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切發生得太快,麻三兒還兀自咬著他的腳踝不放,那人的屍身栽倒,竟被麻三兒生生扯下一塊皮肉來。麻三兒有些茫然無措,他趴於地上,口中含著那塊皮肉,不明所以。過了半晌他才反應過來,急忙吐了皮肉循聲觀看,原來在不遠處正站著一名屯丁,手中擎著一杆漆麵光亮的快槍,槍口處的一縷青煙兀自嫋嫋不絕。


    所謂快槍,不過是普通人對於西洋供彈槍的稱謂罷了。它屬於後發裝填的燧發槍,若與神機營裝備的火繩槍相比,不知要先進了多少倍。然即便如此,對於西方列強而言,將藥袋與彈丸分裝設計,仍使它成為費時費力的笨家夥。好在有精明的軍火商,將它販賣到了清國,才使它保住了顏麵,並搖身一變,成為了可以與高價古玩相提並論的珍貴物品。直到多年以後,聯軍用一體彈藥的杠杆式步槍敲開了清國的大門,其他的雜亂槍種才逐漸淡出國人的視線。


    麵前的這杆快槍,便是王老好兒借一次出洋的機會,從一名西洋傳教士那裏購得的。當時這把槍的要價甚高,王老好傾其所有,又將隨身攜帶的一張古畫一並相贈,才換得此槍,美中不足的是彈藥有限,僅有一百餘發。於是這杆槍便成了王老好家中的鎮宅之寶了,平日裏他將此槍擦了油,藏匿在一處密室之中,偶爾有了機會才小心的拿出來把玩。屯子中見過此槍的人寥寥無幾,僅有熟識的兩名下人和王大愣知道此槍的藏匿之處與用法。


    眼下這名放槍的屯丁便是王老好兒貼身的下人之一。昨夜,在屯子將被攻破之時,王老好兒正在圍子上休息。胡子在湧入之際,搶光了他隨身的衣物,並將他狠狠毒打了一頓。他年事已高,受了這般的驚嚇與毆打,當場就昏厥了。胡子們都急於搶掠,便沒人再理會他,而一名下人卻趁亂逃至密室之中,藏了起來。直到天光放亮,大團解了圍,他才從密室中悄悄溜出,臨行還不忘帶上東家的寶貝,意圖將之換上一筆銀錢,遠走高飛。不料他出了密室恰好路過此地,見到一名胡匪正要殺人,為了自身的安全,索性放了一槍。他本意隻是想將胡子嚇退,不料此槍的準頭極佳,一顆彈丸便將胡子的頭顱打得粉碎,他平生從未殺人,見此情形嚇得魂不附體,隻能立在當場怔怔發呆。


    麻三兒倒是從義兄那裏聽說在屯中藏有一把快槍,是連官家都沒有的稀罕物,今日一見便立刻斷定,眼前的這把槍定是那杆快槍無疑了。他見此人不與眾團丁一並劫匪,保護鄉梓,而是隨身帶了包袱,準備外逃,頓生厭惡之感;便趁著他發愣的當,一躍而起,奪過長槍,背在背上,又在他的屁股狠狠賞了一腳,就算是臨別贈言了。


    由於彈丸的初速頗高,這杆槍的通體皆由精鋼打造,故而極為沉重,背的時間稍長便會兩肩酸痛,難以為繼。麻三兒一麵不停地將其來迴換肩以緩解疼痛,一麵向著王大愣休息的屋子走去。一路之上,隨處可見尚未被收起的屍身,不論男人還是女人,皆被剝得一絲不掛,其狀慘不忍睹。麻三兒正預尋找門板、草席等物,將屍身遮蓋起來,卻猛聽到身後傳來一連串的驚唿聲,那唿聲越來越響,越來越急切,仿佛是眾人看到了什麽可怕的事情,又驚慌失措起來了。


    麻三兒急忙轉身,向著唿聲響起的地方急奔而去。到了地方,他才發現,原來是把守圍子的屯丁正在唿喊。麻三兒按照屯丁手指的方向望去,遠處又卷起了滾滾的雪霧,隱約間不知來了多少人馬;屯子裏的人早就被胡子嚇破了膽,都以為來了胡子的大隊援兵,忙不迭的四處躲藏。麻三兒見一時之間約束不住,隻好帶領幾名膽大的屯丁盡力將圍子門掩上,又從附近的民房拆下木板,將破損之處逐一堵死,希望可以抵擋一時。


