眾人登上觀潮亭,備好小吃果味,坐在亭中便看起潮來。這錢塘江潮是天下一大奇觀,每月中旬俱有潮漲,尤其是中秋後兩日,錢塘江口潮湧奔騰,吞天吐日,波濤高達數米,便似“玉城雪嶺”,直立江麵,氣勢磅礴。此時正春寒時候,江上潮麵遠不及秋潮雄偉,但潮若白虹,水波浪花隨之掀起,濺起碎銀玉屑無數,恍如天上仙杯傾倒而下,卻也另有番氣魄。


    眾人憑亭觀看,正看的興起,但聽山坡下一個聲音道:“識未果之果,經無術之術。凡猶豫之事,上可諮詢蒼生,下可請問鬼神,人事福禍兇吉,搬遷嫁娶,無一不在指掌中。小錢免災,大錢保命,意誠則靈,心不正者莫要問。”話音雖傳於山下,卻聽得甚是清楚。徐子長微微一笑,道:“管家,快將那算命先生請到這來。”馬亭應是。


    不一會,那名算命先生徐步上來。樂新何見此人身材高瘦,年逾六旬,三柳道須,眉目有神,頂著一個算師方帽,背掛一柄長劍,步穩態浮,體健如初。徐子長笑道:“道長何處人氏?”算命先生深鞠一躬,道:“雲遊之人,何談家為?”徐子長哈哈一笑,道:“道長不像凡俗之輩!”拉過他的手,虛側位以待。算命先生青袖斜擱,道:“多謝!”扶青裳坐下。


    徐子長命人酒菜款迎。算名先生道:“薄命難消厚恩!下流人辜受盛意,顏實難堪。”徐子長道:“道長行旅天下,天下人自當為您餞行。鄙人姓徐,在杭州城中開了間鏢行,蒙他人賣給麵子,生意不錯,今逢早潮,特來觀覽,不想緣及道長,幸甚幸甚!”算命先生倚須微笑,道:“實不相瞞,貧道經過此坡之前,便見山頭冠氣雲聚,有富貴之象。”徐子長聞言大喜,道:“有何富貴可言?”算命先生掐指道:“家有千金,求得良人,良石琢玉之卦,富貴不可言哪。”


    徐子長被他說中心事,哈哈大笑道:“道長神通!徐某人膝下唯有一女,正值待字年齡,我之所邀道長過來,便是由於此事。”向女兒、樂新何招手道:“蕙兒、新何,到這邊來。”此刻他不稱樂新何“少俠”,直唿其名,便是已將他視為女婿人選。二人走了過來,徐芊蕙問道:“什麽事啊?”徐子長笑道:“讓這位道長看看你倆姻緣如何。”徐芊蕙臉蛋一紅,道:“才不看。”徐子長笑道:“沒事,就看一下。”徐芊蕙道:“我可不信鬼神。”


    算命先生道:“‘《易》道深矣,人更三聖,世曆三古’,徐小姐為何認為是鬼神之說?”徐芊蕙道:“街上那些瞎眼盲子算命的成天說人家死老婆死親戚,結果哪個死了?這不是騙人的把戲又是什麽?”算命先生笑道:“大道以多歧亡羊,學者以多方喪生。《易》為六經之首,三玄之一,哪是街頭小醜所能明了?所謂知者不言,言者不知。俗塵之間,曲解妄論者眾,豈可因庸人之言而混淆古來聖賢之視聽?”樂新何在旁恭聽妙論,如醍醐灌頂,拍掌叫好。徐芊蕙怒瞪他一眼,冷笑道:“知者不言,言者不知麽?那你‘言’了這麽多,到底是‘知’呢,還是不‘知’呢?”


    這話牛角尖鑽得極妙,徐子長怕她為難道長,沉聲道:“野丫頭休要胡言!”徐芊蕙道:“這是他自己說的。”算命先生憑須而笑,道:“貧道才疏藝淺,向來不以知者自居。以上所述之見,全是不知者言,雖不及聖言之萬一,但比於那些自以為知者所言,卻有可聽之處。”徐子長道:“道長太謙虛啦。”趁間踢了徐芊蕙一腳,示意她別再說話。徐芊蕙奇道:“爹您踢我做什麽?”徐子長見她不識大體,臉色難看,道:“住口。”算命先生道:“徐老爺何必如此,徐小姐言辭精辟,貧道願拜下風。”徐子長搖頭歎氣,道:“道長不知,此女甚劣。”


    算命先生笑道:“貧道善於觀人,徐老爺這般說法,誠實不然。”徐子長聽他誇獎女兒,很是高興,道:“那道長以為如何?”算命先生道:“令千金出身望族,中道富貴未斷,然臉無嬌氣,心似男兒,前途坦蕩一片。貧道大膽一猜,徐夫人是否已不在人世?”徐子長甚是吃驚,但念及亡妻,頓少一分生氣,點頭道:“正是,內人在小女出生後三月就不幸去世。”算命先生見他臉露憂愁,抱禮道:“慚愧。”徐子長笑道:“道長什麽話。若是暮語還在,這丫頭哪會這般瘋癲。”


