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大愣也不追趕,隻是用一塊巨石將兩扇破門緊緊掩住,便又迴到廟裏繼續吃喝。要說在這瓦罐之中的都是些別人不稀罕的殘羹剩飯,此時在這二位口中倒成了千金不換的美味佳肴了,他們正自吃的高興,忽聽廟外眾乞丐一齊大喊:


    “嗨,裏邊兒的兩個毛鬼聽著,我們這就叫當家的去,有種兒的就不要走,讓你們知道什麽是厲害的。”


    王大愣聽聞叫囂,頗不以為意,倒是麻三兒還略有些見識,他見情勢不對,遂扯了王大愣一把道:


    “哥哥,俗話說:強龍難壓地頭蛇,想來咱兩個還是少惹事的好,趕快吃完了,就順勢風緊扯乎吧。”


    王大愣乃是個粗心憨直之人,對於麻三兒的見解一向是言聽計從的,當下會了意,便又是一陣的風卷殘雲,將罐中食物吃了個精光,末了還抱起罐子每人喝了五六口菜湯,方才覺得心滿意足。麻三兒料定這一眾乞丐定是守住了前門,布下口袋陣,等著他們上鉤,便拉了王大愣來到後麵的一處殘牆前,翻牆跳了出去。不料雙腳甫一粘地,早竄起七八個守候多時的小乞丐,都手掄著木棍,劈麵打來。麻三兒自不願和這些乞丐糾纏,急忙閃身讓過棍棒,伸腳隻輕輕一拌,那當先而來的乞丐便立刻來了個狗吃屎,手中的木棒也飛出了老遠。一旁的王大愣硬是用手接住掄過來的木棍,稍稍一擰便將棍棒奪在手中,作勢要打,眾乞丐料想不是他們敵手,遂發一聲喊,作鳥獸散了。


    二人又是好氣,又是好笑,隻得將手中的木棍做了拐杖,望著吉東鎮的方向,快步趕過去了。


    吉東鎮,地處咽喉要衝,本是一處繁華的所在。大清朝中興之後,往來於關內與吉林之間的商戶、農戶都要在此歇腳、打尖,其中有那一技之長的見到此地繁華富庶,便憑著身上的手藝留下來謀生,而有錢的商賈也願意將各類商鋪設置於此,一來二去,使這小小的吉東鎮竟成為方圓百裏之內一等一的去處了。


    在麻三兒他們到來之時,此地恰值黃金時期,先不說街麵兒上鱗次櫛比的茶館、飯鋪、妓館與雜貨店,單就其隨處可見的雜耍場子,便足以使人駐足觀望,流連忘返了。最近的一處場子裏正拴著狗熊與矮馬,一個油光滿麵的胖子從一件猩紅的鬥篷之中緩緩擎出一個盛滿水的魚盆,裏麵竟然還有幾尾金色的小魚在款款遊弋。然而真正吸引麻三兒他們目光的卻是一位正在耍肩帆兒的壯漢,其人身高丈二,膀擴三挺,肩上的一麵巨帆在空中“撲啦啦”地抖,其聲勢真可用驚心動魄來形容了。場子周遭已經圍了上百號人,全都拍著巴掌,喝彩之聲不絕於耳。那位大漢隨著喝彩之聲也是越舞越起勁兒,正在他要將旗幡換肩之際,卻突然將帆落下,拱手抱拳道:


    “各位關東的老少爺們兒,俺打關裏頭來。初到貴地人地兩生沒了盤纏。您大人有大量,打賞小人幾個銅板好讓我們動身還鄉。如果您身上沒帶錢那也沒關係,請站腳在旁幫襯著小人助助威風。可您要是在我要錢的時候轉身就走,那就是往我眼兒裏插棒槌,這早不走晚不走,真好有一比。”


    就聽他身旁的小孩接口道:


    “比什麽?”


    那大漢便道:


    “就好比飯熟了,您又往裏撒了把沙子,叫我老少爺們兒全都吃不成。”


    那小孩又接口道:


    “嗨,那不是損陰德了嗎?”


    站在圈外的麻三兒心中清楚,這叫“杵”,賣藝的要是沒有這幾句鋼口還真就要不下錢來,這就叫連說帶練才是真把式。王大愣就站在麻三兒旁邊兒,他自然不懂其中的江湖門道兒,隻是見有不少人往裏頭扔錢,不覺眼熱。俗話說得好,傻人也有個傻心眼兒,他見麻三兒一邊往裏頭瞧一邊微微點頭,還以為他有同感,便拉了拉麻三兒的衣袖,臉上都是憨憨的笑。


    麻三兒雖與王大愣相處的時間不長,然這一路走來,二人一同擔驚受險,寵辱與共,倒是生出了幾分心有靈犀之感。他見王大愣一味看著自己傻笑,初時還不明所以,但很快便醒悟過來,明白他竟也動了當街賣藝的心思。老話兒說:“人窮當場賣藝,虎瘦攔路傷人”,現下他二人身無分文,落得和一眾乞丐搶吃食,照此下去,這關外隻不過又要多兩個小叫花而已。可要說當街賣把式,麻三兒又有些磨不開了,別的不說,單是那百十雙眼睛都盯在自己身上,就讓人渾身都不自在。


