話說那老漢在低頭絞手間,支吾著,將自己前些天的所見所聞說了出來。原來就在半月之前的一個傍晚,屋外寒風凜冽,已是無人登門了,他遂熄了膛中之火,準備上板關張。忽然間自遠處的暗夜之中隱隱傳來一片人馬行進的雜遝之聲,在那個年月關外不太平,不但胡子多如牛毛,即便是村屯間也時常因田畝之爭而發生械鬥。然而“好漢護三村,好狗護三林”,就算是胡子或是械鬥的屯民也知道護著自己的一畝三分地兒,相較於官軍卻不知要好上多少倍了。


    那時候的清兵既是匪,甚至於摧殘百姓的手段比匪更甚。他們常以剿匪為名,趁夜包圍村屯,不但屠戮百姓,強搶財物,而且淫人妻女,無惡不作。倘或有人膽敢反抗就要被安上個通匪的罪名,抓迴衙門裏去過熱堂,更是求生不得,求死不能。老漢雖不知這股趁夜出動的人馬到底是官軍還是胡子,但遇事兒躲災乃是常理,便急忙吹熄了燈燭,躲在窗欞後偷看。


    不到一頓飯功夫,這股人馬已然來到了店鋪門前,為首一人身材消瘦,頂戴花翎,騎乘一匹高頭大馬,後麵兒跟著的既有巡防營的官兵,也有手拿鐵鏈、樘叉的公差。此時入冬已久,田壟間早就被收割一空,因此老漢躲在窗後看得分外真切,他心下狐疑,“這裏前不巴村後不巴店的,就連胡子都懶得來,又能有什麽歹人值得深夜緝捕呢?”正在他思量間,這股幾十人的隊伍已然走過去了,老漢看著黑壓壓的背影不由得長歎了一聲,心說:“今夜又不知哪個屯寨要遭殃了。”他搖頭歎息了一迴,卻也無計可施,隻得摸黑兒上了炕,迷迷糊糊間就睡著了。


    將近睡到半夜時分,他忽然驚醒了,仿佛自己做了什麽噩夢,心中感覺混亂以極。此時從窗外透射進隱隱的火光來,他慌忙翻身坐起,湊近門縫邊,向外窺視。唿嘯的冷風夾雜著細碎的雪花吹進門縫裏,打在他那飽經風霜的臉上,然遠處的景象卻讓他瞪大了雙眼而不敢有交睫的瞬間。


    那是一片刺目的火光,在如墨般的黑夜之中分外醒目,其間還夾雜著如裂帛般的喊殺之聲。猛然間,耀眼的火光中一個黑點兒激越而出,隻見他左右衝突,圍者皆四散奔逃,然而就在刹那間,火光一閃,那黑點便緩緩倒下了,緊接著老漢的耳中才聽到“嘭”的一聲響,他曉得那就是火槍的轟響。


    繼而遠處的一切又歸於了沉寂,除了搖曳的火光依舊刺目外,再也聽不出一點兒聲響。很快那群人又聚攏到一處,向著另外一個方向奔逃而去了,此時老漢的口中忽然想要喊,那是被壓迫的農民發自內心的嘶喊聲,然而他卻什麽也喊不出來,因為他的內心早已被壓榨得麻木不仁了。


    這一夜他再也沒有合眼,直到東方微微發白,他才起身穿好衣服,裝作外出拾糞的模樣,出門去細看端的。一望無際的田壟就像一塊毫無遮擋的平板,任由北風肆虐著,他頂著寒風直走了半個時辰,方才見到一片尚有餘溫的瓦礫,瓦礫外趴著一具無頭的屍身,他認得這具屍身,那是一個和他一樣蒼老卻又和藹可親的老人,與他還經常一起下棋、聊天,而今卻這樣趴在寒風裏。