    雜遝的馬蹄聲越來越近了,耳聽得大地轟然作響,任何人的心中都不由得顫抖起來。麻三兒雖然膽大,卻也料定眼下幾人無異於螳臂當車,便叫來一名屯丁,讓他到打穀場上去找魏大勇求援。不料這名屯丁剛走,另一名屯丁便手指著遠處,高聲叫了起來。麻三兒急忙登上木樓,凝神細看,但見雪霧之中竟然挑起了官軍的旗號,旗下一員清將,身穿正藍旗棉甲,手提一杆火銃,坐在馬上耀武揚威,神態頗為傲慢。


    麻三兒對於此人當然是一無所知的,然當地的百姓卻時常遭他禍害,對其避之唯恐不及。此人姓查,滿族人,善使一杆火銃,自號“飛火將軍”,僅是當地的三營統領。實則他的火銃是打不得胡子的,僅能打鳥驚獸,禍害百姓,因為他每次出兵之時都是見什麽拿什麽,故而本地的百姓都在背後叫他“查爛拿”。


    話說這查爛拿早就接到了線報,也知道胡子集結,預要騷擾屯民的事。不過他並未將保境安民,剿除胡匪作為己任,而是將此事看成了升官發財的好機會,夢想著能得把萬民傘,以便去省城裏邀功請賞。可他偏偏又膽小如鼠,自討敵不過胡子,若是力取必然要丟掉小命兒,便左思右想間,竟也有了一條“妙計”。


    他先命細作扮成小買賣人,混跡於屯子周圍,專一打探胡子的動靜,又命兩營兵勇於前日埋伏在屯子的左近等待命令。然而這些清兵懶散慣了,吃不得這般辛苦,正欲騷擾屯民,弄些雞鴨來解饞,卻忽見大隊的胡匪到來,便嚇得屁滾尿流,連放屁的力氣也沒有了。於是他們都“不動如山”,作壁上觀,竟然沒讓胡子發覺。待蓋遼河攻打圍子之時,查爛拿始終按兵不動,還美其名曰“鷸蚌相爭,漁翁得利‘。待入夜後,他本想趁著天黑去渾水摸魚,趕散了胡子,卻不料屯子竟在他的眼皮底下被裏應外合的打破了。聞報後他又忌憚起賊兵勢大來,正在進退兩難之際,卻被魏大勇搶了先,奪了頭功。


    他不念自己如何畏縮不前,卻隻怪魏大勇搶了他的買賣,立刻起大兵前來打秋風,不料這些膽大的泥腿子竟敢當著他的麵兒關了圍子,簡直是無法無天了。查爛拿仗著“軍威雄壯”,當即提馬向前,手舉火銃,高聲喊喝,並鳴槍示威。不料他那杆火銃久不使用,後膛又被壓得太實,摟火兒之際竟然來了個後膛開花,別稱“煙兒打主”,將個飛火將軍熏成黑包公了。兩旁的兵丁見狀都忍不住想笑,卻又忌憚查爛拿官威頗大,隻得扭過頭去,不敢再看;倒是圍子上的屯丁沒甚忌諱,見了他這副膿包樣,竟都哈哈哈地大笑起來了。查爛拿見當眾丟了麵子,羞極反怒,直接拔出腰刀,喝叫士兵攻城。


    這些清兵平日裏慣於欺壓百姓,一見頭領發了話,便狐假虎威,擂鼓放炮,向上猛力攻打。就在雙方就要兵戎相見之時,圍門忽然大開,內中閃出一隊人馬來,二龍出水排列兩廂,當先擁出一個人來。查爛拿定睛細看,立刻像泄了氣的皮球,沒了威風,原來麵對他的不是別人,正是團頭魏大勇。


    原來查、魏二人曾同在軍中供職,魏大勇雖比查爛拿的官銜低些,卻為人仗義,能與士兵同甘共苦,深得下屬擁戴;而查爛拿卻是吃、喝、嫖、賭無所不為,更兼克扣錢糧,盤剝士卒,故而在軍中的威望反不如魏大勇。查爛拿不知己過,但論人非,常依仗滿人的身份,在上峰麵前詆毀魏大勇,卻又因多事之秋,正是用人之際,魏大勇是難得的勇將,故而上峰隻是左耳聽右耳冒,對魏大勇並無懲處。


    話說有一日,副將欲出營圍獵,查、魏二人自然左右相隨。走在路上,查爛拿心生詭計,欲要魏大勇當眾出醜,他偷偷命人將一隻獐子趕在副將的馬前,那副將果然命令魏大勇射殺。魏大勇不敢怠慢,忙抽弓搭箭,催馬緊追,想不到查爛拿另叫幾名親隨在前麵的樹茅子裏預先備了絆馬索,意圖將魏大勇掀下馬來,再羞辱他騎術不精,出出胸中的惡氣。然魏大勇久經戰陣,能臨事不慌,就在索子即將繃起的刹那間,竟猛踹繃鐙繩,將馬紮住了。查爛拿的幾名親隨見事情敗漏,急欲逃走,卻被魏大勇迎頭一箭,射翻了一個,餘下的隻能乖乖投降,被魏大勇押來麵見副將。副將問明了情由,暗自埋怨查爛拿多事,然他畢竟與查爛拿都是滿人,有心袒護,可魏大勇卻來了軸勁兒,無論如何就是不依。那副將無可奈何,為了平息此事,竟然想出了一個讓人哭笑不得的法子。他命查、魏二人各持弓一張,一十二支雕翎箭,咬去箭尖,跑馬互射,認輸者當眾賠禮,並罰俸半年。


