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肅寧稱作祁哥的人,四十左右,一道斜疤橫過鼻梁,隱隱泛紅,似冒著騰騰怒火,恍若一條肥大扭動的滴血蜈蚣。他有域外血緣,一隻眼睛是淺藍色。他手中拿著一隻眼罩,在外,他總是將那隻眼睛遮住。


    他看著肅寧勾唇一笑,“攝政王大駕光臨,我該備上好酒才是。”他開的店,既賣酒,也賣吃食。


    跟著走來的蘇朝一愣,隨即跟著他一起跪拜。肅寧沒等他跪下便伸手托起他,“祁將軍願意見我,該是我備上好酒才是。”


    寧安也扶起蘇朝。他看了寧安一眼,寧安了然,笑著攙扶著蘇朝去了房中。“祁夫人,你與祁將軍有幾個孩子?”


    蘇朝撫著肚子坐下,“你叫我朝朝便好。”寧安不擺架子,她也並非矯情之人。隻是沒想到,十幾年前每日都來吃一碗拌豬血的人是攝政王。“我肚子裏這個是老四。”她指了指肚子,“老大老二是兒子,皮猴子,現在住在學院,十日迴家一趟。老三是女兒,快四歲了,跟她外公外婆去應州了。”


    “外公外婆?”


    蘇朝知道她想什麽,她撐著腰靠在椅背上,阿朱看了看周圍,拿了一個墊子給她墊在腰後。蘇朝向阿朱道謝,調整了下姿勢,舒服了不少。“我是孤兒,爹娘也恰好沒了女兒,我們聊得來,阿源以前帶過兵,打過仗,與應州的夏侯將軍相識,托人打聽了下他們。他們是老實本分之人,待人真誠,所以他們要認我為女兒時,阿源就讓我答應了。這些年,我們又忙鋪子,又要帶孩子,著實忙不過來,也多虧了他們幫忙。”


    寧安想了想問,“你不迴去了嗎?”


    蘇朝搖頭,“他們當時能汙蔑我,定我罪,送我去漠北,便是不想讓我活了。我還迴去做什麽。”那點親情,對爹娘兄長的期待,在一年多的折磨中消磨殆盡。“漠北不將罪奴當人。”能去漠北的人,都是罪大惡極之人。他們被安排開山、搬石頭、牧羊牧牛,甚至在獵期當作引誘猛獸的引子。“漠北的鞭子,都是帶著倒刺的,一鞭子下去,帶走一大片皮肉,傷痕留下便怎麽都消不掉了。”這些疤痕,便是他們的罪證。“阿源臉上的疤,就是當年保護我的時候被打的。”


    蘇朝輕歎一聲,她並非看到一個人就傾訴,而是知曉身為攝政王妃,她一定見過蘇家的人,可能還從他們口中聽過她的“罪行”。她一時無法為自己洗冤,卻也不能任由旁人汙蔑。若她自己都不為自己正言,誰還會為她說話。“後來,他把我買下來了,我跟他去了應州,嫁給了他。婚後,我們搬來了湖陰城縣,開了一家酒肆。”養了她十六年的父母不信她,厭惡她,與她一起長大的兄長怨恨她,一個陌生人卻願意為她擋鞭子,她當時便覺得,這個人一定是好人。“他們說我占了蘇明雪的位置,可並不是我求著他們收養我的,也不是我求著他們對我好的。”她什麽都不知道,隻是突然有一天,他們通知她,蘇家真正的女兒找迴來了,讓她騰出自己的院子。在此之前,她甚至不知道自己並非蘇家親生。她扶著額笑看著寧安,“可笑吧。”


    可笑她什麽都不知道,父母子女之情,兄妹之情,如浮萍無依無靠;可笑她至今想不明白他們既然不喜歡她,為什麽要對她噓寒問暖,盡心盡力十六年;可笑她直到被關押在牢中,定了罪還是不敢相信爹娘兄長會這麽對她。


    她看著寧安,“他們可好?”