    他想流淚,但許是眼淚已經流幹了,遂隻能用衣袖抹了抹幹澀的眼睛。周圍又陸陸續續聚攏了一些人,他們全都衣衫破爛,一樣木然的注視著眼前的一切,但眼中卻仿佛有怒火就要噴湧而出了。有人抬來了床板,眾人七手八腳將屍身抬上木板,便緩緩的向著亂墳崗走去了。


    說到這裏,老漢已經哽咽得說不下去了,麻三兒卻沒有再追問什麽,他隻是緩緩的站起身,用手整了整腰間的布帶,低聲道:


    “老伯,那亂墳崗現在何處,我想去看一看。”


    老漢木然的抬起雙眼,向他望了望,這才抬手向著西邊兒略指了指,然後就放下手,再也不出聲兒了。麻三兒略定了定神,他輕輕的唿出一口長氣,隨即轉身出了店門,他輕輕的昂著頭,向著西邊兒的墳地走,此時透過他的表情不難猜出,他的內心應該是平靜的,因為所有這一切都已然化作了一個念頭,“報仇”。


    所謂的亂墳崗不過是一片無主的荒地罷了,除了枯黃的野草外,就連一棵像樣兒的樹都沒有。這裏的墳頭兒沒有石碑,也不知埋葬的都是何許人,其實即便知道,那些貧苦的農民也立不起石碑,更沒錢祭奠。麻三兒放眼四顧,終於在靠近一側的地頭兒上見到了一座新墳,他料想著,這裏便是師父的墳墓了。他翻身跪倒,深深的磕了三個頭,臉上木木的,沒有一點淚光,王大愣就跟在他的身後,見他跪倒,便也跟著跪了下來,接連磕了幾個頭。


    磕完頭,麻三兒便挺直了身子,茫然的望向遠處,心裏似乎在追憶著什麽。過了許久,他站起身,彈去身上的塵土,彎腰摳了些冷硬的泥塊兒,將它們均勻的鋪撒在墳頭兒上,王大愣剛想學著他的樣子也撒上些泥土,卻見麻三兒已經轉過身,向著遠處的曠野走去,他不放心讓麻三兒一個人就這樣渾渾噩噩地走,便急忙扔了泥土,緊緊跟在後麵。


    兩個人就這樣一前一後的走到了天黑,依然默默無語。入夜後,他們便就近借宿在一戶農人的窩棚之中,每人還抱了一大捆稻草用來禦寒。雖然深感困乏,但麻三兒卻始終難以入眠,此時他早已擺脫了滿腔的激憤,慢慢冷靜下來,開始細細思量起具體的辦法來。


    首先他便想到了一個最直接的問題,若論報仇,僅憑他的一己之力能行嗎?而今在他身邊的,就隻有王大愣這一個親人了,而這個仇又該是怎麽個報法兒呢?其次,殺害師父的兇手到底是誰呢?這個仇又該到哪裏去報呢?他絞盡了腦汁卻也實在想不明白,老實巴交的師父又能和誰結仇呢?至於成瘸子的車店被毀,到底是同一個人所為,還是僅僅巧合呢?那麽成瘸子又在不在人世了呢?


    紛繁複雜的疑問使他頭痛欲裂,他隻好暫時止住念頭,強迫自己小睡了一會兒,不料再一睜眼,已是第二日的晌午了。


    兩個人簡單吃了些從農戶那裏討來的幹糧,便起身沿著官道一路向北,希望能找個人多點兒的地方再打聽打聽。就這樣他們連走了一個時辰,眼見著周圍的行人漸多,打聽之下方才知道,前方已離吉東鎮不遠了。


    都是肚子裏沒有底兒的年紀,動身時僅僅吃了點兒幹硬的餑餑,行了這麽遠的路,二人早就餓了;但此時身邊的行人莫不是腳步匆匆,又有誰肯停下來,施舍給他們哪怕一丁點兒食物呢?兩個人隻得勒緊了腰間的草繩,又向前挨了二裏多路,眼看著吉東鎮已是遙遙在望了,而他們卻餓得頭暈眼花,恨不能將路邊兒的石頭也啃上兩口,以解腹中的灼燒之感。