    話說查、魏二人各自上馬,持弓對射。魏大勇弓馬嫻熟,查爛拿卻久不上陣,甭說射人,就是雙手開弓都要使出吃奶的力氣。於是乎魏大勇跑馬兜圈兒,不急不慌,而查爛拿卻手忙腳亂,洋相百出。待他好不容易用腳將弓蹬開,卻還沒將箭搭穩,弓弦既已滑脫,那隻羽箭竟然返抽迴來,正中查爛拿的麵門。查爛拿像個布口袋一樣跌下馬來,摔得七葷八素,魏大勇則催馬上前,張弓欲射;查爛拿驚懼萬狀,竟然閉目裝死,把一眾官兵笑得前仰後合,就連副將都被羞得滿麵通紅。


    不得已,查爛拿隻好當眾陪了不是,又被罰俸半載,自此以後他更是將魏大勇視為眼中釘、肉中刺,處處與其為難作對。魏大勇見綠營中貪腐成風,更兼滿漢不和,難以立足,便索性辭了官,迴歸故裏,組建了大團。


    今番他二人久別重逢,心中自是另有一番滋味。查爛拿始終畏懼魏大勇三分,魏大勇呢當然也不願再與其為敵,二人各自懷著心事,表麵上卻笑逐顏開,好像多年未見的老友,共同攜起手,走進了屯子。兩人來到廳堂坐下,先象征性的寒暄了幾句,便切入了正題。查爛拿搶先一拱手說道:


    “魏賢弟真是勇武不減當年。今番你又搶了平匪的頭功,想來又是想從軍高遷了吧?”


    他明知自己在軍中的地位頗高,而魏大勇已無從軍的打算,便想借此話題壓一壓魏大勇的勢頭。魏大勇聽了,不置可否,也一拱手笑道:


    “哪裏哪裏,查兄才是勇武過人,兵峰到處,匪徒望風披靡,這次可都是您的功勞啊。”


    查爛拿見魏大勇話中帶刺兒,有譏諷之意,本待發作,卻又忌憚他勇武無畏,隻好借題發揮,拍案大罵道:


    “來人呐,速速將那關閉圍門,對抗官軍的暴民押來。”


    他的手下人如狼似虎,立刻將麻三兒五花大綁推將上來,一旁還有人將那把快槍也捧上前來。查爛拿一見到快槍,立刻饞的舌頭都要掉出來了,心裏說道:“我的乖乖,這槍就是有錢也沒地兒買去,想不到這土裏土氣的鄉下還能有這般的好東西,這迴該著我查某發財了。”想到此處,他借題發揮,用力一拍桌子,喊道:


    “膽大的刁民,竟敢私藏火器對抗官兵,想來定是想要謀反。來人呐!把他給我推下去,就地正法。將這把槍,充公造冊,待我稟明了上級再行發落。”


    不料他的話音未落,門外便響起一連片的叫喊聲,守門的兵丁被接連推倒了好幾個,一條彪形大漢闖將進來。此人高人一頭,炸人一臂,就像半截子黑鐵塔,臉上怒目橫眉,牙齒咬得格格作響,雙拳緊攥,便似一頭瘋虎,使人不敢靠前。查爛拿見來人勇猛,立馬就軟了骨頭,急叫軍兵快快將此人拿下,然門外雖已聚集了數百官軍,卻無一人敢上前擒拿,隻是遠遠圍定,鼓噪呐喊。


    魏大勇一直在旁冷眼觀瞧,見此時局勢即將激化,忙一擺手道:


    “查將軍,這個小兄弟乃是我派到屯子中的細作,並不是普通愚民,更不會有意對抗官軍的。請您將他放開,我敢替此人擔保。”


    接著他又轉向衝進來的壯漢說道:


    “壯士,你是何人?為何擅闖公堂?”