    “挺好的。”寧安點點頭,“蘇迎方正三品都禦史,蘇正絎正五品翰林院學士。蘇明雪可能不太好,她衝撞我,被打掉了兩顆門牙。”蘇夫人如何她倒是不清楚,宴會之上沒看到過。


    阿朱彎腰對寧安附耳道,“蘇明雪原是無法接近王妃的,隻是她不知想了什麽法子,湊了過來。”京中等級分明,便是宴會,也要根據丈夫的身份地位,各自的娘家以及身份地位劃分在不同的院中。蘇明雪的父親便是正三品官,蘇家也沒資格與攝政王妃同一個院子。


    蘇朝聽後微愣,分不清心中何種滋味。她該暢快,該開心。她在漠北受苦那一年,無數次想著蘇明雪的淒慘下場,可如今聽到她的事,竟是說不出的平靜。“蘇家對我來說,已經過去了。”不在意了,所以內心平靜無波,所以不再有情緒。


    她的手放在隆起的肚子上,寧安問,“便這麽算了?”


    蘇朝看著她,“蘇家養我十六年,這便算我還給他們的養育之恩吧。”她現在有丈夫,有孩子們,自給自足,生活很好。


    敲門聲傳來,寧安看向後院小門,蘇朝要起身開門,阿朱攔下了她。“祁夫人,奴婢去吧。”


    小門通著後巷,後巷狹窄,少有人入。湖陰城縣的人信鬼神信神佛,這種逼仄陰暗的小巷,一向被他們視作不詳之地。有些人家會在征得隔壁人家同意後,將小巷封死。


    蘇朝看了寧安一眼,“這個時間來,應該是碧涵姐姐,她丈夫以前是書院的夫子,去年眼睛徹底看不見了,便……”


    寧安站起,“我也認識一個碧涵。”她走到門邊,阿朱已經走過去打開了門。院子中,肅寧與祁源掃了一眼小門處,便繼續聊天。


    “阿朱姑娘?”碧涵微愣,隨後便看到了站在房間門口的寧安。


    碧涵就住在他們隔壁,兩戶的小院門均開在巷子裏,區別在於,碧涵家的正門在東街,蘇朝家的正門在東南街。祁源有時會去應州送貨,蘇朝有孕,她剛才賣扇子迴來,見鋪子關了門,怕她有什麽事,趕緊過來問問。


    碧涵進了屋,將帶來的點心放在桌上。“剛出爐的鮮花餅,拿點給你嚐嚐,這個時節沒什麽花,我便用了去年存下的百花蜜。”她一邊說,一邊笑看向寧安,“說起來,這鮮花餅還是以前我在宮中學的呢,那次攝政王妃也在。”皇後麵上說的是讓宮中尚食局司膳教她們做鮮花餅,實則誰都知道,這是皇後在給兒子相看年歲相仿的姑娘。她調笑著,“我當時一看王爺陪著王妃,便知曉我們沒希望了。”相看不過是明麵上的事,私下皇上皇後早就為他們唯一的兒子選好了妻子。


    蘇家的官職低,蘇朝幼年時雖也跟隨蘇夫人參加過幾次宴會,卻不曾進過宮,更不曾見過皇親國戚。


    阿朱循例試了鮮花餅,又留下一些存樣,才夾給寧安。


    寧安彎了彎眉眼,“我還不餓。”她笑著道,“剛才在祁夫人的鋪子裏吃了好多。”


    碧涵道,“可是吃了豬血米粉?”


    寧安點頭,“還有陳醋花生,拌血塊,以及腐竹。”每一樣都很好吃。


    碧涵聽到拌血塊時擰起了眉,嫌棄道,“那血塊,雖不難吃,我卻是怎麽都下不去口,我夫君倒是喜歡,隔幾日就會來吃一次。”


    蘇朝聽著抿嘴笑。拌血塊是她在漠北學來的,牧場有個老婦,放牧的同時還幫著做飯。漠北艱苦,每到冬日食物便不夠,要餓肚子,大家都盡可能節省食物,留到冬日時吃。在漠北,哪怕是一滴血,都是寶貴的。除了拌血塊,她還教了她如何灌可以長期保存的血腸,如何將味臭的豬腸用最少的水洗幹淨。


    寧安看著她讚同點頭,“我也下不去口,王爺也很喜歡。”


    碧涵笑道,“大概男人們都喜歡茹毛飲血吧,更有野性。”


    笑完了,寧安看著碧涵問,“關大人的眼睛如何了?”閻大夫離開前給他施針了三次,並非頑疾,隻是拖的太久了,光施針還不行,需要日日喝藥,再配合一月三次的針灸才行。


    “那日施針完便有光感了,昨日能看到一點影子了。”他的眼睛是有一年雪地行軍落下的眼疾,當時年輕,也不甚在意,後來嚴重了,又追著她來了這裏,這裏的大夫遠比不過京中,就這麽耽誤下來了。