    就在他二人眼發藍,腿發飄,渾身直打顫的功夫,忽然就聞到從道旁的一座破土地廟裏,竟然飄出了陣陣的飯菜香氣。這股香氣在一瞬間便化成了一隻無形的巨手,揪扯著二人的頭發,一直將他們拖到了破舊的圍牆之外。麻三兒實在有些想不明白,這麽一間不起眼兒的破廟裏,怎會有如此誘人的香味兒呢?出於好奇他手扶著殘牆,從破縫之處向內窺看,卻見是一夥兒半大的乞丐,正圍著一處破敗的爐灶,忙著吹火、添柴。那爐灶之上正架著一隻碩大的瓦罐,尚在騰騰的冒著熱氣,一股股油膩的香味兒,便是從這瓦罐之中飄散出來的。


    麻三兒雖被饞得垂涎欲滴,卻也自詡是條好漢,當然不願以大欺小了,隻好藏身於牆縫兒之間,津著鼻子,咽咽口水,在心裏畫餅充饑了。而王大愣則不然,他自幼長於鄉野草莽之間,性子貫是直來直去的,甫一聞到那誘人的飯菜香氣,立刻饞蟲上腦,再也按耐不住了。他來不及向麻三兒知會一聲,便用盡全力,猛力一推,但聽得“轟隆”一聲巨響,那段殘牆竟被他整個推倒了,撲起了滿天的塵土。


    院中的一眾乞丐都被這震天介的巨響驚得魂飛天外,哪裏還顧得上罐中的吃食,都一窩蜂地向院外逃去。王大愣則借著這一推之力,邁步進了院子,對一個被嚇癱在地的小乞丐看也不看,隻是徑直走到瓦罐邊,不用地上的匙箸,直接伸出簸箕般的大手,捏起半隻啃剩的雞腿兒,塞入口中亂嚼。麻三兒也被他方才的舉動驚得目瞪口呆,此時卻見他正自津津有味的啃咬“一隻”雞腿兒,便也顧不得什麽江湖道義了,直接一個箭步竄進院子,搶至瓦罐前,伸手隨意撈起食物,就往嘴裏塞去。


    那名被嚇倒在地的小乞丐,起初還以為是他們在廟裏棲身,對土地爺不敬,惹惱了大力金剛下凡,此時一見,來的竟然是兩個和他們一樣的餓死鬼。那一瓦罐的吃食乃是東家一點兒,西家一點兒偷竊而來的,真真頗費了一番功夫,可還沒等進到自家嘴裏,卻被這兩個家夥給搶了。他想著想著不由得火撞頂梁,趁二人忙著搶吃食物,未加提防,便一躍而起,衝出廟門高喊道:


    “哎,大家夥兒都別跑啊,咱們的口裏食可都讓人家給搶了啊。”


    於乞丐而言,嘴邊的一塊饅頭都是重於泰山的,此言一出立刻激起了千層浪,那些大大小小的乞丐,足足一二十號,都紛紛聚攏到廟門前,拾起地上的磚頭、瓦塊,一股腦兒地向廟裏砸來。王大愣正自吃的香甜,突覺後腦被結結實實打了一下,他感到有些頭昏,便低下頭用力甩了甩,剛想迴頭看看到底是誰在搗亂,不料腮幫子上又狠狠挨了一下。這兩下,將他打疼了,不覺發起性來,旋即一個轉身,衝出廟門,恰和兩個就要衝進來的半大乞丐撞了個滿懷。兩個乞丐被王大愣撞得頭昏腦脹,可還沒等他們迴過味兒來,早被王大愣一手一個捏住了脖頸。他們雙腳離地,氣息漸絕,正自拚命掙紮,早被王大愣雙手一推,就直直飛了出去,將後麵的小乞丐接連撞翻了七八個,餘者見他神勇,驚得發一聲喊,又四下逃散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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