    隻聽那壯漢說道:


    “俺叫王大愣,你們綁的是俺兄弟。他搬兵求救,殺匪有功,為何綁他,俺就是不依。”


    魏大勇見王大愣憨傻可愛,便開口笑道:


    “想都是一時的誤會,查將軍初來,不曉得你這個兄弟,一時有些魯莽了。”


    說完,便命令團勇給麻三兒鬆了綁,又搬來兩把椅子,叫他二人坐下敘話。王大愣見官兵手中拿著自家的快槍,便走上前來一把攥住,不料查爛拿身邊的人,個個都是愛財如命的主兒,見有人前來搶奪,以為奇貨可居,便硬抱著火槍,死不撒手。一時之間雙方你爭我奪,互不相讓,屋子裏頓時混亂起來。查爛拿見到了手的鴨子要飛,忙招唿門外的官兵進來助陣;魏大勇見查爛拿太不像話,欲要出言阻止,卻聽門外一聲傳報,有四名屯民抬進一張軟床來,而床上躺著的,正是東家王老好兒。


    昨夜,王老好遭逢胡子的洗劫,被剝了衣褲,又受了驚嚇與毆打,著了風寒,早上被人救起之時已是奄奄一息了,這會兒雖經村醫調治,多少恢複了些,卻仍是虛弱已極,強自支撐。他聽說官軍綁了麻三兒,王大愣已趕去解救,恐怕自己的兒子拙嘴笨腮,救人不成反送了性命,便掙紮著,叫幾名屯民抬了軟床,趕來解救。待他進得屋來,見麻三兒已然被鬆了綁,而王大愣還在與官兵爭奪快槍,心下已然明白了八九,忙掙紮著半坐起身說道:


    “各位軍爺,那把槍本是小老兒買來給大愣打鳥用的,並非是胡匪的家什。昨夜被胡子搶了,虧得這位麻三兒兄弟將它又奪了迴來,現在也該物歸原主啦。”


    說完便讓一名屯丁上前取那快槍。抱槍的官兵雖沒道理,卻仍仗有查爛拿撐腰,死不鬆手。恰在此時,也不知是哪個愣頭青,竟“唰”地一聲拔出刀來,四周的團勇和屯丁也不示弱,都拔刀的拔刀,拿槍的拿槍,刹那之間,屋裏屋外,刀光閃閃,眼看就有一場大火並。查爛拿眼見團勇眾多,倘或真動起手來自己定然吃虧,便想著先忍下這口氣,待日後再去找魏大勇和麻三兒算賬。他不情願的站起身,喝退了官兵,帶領幾名親隨灰溜溜地出了屋子,繼而又帶隊向著屯外退去。一眾綠營兵折騰了好幾天,怎肯兩手走空,便順手撿了東家的雞,拿了西家的鵝,直到兩隻手都被占滿了,才在一片咒罵聲中揚長而去。


    眼見著官兵走遠,王老好卻再也支撐不住,驟然仰倒,口中已是氣若遊絲。王大愣見狀急忙撲至近前,麻三兒等人也聚攏過來照看。過了許久王老好才幽幽醒轉,他費力的睜開雙眼,梭巡了一陣,才將目光定在麻三兒臉上。隻見他微抬右手指向王大愣,口唇間微動似有囑托之意。麻三兒見此情形心下了然,急忙說道:


    “東家,我與大愣八拜結交,便親如兄弟,今後再不分離。無論到哪,隻要有我吃的就有大愣吃的,您老就放心吧。”


    王老好見麻三兒說的至誠,心下一鬆,登時垂手閉目,一命歸西了。王大愣當即哭得昏死過去,眾人也一並跟著掉眼淚,半晌過後,王大愣被人救醒,急請人去找來木匠,臨時打了一口棺材,將王老好裝殮起來,兩日後葬在了屯西頭的山坡之上。


    此時魏大勇已然押著俘虜去了省城,而麻三兒與王大愣因不願入團當兵,便謝絕了魏大勇的邀請,留了下來。然此地經過胡匪的洗劫,已然荒涼破敗,無法居住了,於是他二人便合計著一同迴到吉林,找成瘸子開店謀生。二人收拾了隨身的包裹,帶上那隻快槍,辭別了王大膽兒等人,踏上了北歸的路程。而王大膽兒也因走鏢的貨品十損七八,實在不敢去見東家,隻好帶上人逃往關裏謀生去了。


    就在眾人離屯之時,正值黃昏時候,天空殘陽如血,四下草木凋零,身後的屯圍僅剩下一簇殘垣斷壁,孤寂的立在風裏。凜冽的北風刮過殘枝敗柳,發出陣陣嗚咽,仿佛也在訴說劫後餘生的悲涼。麻三兒與王大愣都跪在王老好兒的墳前,燒化了紙錢,帶著滿腔的悲憤與不舍,踏雪迤邐而去。


    此正是“匪患猖獗官法弛,生靈離亂苦自知。非是為惡無果報,且看來早與來遲。”


    欲知這兄弟二人在一路之上,又能有怎樣的奇遇呢,在下迴之中自有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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