睡到天黑,忽聽樓下馬蹄聲響,沈莫揚翻身起來,到窗前一看,暗暗燈光下見州府門前聚了三十來個人物,當先的龐遼問道:“可是吳大人召見我?”門衛道:“正是,知州大人正在大廳等候。”龐遼長吸口氣,便帶兩位隨從進去。沈莫揚道:“事情到了,且隨我來。”擱下幾兩銀子就出門去了。樂新何如夢初醒,連忙整好衣冠,道:“兩位姑娘,在下有事在身,告辭了。”提劍隨他下樓。


    兩人趕到府前,翻牆而入。樂新何道:“此地人多,要怎麽辦?”沈莫揚道:“躲著燈光走便是。”此夜正值月初,月微星渺,四周漆黑一片。二人避著人群在牆樹陰影裏一路穿行,不過片刻,便到了議事廳前。沈莫揚道:“這裏燈光密集,不便陸地行走,我們到屋上去。”樂新何應是,跟著他爬上一棵大樹,悄無聲息地上了屋麵。


    樂新何奇怪道:“一州之府,防範卻如此懈怠,倒也奇怪。”沈莫揚環視周遭,見下麵火點零丁,隱隱漫到州府門口,道:“防範雖是不密,但龐遼此行,必陷於吳令孝之手。”樂新何奇怪道:“沈大哥怎知龐遼此行兇險?”沈莫揚道:“故事發生在夜裏,定然不是什麽好事。”樂新何道:“我看吳令孝為人正派,眾口皆碑,說不定他是想與龐將軍商議要事。”沈莫揚不屑與他對答,隻是道:“事情發展不定,便得多往壞處想想,所謂居安思危。江湖上也是一個道理,若想將來不被人殺,就得時刻做好殺人的打算。”


    二人輕輕將屋上瓦片拿開,就下觀望,見廳裏除兩位官員外,尚有數十個人行止鬼祟,藏在屏風隔牆之後。樂新何驚道:“沈大哥,你看!”沈莫揚知道那是吳令孝安排的打手,點頭道:“我料吳令孝這廝不安好心。”心想敵眾我寡,不免生了怯意,便對樂新何道:“待會若能及時相救,固然最好;但如果實在沒機會救人,那便罷了,反正到時候聽我命令,你這呆子可千萬不要胡來。”樂新何應是。


    忽聽廳內那矮小官員道:“這倒奇了,何以接連兩月太湖裏的兄弟都不曾送來消息?”東邊那官員神態端莊,抿下一口茶水,道:“王大人何必心急?萬大哥那記性你又不是不知道,慢慢等著,總會來的。”聽他語氣,正是當下蘇州知州吳令孝。主簿王密道:“話雖如此,可耽誤了如此多的時日,卻是前所未有。聽說最近西郊外有一批山賊聚嘯生事,我真擔心就是萬大哥他們幹的蠢事。”他自來身材短小,長相頗是猥瑣,此刻撚須思索,更是難看。吳令孝道:“不會,之前我調查清楚了,鬧事的隻是一幹尋常百姓而已,今早我已調州軍過去平叛,相信不久便有捷報傳來。”


    沈莫揚聽到此處,想無怪府中警戒甚少,原來重軍已剿匪去了,卻不知那幫賊夥犯了哪些事,正尋思間,門外邊一人道:“稟告大人,龐團練到了。”吳令孝道:“快請!”那人應退。王密道:“走了個韓章益,不想又來個龐承遠,這檔子事還真多。”吳令孝歎氣道:“隻願此事他並不知情。”王密道:“不知情也難。這龐遼平日不問財政,今日卻連續來了穀庫兩趟,其中定然有鬼。”吳令孝道:“且先試探試探,若真是這樣,那也別無辦法。”深吸口氣,便不再發言。


    不久一人走進廳內,道:“大人見安!”正是龐遼。吳令孝道:“承遠無須客氣,請坐!”龐遼點點頭,正要坐下,忽見王密站在一邊,便不坐下了。王密道:“龐大人何故用這種眼神看我?”龐遼冷冷地道:“巧的很!原來王大人也這兒,龐某恰有一事要向你請教請教。”語氣大有興師問罪之意。王密笑道:“請教可不敢當,龐大人有事便說,末官一定知無不言,言無不盡。”龐遼道:“很好,那龐某就直說了。近聞蘇州穀庫空缺,財無遺餉,可不知此事是否屬實?”吳令孝、王密聞言驚色,王密道:“這……這龐大人從哪裏聽說的?”龐遼道:“何處來風不急過問,且說是與不是。”王密陪笑道:“豈有此事,這定是市井無賴信口胡言。”龐遼道:“我料也是這樣,可惜空口無憑,還煩王主簿將穀庫賬冊給龐某看看,倘若確無此事,龐某自會將那幹煽風造謠之人押往貴府賠禮謝罪。”


    王密道:“何必這般麻煩?龐大人用心細想便知,如今蘇州百姓食足衣豐,家家喜悅,若真是錢庫出了問題,又怎會如此?我看傳播這消息的人定是忤逆不道之輩,龐大人且將他們姓字行蹤交代清楚了,末官這便帶人過去拘捕。”龐遼與他同事兩載,焉能不知他心裏打的是什麽算盤,冷笑道:“好笑!那如今蘇州城外人心惶惶,百姓流離而去,這又作何解釋?”王密驚道:“這……這從何說起?”龐遼怒道:“戶簿上寫的清清楚楚,自前年以來城外居民日益減少,由來嚴重,光是上月便少了一百餘戶,要不是錢庫有缺,卻如何會有此番光景?”說到此處,怒火再難抑製,拍案厲聲道:“王密啊王密,你身為主簿,掌管一州財務支收,竟知情不報,縱容事態發展,日後蘇州有何災難,你便有十個腦袋也不夠擔此罪責。”王密啞口無言。


