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日已暖,杭州城中市肆喧囂。


    背間長劍默然,算命先生一身青衣獨向東行,身傍人煙漸漸稀疏,步出東門時,十丈之內唯有一人。


    粗衣與白發齊時飄動,前方那老者身處晨風之中,於道路間迎風背立。算命先生聞風止步,輕聲道:“先秋兄別來無恙!”


    那老者正衣迴頭,沉吟許久,道:“鍾離青,久違了!”晨陽下明顯可見那滿是滄桑的臉上一條長疤自左眼而下,延至嘴角,正是徐子長鏢局內的總鏢頭邵海山。


    青衣振肅,斑白兩鬢因風起落,鍾離青佇立原地,怔怔出神,數十年的隱避生活竟讓自己對這個名字有了一種陌生感。邵海山從容若定,卻也不再發言。兩人默然良久,涼風過耳,鍾離青歎氣道:“昔日任遊,今皆白首,青感慨萬千。”邵海山道:“邵某亦如是。”鍾離青道:“好友這些年過的如何?”邵海山道:“寂寞耳!契闊四十年,獨身僵臥,邵某平生孤獨,是以此遭故遇,無話可說,青友不要見怪。”聲音高亢,語氣卻極盡悲涼。鍾離青道:“久違之人,豈敢有見怪心?當日阜陽一別,好友獨往淮南赴死,青聞訊扼腕,為好友披麻半年,昨日得見好友平安,驚喜交集,自以為老有所得矣。”邵海山笑道:“老來最患有得,青友可曾知道?”鍾離青撫須道:“青也聞!但交友卻最患有失,好友說是否?”邵海山道:“如青友意思。”


    鍾離青道:“當年淮南事後,好友音訊全無,江湖傳好友死於吳雲飛銀針之下,青全然不信,今有幸與好友盤論,正想請教其中究竟,好友?”邵海山劍眉緊鎖,低頭不答。鍾離青拂袖道:“怎麽,是青冒昧了嗎?”邵海山道:“往事如浮煙,觀之徒誤歲月,青友何必硬要迴頭看?”鍾離青道:“百年之身如借鑒古人之道,不迴首焉可暢然前行?”邵海山道:“那這條道上,恕邵某難與青友同往。”鍾離青見他如此隱瞞,心知傳言為真,當即道:“往事不堪過問,昔日昆仲卻值得一輩子深交,不對嗎?”邵海山緩緩點頭,道:“當然。埋名寄居多年,往事我早已看淡,至於過往人情,銘心刻骨,確實不敢背忘。”


    鍾離青俯首稱善,道:“自淮南一事,吳雲飛深感自責。兩年前青遊曆湖廣,曾在其舍中留居數日,可每每問及有關你的事,雲飛好友都憂愁歎氣,拒不迴答,想是這些年對於誤傷你一事,耿介於懷。”邵海山低頭俯地,並不答話。鍾離青道:“那日我與雲飛好友在院中散步,其時正值麗春四月,院中遍植芍藥,花開如海,其中有株花開兩瓣,花色一紅一白,竟不相同,蔚為驚豔,青數番詢問芳名,雲飛好友隻是不說……”


    邵海山心頭一顫,不由地道:“那花是我一手研培,名字是雲飛給的,當世隻有兩株,即便你知曉學名,也是枉然。”鍾離青點頭道:“原來如此。”邵海山略一沉吟,道:“他現在過的怎麽樣?”鍾離青道:“生活無憂,但少你一人,畢竟情趣大減。”邵海山苦笑道:“人活到這般年紀,無憂便是好事,至於有無情趣,全不重要。”


    鍾離青明白他話中意思,道:“一輩子最難得的知己,都不想見一麵嗎?”邵海山幽幽地道:“既是知己,天涯同心,卻又何須見麵?經淮南一事,他還能不忘我這個朋友,便足夠了。”鍾離青道:“如此而已?”邵海山閉目道:“這件事會過去的。”鍾離青道:“即便過去,可吳雲飛依然會想你,你也忘不了他。”邵海山無言許久,道:“我會考慮下。”鍾離青點點頭,道:“青非忘義之人,當年鍾離某趁雨南下,惹染濕寒,幸蒙兩位好友相救,此恩至今未報,倘若下次你二人能得聚首,溫酒沏茶一事,便由我來代勞吧。”邵海山頷首道:“那便煩勞了。”


    鍾離青仰須哈哈一笑,青衣履步上前,與他擦肩而過。邵海山道:“方剛尋得故主,你就要離去?”鍾離青道:“心事未了,不敢陷少次主於危難之中。”邵海山道:“一個樂氏,一個華夏宮,你這輩子何時才肯安寧?”鍾離青笑道:“事物本當生於艱難苦困之中,青無怨無悔。”邵海山道:“那你無悔了三十年,有過樂逢新的消息沒?”鍾離青搖頭道:“說來奇怪,主上自離開九轉溪後,徑直北上,沿途極少停留,似乎早有目的安排,青一路打聽跟著趕到邯鄲,便再沒了信息。這些年我東抵海外,西至異邦,行覽天下,卻絲毫不見主上蹤影,唉!”說著長歎口氣。