    他在奉天之時曾隨白爺去過不少場子,也見識過各式各樣的把式。江湖上將賣把式的都叫做掛子,自然也是良莠不齊的,好的把式被叫做尖掛子,多是由鏢局的鏢師,看宅的武師出來賣弄的;而打對子或打套子的把式雖然闖不了江湖,贏不得好漢,卻也著實耐看,這叫做花架子,腥掛子;還有那些一邊練把式,一邊賣藥的,這叫做連掛子,也有叫挑將漢的。可不論什麽把式,都要懂得江湖規矩,知道鋼口,能粘得住人,最後才能得著錢,吃了這碗飯。另外,賣把式的到了一地,要先拜訪當地的總瓢把子,或給個三五吊錢,或拿著點心去孝敬,等人家點了頭兒,才能去打地掙錢,否則是站不住腳的。


    至於打地,咱們還需多交待幾句。打地說白了就是租場子,江湖上專有一些人跟瓢把子和官麵兒上都熟,能在鬧市裏劃出幾塊場地,再賃些桌椅板凳,專侯江湖人前來租用。而江湖人挑場子,能不能掙到錢也需看好位置,老話說:“鑼鼓一響,黃金萬兩”,但那是好地段。如果您不開眼,硬將把式場子支在了飯莊子與說書場子前麵兒,到最後不砸了你的攤子才怪呢。


    一旦定好了場子,賣藝人便開始敲鑼打鼓,行話叫圓粘子,也就是圈人。若能趕上好的時候,圈人也快,但等能有幾十號人了,賣把式的就開始打對子跟套子了。倘若打的精彩,周圍喊出好兒來,人聚的就越發多了,此時他們才要報來曆,報家門,報老帥(也就是師傅傳承),使鋼口粘人,待圍觀眾人都不好意思走了,才會亮出真家夥,什麽硬氣功,彈弓對打,輕身術,內家拳等等。所以老時年間賣藝的把式都是尖腥掛子兩不誤,隻有這樣才能吃走江湖這碗飯呐。


    麻三兒雖對個中門道兒一知半解,卻起碼知道這可不是好幹的買賣,別的先不論,單說那擺場的刀槍棍棒,銅鑼器械就一概沒有,待會兒真要是兩手空空,當街一站,準會讓人以為他是哪兒的叫花子,也混跡此間蒙事來了。可是話又說迴來了,如果不走賣藝這條路,還能有什麽法子渡過眼下的難關呢?倘或明路不走,走暗路,倒可以黑紗蒙麵,趁夜入室為盜,或做了那剪徑的強人,如若真是走了這條路,可就是一條永沒有盡頭的不歸路了。


    俗語說:“行在江湖上,便是薄命人”,皆因這薄命之人已經一無所有,就僅剩下這條小命兒,可以一搏了。想當年秦瓊秦叔寶,馬踏黃河兩岸,鐧打五州六府,威震山東半邊天,路遇危難之際尚能當鐧賣馬以解燃眉之急,更何況是當下的普通百姓呢?麻三兒將主意打定,便衝著王大愣撇一撇嘴,遂一前一後擠出了人群,可來到街麵兒上,麵對著熙來攘往的人流,二人又有些不知所措了。


    畢竟是人地兩生啊,去哪兒能找到合適的場子,供他們當街賣藝呢?眼看著時已過午,各大飯莊的飯客,正三個一群五個一夥兒的沿街溜達著,一時間竟然遊人如織,此時正是賣藝討錢的上佳時機啊。就在他二人無計可施的時候,卻忽然發現在一群菜販子的旁邊兒,當真還空著一處場子,裏頭用白灰畫了個圓圈,以作為標記。要說這處場子其實乃是看街混腥子的坐居之所,周圍的五行八作避之唯恐不及,哪兒還有人敢去占用呢。然而這二位可是那天不怕地不怕的主兒,又是餓急了眼的,哪兒還管什麽規矩不規矩的,都是一個箭步竄進場子,就算把它給占了。


    周圍的小商小販還隻當是“看街麵兒的”又迴來了,卻從沒見過這等破落相兒的,一時間都直眉愣眼的瞅。麻三兒隻是一門兒心思的想要開場賺錢,他的兩隻眼睛隻會緊盯著周圍的行人,心裏則盤算著開場的時機。他見幾名穿綢裹緞的富商剛好走過來,便急忙勒了勒腰間的麻繩,“之”字步當場站定,抱拳拱手,向著周圍深深一揖,尚不待眾人有所反應,他已是墊步蹲身,來了一趟查拳。


    關外的老百姓多是來自山東、河南、河北一帶的,祖籍直隸的亦不在少數,都有著看熱鬧的癖好,他們見此處正有人賣藝,更沒提饋杵要錢的事兒,當然是不肯放過的,遂“唿啦啦”就圍上了一大圈,都人擠人的往裏邊兒瞧。此時麻三兒的注意力都在那一雙拳眼上,他一邊走拳,一邊照應著周身,將一路拳走的齊整、大度,虎虎生威。人群裏不都是“白家雀兒”,其中有那懂門路的,見他將一路拳打的漂亮,不覺衝口一個“好”字。不料這個“好”字一出口,立刻又招來了更多的人圍觀、起哄。他們見麻三兒的年齡不大,且衣衫破爛,就一麵兒看拳,一麵兒在私底下交頭接耳,議論他的出身與來曆。有的人覺著麻三兒定是個丐幫人物,有的則認為他是在大戶人家受了氣的富家子弟,一個人兒跑出來混飯吃的,更有甚者竟然覺著麻三兒和鎮口兒的馬匪韓老六的畫像有些神似,搞不好就是韓老六的子侄,混進鎮子裏來探聽虛實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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