    碧涵心中清楚,攝政王會專門拜訪,又請名醫來為丈夫治眼疾,便是想要丈夫歸京,重入朝堂,更為他的助力。她心底不願再迴京中,卻也清楚,她不顧一切離開,不過是將京中人、事一拖再拖,總有要迴去解決的一日。如今攝政王親自上門,又願意為他們撐腰,他們若是拒絕,便是不識好歹了。


    “那便好。”寧安輕輕頷首,迴道,“王爺同我說,那次雪地行軍,關大人本是不用去的,隻是見他年歲輕,怕他行事衝動,又怕天寒地凍他遇到危險,這才執意跟隨。”


    碧涵哈哈一笑,“結果他自己沒什麽行軍經驗,王爺讓他以黑紗覆眼,他不聽,沒多久便患了雪盲。後來還是王爺叫了兩個人,架著他走,才沒耽誤了大事。”


    蘇朝聽著她們說起京中事,又聽攝政王妃說,王府之中每逢夏日荷花怒放,滿滿鋪滿荷塘,邀她去賞時,問碧涵,“姐姐你要迴京?”


    碧涵不願瞞她,點了點頭,“京中有些事總要了了。”娘家、前夫,總要斷的幹幹淨淨、明明白白才好。


    “我爹年歲也大了,王爺說攻下西涼便讓他歸京養老,這裏就交給祁將軍與關大人了。”他們兩人一文一武,夠了。夏侯一門掌握兵權多年,便是日後王爺登基,也難免被人說一人勢大。更何況祖父與蕭姨娘的兒女這些年關係親近,為防祖父將兵權分給他們,不如他們釜底抽薪,先以夏侯一門勢大為由,瓦解了兵權,既安朝臣之心,也能防備蕭姨娘與她的兒女別有異心。


    碧涵看著寧安笑,這樣的一個人,如何能看出她不到十歲便麵不改色的殺人了呢?


    蕭蘭溪死在她手中,死之前與蕭姨娘的女兒寶琴、秋瑩十分交好,幾人沒少欺負她。她們會欺負她,會在背後暗罵她,會在池塘邊堆石子,意圖推她入湖,卻怎麽都不敢害了她的性命。


    可夏侯寧安敢。


    肅寧差人送了一壇酒來,“小安用鬆針、鬆子與竹葉釀的,你試試。”


    祁源那起酒杯,仰頭喝下,“氣微香,味甘苦。”他微微偏頭,又倒了一杯,喝後嗬嗬一笑,“這酒倒是有意思,先甘後苦,苦味經久難散。”世人都說先苦後甜,酒也好,茶也罷,均是入口辛辣苦澀,迴味甘甜,這酒反其道而行,入口甘甜如清泉,入喉辛辣,入胃酸苦。


    肅寧看向裏屋,“我不喜歡她出去,她有時沒事,便尋了方子做酒釀,後來做熟了酒釀,便又開始試著釀酒了。”有些天分,離京前釀了兩缸黃酒,均埋在王府玉蘭花樹下了,說是要留給女兒們,等女兒們出嫁再挖出。“世人均說先苦後甜,可實際確是先甜後苦。”人往高處走,水向低處流,高處不勝寒,低處人自憐。


    祁源淡淡一笑,“高處暗湧無數,一不小心,便是粉身碎骨。”


    “低處便無暗湧嗎?一不小心,溺斃其中無人知。”肅寧含笑,“祁哥,你以為你躲在這裏便能安穩了嗎?”裏屋傳出笑聲,他又看了一眼。


    祁源收斂了笑,冷淡道,“攝政王,你似乎忘了,我也好,關毅也罷,均是大皇子的人。”


    “大皇兄已經不在了,若他還在,我要什麽,他定會全力尋來捧到我麵前。”


    祁源緊緊看著他,“可你殺了他。”他放下手中杯,砰的一聲,“還是用如此屈辱的方式。”


    肅寧勾唇一笑,毫不畏懼他的目光。“難道他不該死嗎?”他冷哼一聲,“小安懼蛇一事,難道不是他告訴雨姝的嗎?那些扔到小院中的毒蛇,難道不是你們幫著他尋來的嗎?”若隻是愛慕他這一點,他便是惡心,也會看在延興手中人脈關係的份上,暫時留著他。可他千不該萬不該,不該去動他的妻子。


    祁源冷嗤一聲,“這些年,你打著他的名義收攏了不少他的勢力。”