    吳令孝一向沒有說話,此刻突然道:“承遠,話既然說到這個份上,本官也不瞞你。如今蘇州確實穀庫窘迫,危機四伏,但其中經過均是由我一手操辦,與王大人沒多大關聯,你就別再責怪他了。”龐遼驚道:“什麽?大人您……您說什麽?”吳令孝苦笑數聲,道:“休說是你,便是我也不敢相信自己貪汙的數目竟會有千萬貫之多。想我吳某人自小熟讀五經六義,立誌修身從政,博學報國,可真正介身官場,卻與誌向背道而馳,陷國民於水火之中,嗬嗬,豎子年少輕狂,信口浮誇,可笑,可笑!”


    龐遼聽的百感交集,隻懷疑自己是否聽錯,道:“不可能,大人您日夜忙碌公事,為蘇州百姓用盡心思,這乃龐某親眼所見,難道還有假嗎?今日這席話定是王密這狗官逼您說的,是麽?好,我現在便將這廝給您搬了。”王密驚道:“你……你敢?”龐遼道:“除奸去穢,有何不敢?王大人,你為官兩載,不曾為州裏做半件實事,這也罷了,如今你又貪汙巨款,威逼上司頂罪,龐某既然知情,又豈容得了你?”上前就要拿人。忽聽吳令孝朗聲道:“拿下!”座下數十人齊聲躍起,頃刻便將龐遼捆住。


    龐遼臉色驚變,道:“什麽?這……這……吳大人,這……這是為何?”吳令孝道:“承遠兄弟,話我已講的很清楚,至於信不信那是你的事。”龐遼道:“真……真是龐某看錯您了嗎?”吳令孝不答,閉目道:“承遠兄,吳令孝一生禍國,卻能結識到像您這般忠君之事的朋僚,這場官夢也算是沒有白做,隻恨道不同,不能挑燈促膝共商國是。唉,歧路千裏,遙遙無期可盡啊。”龐遼心潮起伏,又是難過又是驚奇,沉聲問道:“大人既然知道誤入歧途,卻為何不思改過呢?”吳令孝歎息道:“魚與熊掌不可兼得,吳某人既已選擇深陷到底,那從今往後,縱然臨死在即,也不再迴頭了。”龐遼道:“胡說!枉我對你欽佩多年,你卻是如此糊塗。豈不聞周處朝聞夕死故事?‘以身試禍,豈不痛哉?迷途知返,尚可免也’,大人為蘇州勞心苦思,朝廷不會不知,今受小人蠱惑鑄下罪過,罪責雖深,卻也絕非不能挽迴。隻要大人帶奸宦王密等主動投案,龐某再與蘇州官員百姓聯名上書,如此定能洗刷大人汙名,望大人三思。”


    吳令孝搖搖頭,道:“到了如今地步還真有迴頭的餘地嗎?即便是朝廷恕我死罪,吳某人又有何臉麵見蘇州的父老?唉,從兩年前的那晚開始,我夜夜在思索一個問題:此事一旦被揭,則我將往何處去。故園難迴,家國不收,天涯遊子何處能容?現在我已想清楚了,唯死而已,同朝廷赦不赦我無關,這是我一路的堅持,我有什麽理由放棄呢?”龐遼見他神色消沉,知他所言不虛,道:“大錯特錯!國由青史決斷,百年之後功過自有後人評說,難道單憑一死就能將生前所作所為掩蓋不成?”


    吳令孝道:“我把握的隻是這最初的幾十年,至於身後的事情,並不在意,畢竟那太遙遠,也太虛了。我隻想在死前不留下遺憾,於是我放棄了追求,名聲、利益、女人都於我如浮雲。曾經我想讓這一帶的百姓過的好一點,那是我畢生唯一的追求,如今也已幻滅了。吳某人走到今日田地,萬念俱灰,卻絕不後悔,倘若死後讓後人齒冷,那也隻能由得他們了。”龐遼道:“大人如果真的視富貴如浮雲,那又為何私吞錢財一千萬貫?大人若真是這樣的小人,那又為什麽龐某日日見您操勞辦公,嘔心瀝血?這……這讓龐某好不明白。”


    吳令孝沉吟良久,道:“對於有些事,也許你覺得我不可理喻,但是任何時候,我比誰都清楚自己的立場。那一千萬貫銀錢確實是因我而失,但我卻沒私用其中一分錢財,至於是什麽原因,你也不必知道。座下,動手!”眾打手應是。龐遼道:“你……你要殺我?”吳令孝道:“我不殺你,你又能替我隱瞞這個秘密嗎?”龐遼道:“不能。”吳令孝道:“那就是了。你走之後,你的親人我會好好撫養的……”王密道:“不可,斬草當除根。”吳令孝不理會他。龐遼道:“外麵都是我的部下,你該不會要在這下手吧?”吳令孝道:“不錯。死因我也替你想好了,就說是城外暴民入府行刺本官……”龐遼接口道:“然後我就舍命相救是嗎?”吳令孝頷首道:“你還是這麽了解我,可惜……”轉過身去,示意手下動手。龐遼道:“可惜什麽?”吳令孝搖頭不言。龐遼苦笑數聲,便不再說話。王密道:“宰了他!”話音剛落,隻聽屋上一陣巨響,沈莫揚、樂新何二人已從上麵跳了下來。廳上眾人盡皆驚色。王密大聲叫道:“什麽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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