亂投醫也罷,反正隻要能在崇禎朝叫得上號的人物,基本都來參加過平台召對。


    不過沒什麽大用,此時此刻闖王李自成正圍攻開封甚急,破城就隻在旦夕之間了。


    朱慈炤駐足於平台、倚著桐杖,站在大都督曾經跪過的地方,不由自主地就想起了橫刀立馬這個詞。


    司禮監秉筆太監王德化出了乾清宮,一副心事重重的樣子,悶著頭往後左門方向行來。


    走到平台前,王德化一抬頭,猛然發現自家四爺正呆愣愣地站在平台中間。


    眼神交匯、四目相對,電光火石之間,本來都苦著臉的兩個人,不約而同地笑了起來。


    那是一種同病相憐、惺惺相惜、自嘲自諷、自娛自樂的微笑。


    朱慈炤與王德化可謂同是天涯淪落人:朱慈炤剛剛失去了做皇貴妃的母親,沒了庇護,從此如履薄冰、步步驚心。


    可巧,皇貴妃田氏上月十五薨逝,三天後,王德化便被剝奪了提督東廠的差事,轉任乾清宮總管。


    雖說做乾清宮總管能天天跟在皇帝身邊,好像也很厲害,但架不住上麵還有個最受寵信的王承恩啊,王德化這乾清宮總管更像是個跑腿的。


    即便在失去東廠、權勢受損之前,王德化也隻是被宮人們尊稱為二王公。


    每次見到王德化,朱慈炤都會難以抑製地想起某位大太監的那句名言:“你們叫我二祖宗,那宮裏是不是還有個一祖宗。說!這個一祖宗是誰?”


    對於有野心的大太監來說,做二王公著實有些尷尬。王德化肯定是滅不過王承恩的次序去,但他極有上進心,已經是崇禎朝曆任東廠提督裏最兇悍、最敢打敢拚的一個了。


    崇禎的親信中,已經先後有七人出任東廠提督了,簡直就是鐵打的東廠,流水的提督。


    集齊了七位東廠提督,也不知道崇禎帝到底是想幹些什麽?


    反正王德化是可惜了,當今天子身上有沉重的‘聖主包袱’,崇禎朝容不下過於強勢的太監。


    以去年周延儒接任內閣首輔為分水嶺,東林全麵複興,再度崛起。外朝就不用說了,內閣與六部完全淪陷,忠臣賢相濟濟一堂、東林複社眾正盈朝。


    內廷呢,崇禎帝諭停內操,敕內臣毋幹外政,戒廷臣毋交通近侍。罷提督京營內臣,撤換東廠提督太監。


    被東林視為眼中釘肉中刺的皇貴妃田氏薨了,皇貴妃的四個兒子夭折了三個,隻剩下朱慈炤這隻可憐蟲苟延殘喘。


    東林痛恨的閹人們罷的罷、免的免,大敗虧輸、一泄千裏。至此,內廷再也沒有了任何上的了台麵的反東林勢力。


    如果以魏忠賢的九千歲為基準,巔峰王德化的實力,也就大概相當於六百歲的水平。


    失去東廠提督的位置後,王德化連一百歲的功力都沒有了,如今慘兮兮地站在朱慈炤麵前,努力地擠出笑容。


    王德化與朱慈炤有一個共同的特質:不抱怨、不屈服,再苦再難,也要微笑著麵對。


    什麽叫同是天涯淪落人,什麽叫同仇敵愾,什麽叫豈曰無衣,與子同袍。


    東林與複社是朱慈炤的死敵,而王德化又是東林的死敵。死敵的死敵,那就是異父異母的親兄弟。


    王德化年近三十,皇貴妃與其年紀相仿,生前又待之甚厚,他倆才像親姐弟。所以朱慈炤私下裏以叔輩視之,不因其為宦官而輕慢。


    不論是皇家貴胄,還是文武大臣,絕大部分人都打心眼裏不把太監當人看。


    但是老子有言:反者,道之動也;弱者,道之用也。


    皇貴妃田氏反其道而行之,對身邊每個人都以誠相待,朱慈炤也繼承了這項優良傳統。


    而且將來自己是被大清抓去千刀萬剮,還是力挽狂瀾興複漢室?在朱慈炤的絕地求生大棋局中,王德化是最關鍵的七個人之一。


    到了今天這一步,北方肯定是徹底沒救了。至於東南,是東林和複社那一大幫道德君子的大本營,失了智才會往他們的地盤跑。


    什麽叫內鬥內行,外鬥外行?反正用心讀過南明史的正經漢人,沒有一個不得高血壓的。而且高血壓隻是保底,但凡較真點的那都得腦溢血。


    好在因為朱慈炤的穿越,如今的大明稍稍有些改變:去年年初孫傳庭被從刑部大獄中撈了出來,扔去四川做了敘馬兵備道。為了保下孫傳庭,這其中的艱辛十天十夜都說不完。


    因為當時崇禎對孫傳庭餘怒未消,而大明的形勢還沒有過於糟糕,所以總算成功把孫傳庭弄到四川最偏僻的角落裏屯田去了。


    若是哪天崇禎想將他召迴重用,朱慈炤還得絞盡腦汁想辦法彈劾孫傳庭。


    世道就是這樣抽象,不彈劾不行,如果任由崇禎把孫傳庭弄到前線送死去,那朱慈炤就不得不躺平了。


    要是連孫傳庭都沒了,還拿什麽跟多爾袞鬥,早點弄條大船出海旅遊算了。


    孫傳庭可是大明碩果僅存的強力督師人選了。哦,當世還有一個大才,兼具戰略眼光與戰術才能,堪稱統軍督師的上上之選,在年初被崇禎送到大清那裏深造去了。


    感謝崇禎大帝,本來興複漢室的難度是八百,現在變成一千二了。


    朱慈炤掏出一隻小荷包,遞到王德化手裏:“大節下的,我重孝在身,也沒辦法請王公喝酒了。小小心意,王公莫嫌棄,留著賞底下孩兒們吧。父皇可有空閑,我進去請個安。”


    別看荷包小,還真壓手,王德化接過來略一掂量,便明白裏麵塞滿了漢王的金豆子。雖說二王公不缺錢,但漢王殿下繼承了皇貴妃的財富,那真是財大氣粗得很。隨手一抓就是一大把金豆子。


    所以王德化也沒推脫,接過來謝了恩,便迴道:“皇爺一早就去承乾宮了。”


    朱慈炤點點頭,湊近一步,拉著王德化的袖子笑道:“有勞王公跟下麵的人打個招唿,一會父皇下令打我板子的時候,讓他們千萬把握好分寸。”


    一提到打板子這種東廠的本職強項,王德化立即來了精神:“好說好說,殿下盡管放心,這打板子裏麵可是大有門道:


    既可以二十杖把壯漢打死,也可以打一百板子卻隻讓文弱之人傷些皮肉。


    哎,不對呀,大節下的,皇爺為何要打您板子?”


    朱慈炤神秘一笑:“一會見到父皇陛下,我要蹬鼻子上臉了。”


    “蹬鼻子上臉?”


    王德化臉上先是湧現出驚詫的表情,繼而轉為崇敬與膜拜之情,這位漢王殿下也實在太勇武了。


    最關鍵漢王殿下一臉期待的樣子,好像盼著挨板子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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