    邵海山道:“當年九轉溪頭到底發生了什麽事,邵某不想明白,但還是奉勸青友一句,碌碌紅塵,屬於我等奔波的時代已然過去,如今你我都過了花甲之年,是時候歇息一陣了,為了一個名義上的主人而委屈這片大好夕陽,實在不值。”鍾離青低頭道:“青少時重利輕名,險入歧道,幸遇主上扶直,授以倫常之事,免青之罪惡,如此再塑重恩,豈能不報?”邵海山道:“這世上人人都有恩仇,若要一一還報,那人活著就太無意義,青友不以為然麽?”鍾離青梳袖道:“深以為然。但有些恩情若不圖報,便談不上為人了。”


    邵海山微微一笑,道:“既然青友選擇執著,邵某便不再多話。”默然片刻,道:“華夏宮的事情,青友打算何時收場?”鍾離青被他說中心事,不禁悲從中來,沉眉道:“華夏宮毀於青之手,有生之年,青會盡力的。”邵海山道:“有生之年?言下之意就是遙遙無期嗎?”鍾離青不言。邵海山見他麵帶憂愁,歉意道:“邵某言過了。”鍾離青淒然道:“好友什麽話。青負罪華夏宮四十又一年,罪過深重,宮人豈得相容?華夏宮並宮一事,遠非朝夕所能成功。青不是怕事之人,隻是孽深德薄,自恨無力耳。”


    邵海山道:“‘青歸則宮合’,這是江湖中流傳了三十七年的道理。當年樂逢新尚在,青友盡心事主,難以脫身,固然無可厚非;但如今樂逢新失蹤多年,青友孤身在外,卻依然不歸宮位,這隻怕說不過去。”鍾離青苦笑道:“好友有所不知。華夏宮分裂乃青平生之至痛,青焉有不思止痛之理?奈何宮中憤青者眾,這些年我雖匿名遊走,卻常有宮中子弟伏於中途,對我痛下殺手。青端詳很久,知曉如今華夏宮已視青為罪人,即便青有歸心,宮中人勢必攔阻;即便青得幸歸位,華夏宮也難以和合。”


    邵海山道:“那這個傷痛你打算痛到何時?”鍾離青黯然道:“難說!青以為與其寒心痛骨,不如相忘到天涯。”邵海山動眉道:“朋友再勸一句:不可忘!”鍾離青長歎一聲,道:“臨走之時,青相煩一問,徐家以‘雲飛’為鏢局旗號,其中可有它意?”邵海山道:“如青友所料。先前徐夫人妊娠時身患怪病,容貌不成人形,無人敢救,後得遇名醫方才有治,徐子長為銘記此恩,操辦鏢局時便以恩人姓名作為字號,取名‘雲飛’。”


    鍾離青觸須道:“自後主死後,雲飛好友攜紅顏隱居山裏,不出門戶,十六年前之所出沒江南,想除了尋找你以外,確無第二個原因了。”邵海山不語。鍾離青問道:“如此盛情,好友何以避而不見?”邵海山搖搖頭,似乎很覺惋惜,道:“我何嚐不想同他相見?隻是我因淮南之傷,於滁州養病十餘年,所以誤了這段情緣。待傷勢穩定,我四處問人他的消息,尋到鏢館時,徐夫人已謝世了四年。”鍾離青想一場傷病竟療養了十多載,可見當時受傷之重,詢問道:“一病醒來,發覺已過十餘寒暑,那是一種什麽感覺?”邵海山答道:“無感覺。”鍾離青道:“無?之所以有這種感覺,是因為少了吳雲飛麽?”邵海山屹立很久,道:“或許是吧。”


    晨風如沐,鍾離青道:“吳雲飛現居虔州,日夜與離草美人作伴,獨缺了你這位知己,好友不替之感到遺憾?”邵海山聞訊抬頭,向來漠然的雙眼突生一絲喜氣,道:“虔州?他原來還在那兒,我……這……哈哈……”欣喜之餘,仰天大笑。鍾離青撫須莞爾,道:“得見好友從容一笑,青便放心了。”青袖迴抱,道:“好友,別過!”涉塵轉身,就要離去。邵海山道:“青友今日一別,相逢難有他日,不喝一杯嗎?”鍾離青聞聲停步,傲然道:“白首相知,恨年少情寡。青交友甚少,今至窮年,往昔故友更無幾人可剩,光憑此番交誼,這杯酒便值得青用來感懷。”邵海山讚道:“說得好!”粗衣擺袖,道:“請!”鍾離青亦道:“請!”春寒意冷,枯柳拙枝下,二人攜伴進入城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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