    “收攏?”肅寧眉頭一挑,“到底是曾忠於旁人的人,如何能用收攏二字?不過是用著順手罷了。”前幾年,他還需要借助延興的勢力,這幾年,已經完全不需要了。他又看向裏屋,“我不反對你忠於延興,但你不妨想想你的妻兒。”


    祁源臉上一沉,“你威脅我。”


    肅寧搖頭,笑著,“有妻有子,生活幸福,你該珍惜。”


    祁源看著他許久,突然大笑出聲。“江山易改本性難移。大皇子才學不低,不乏聰明之處,循規蹈矩,最重要的是有憐憫之心。而你,貪婪、兇殘、狠毒、狡詐,毫無憐憫之心,對百姓充滿威脅。”他苦歎,“皇上明明知曉,最適合繼位之人乃是廷興,而非你。偏偏他一門心思將皇位給你,絲毫不顧天下,不顧百姓。”


    “我一次見關毅,他剛高中,正是春風得意之時。他第一日講的是《易》。”天子建,君子以自強不息。“是他說尋常人交朋友,不過是覓些護身的毛、體麵的皮,事到最後終究要靠自己。帝王注定是天下最孤獨的人,幫你的人,敬你的人,懼你的人,歸根結底是為了利益。”那一刻,他明白了,做人也好,做皇子也好,做帝王也罷,均不能怯懦畏懼,因人成事,結果都是一樣的。誰都不是可信之人,誰也不是忠心耿耿之人。與其找“忠心”的同盟,“盡忠”的朝臣,不如用利益將他們聯結在一起。


    “我第一次見你,是在應州軍營。是你告訴我,做人應當坦誠,這世間,無數人一直想,從小就想,不表現出來一則不敢,二則有違宗法,三則顯得無恥。於是許多人開始寄期望與神佛,希望能以誠感天。殊不知人若不付諸行動,天亦不能降運於人。”他聽後便決定坦誠,坦誠他是個貪婪之人,是個兇殘、狠毒、狡詐,毫無憐憫之心之人。他貪權勢,貪富貴,擋他權勢富貴之人,人擋殺人,佛擋斬佛,天擋弑天!


    “夠了!”祁源聽不下去了,“縱觀經史文書,校注者無數,何人似你這般強言詭辯。你自幼便不安分,不似延興恪守忠孝節義。”


    “忠孝?節義?”肅寧不屑笑了,“我父皇告訴我,忠孝節義皆是統禦之道,為帝者,為王者,便定不能信那一套。”所為忠孝不能兩全,更是在教導朝臣為了報效朝廷,為了天下百姓,可以舍棄親情,從頭到尾皆是虛偽!“朝堂大臣,衣冠彬彬有禮,說穿了不還是場買賣,我拿爵祿買他們,他們賣忠,換得富貴,同街市裏的商販有何不同?”禮教皆虛假,利益才是真。朝廷那麽多大臣,何嚐是忠於帝王,忠於百姓,忠的不過是全力,隻要他將權力把持在手中,一切皆順。若是有一日,他把持不住權力了,他們便會叛離另尋出路。


    祁源擰眉道,“你如此離經叛道,便是讓你為了帝王,你便不怕遭人責罵,留下惡名,被正義名士懲戒嗎?”


    肅寧越發不屑了,“懲戒我?憑什麽懲戒我,誰人能懲戒我?”他腥風血雨中走來,連自己的小妻子都險些害了,他又怎會任由旁人在他眼前囂張。“我這一路走來,坦坦蕩蕩。”坦蕩的貪婪、坦蕩的兇殘,坦蕩的狠毒,坦蕩的狡詐。


    肅寧靠近祈源,“你知道我最厭惡延興那點嗎?”他勾起唇,“我最厭惡他的虛偽做作。”同那些意圖接近他的男人女人並無不同,延興對他無禍心,卻也含了無數算計。他想要一點點蠶食他身邊的人,之後一點點蠶食了他。“他喜歡我,不就是喜歡我的貪婪、兇殘、狠毒、狡詐嗎?可他卻跟我說,這樣不對,這些都是錯的,妄圖用忠孝節義控製我。”哪裏比得過他的小妻子,狠都狠的清清楚楚,詐也是明明白白,那點小心思,一眼就能看透,讓人看著便覺得輕鬆。“他能傷害我的小妻子,能一點點蠶食我的人,妄圖改變我,控製我,我便不能一點點蠶食他的人,控製他,傷害他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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