    算命先生道:“安危相易,禍福相生。令千金遭此失痛,再不溺於浮華,也未嚐不是件好事。”徐子長苦笑道:“哪是好事?這丫頭的嘴整天沒停,杭州城裏不知得罪了多少人家。”算命先生道:“言於外者未必表於內。《淮南子》中雲‘大勇反而不勇’者,即為此意。言出多辭,心怨盡吐,己彼便無隱患。貧道看您父女二人雖多口角,卻無忿怒可言,嚐聞‘能至於無樂者,則無不樂’,便是這個道理吧。”徐子長一聽不錯,想自己與女兒的關係正是如此,暗暗佩服,讚道:“道長高明。”對徐芊蕙道:“蕙兒,快快將你的生辰八字說了,讓道長算算。”


    徐芊蕙正待答應,算命先生青袖微擺,道:“不必啦,令千金命相溢於顏表,八字已不須再問。”徐子長“哦”了一聲,問道:“如何?”算命先生捏須道:“雲飄行天上,微畜而未下行,風天小畜之卦。”徐子長道:“這卦怎麽說的?”算命先生道:“以小蓄大,以下濟上,有利於剛大者之行。卦曰:‘小畜,亨。密雲不雨,自我西郊”。令千金身處六四之位,無不吉祥,可惜……”神作憂鬱狀,後麵的話似乎並不想說。徐子長急問道:“可惜什麽?”算命先生道:“可惜陰氣從西方升起聚陽甚微,不足以成雨,令千金恐怕不好更戶。”


    徐芊蕙初始聽他講自己好話,是以沒再發難,此刻這話聽得不懂,就問樂新何道:“這話什麽意思啊?”樂新何道:“他說你很難嫁人。”徐芊蕙顏麵一紅,又羞又怒,就要罵人,樂新何連忙將她製住。徐子長大笑道:“道長所言極是,小女性情乖張,我先後為她安排了三件婚事,全被她攪和,鬧得最後男方家都不敢與我來往,徐某人甚是頭疼。”算命先生笑道:“寧缺毋濫,不急不急。”徐子長道:“為人父母豈能不急?不過上個月教她遇上了一位少俠,兩人很是投機,道長替我算算他倆緣分怎麽樣。”最後一句嗓子壓得極低。算命先生笑道:“當然,當然。”


    徐子長道:“新何,過來讓道長看看相。”樂新何應是,在徐子長右邊尋個位置坐下,道:“道長好!”算命先生點頭微笑,道:“少俠貴姓?”樂新何道:“不敢,晚輩姓樂。”算命先生臉生敬意,道:“樂不忘禮,姓的好!樂少俠家住何方哪?”樂新何淒然道:“晚輩兒時安居江西洪州,六歲父母雙亡,之後十年便與外公避居山林,去年秋日外公染寒棄世,晚輩因此出山,仗遊四海,今已無家可言。”算命先生歎息道:“少俠身世惹人憐憫,貧道失言了。”樂新何道:“沒事,晚輩早已習慣,道長請問便是。”算命先生道:“煩請樂少俠生辰八字?”


    徐芊蕙插嘴道:“你不是說不要八字的麽?”算命先生道:“人有盜而富者,富者未必盜。徐小姐何必以偏概全?”徐芊蕙道:“那你問他不問我,又是什麽意思?”算命先生笑道:“徐小姐表裏如一,是以不測生辰,而樂少俠外貌文弱,內心卻隱有抱負。《易》上觀天地,下體人文,寰宇諸事,無不包羅。欲知先天後天之事,豈有不察人心之理?”徐子長給女兒一個虎眼,道:“道長別聽這丫頭瞎扯淡。”


    樂新何道:“晚輩戊戌年巳月癸巳生。”算命先生撚須點頭,閉目沉思片刻,皺眉道:“八字犯衝,意義難明。”徐子長奇道:“什麽犯衝?”算命先生道:“雙巳齊逢,天時也。凡人不幸生於此刻,必受夭困。樂少俠降生奇時,體咎禍福,俗莽之人實在不能意料。”徐芊蕙嘲笑道:“唿嚕嚕,吹法螺!”徐子長道:“這如何是好?”算命先生道:“貧道還有一法,不能測天機,但可圖人事,雖未必精準,卻也可以一試。”徐子長道:“那就有勞道長了。”


    算命先生道:“請樂少俠把左掌讓貧道看看。”樂新何依言伸手,算命先生拿在手中細看一陣,道:“地紋新缺,想必這半年內少俠受過傷病困擾,且傷病不輕。”樂新何驚奇道:“道長神通。晚輩去年九月於越州曾受人襲擊,性命難保,幸蒙蕙兒姑娘搭救,臥床三月,傷勢方好。”算命先生道:“損其疾,亦可喜也。公子紋理深刻,三代之中,當有大貴之人。”樂新何心驚道:“大貴之人,難道他是在說爺爺?”而一旁的徐子長聽了,隻道算命先生是說他子孫富貴,揚髯大笑。算命先生道:“地中有山,高而能下,主下謙之卦。”徐子長道:“道長能否細說?”


    算命先生笑道:“卑下之中,蘊其崇高,躬身下物,先人後己。謙謙君子,用涉大江,天下無處不往,極具大人之相。”徐子長大是歡喜。算命先生道:“少俠謙遜有禮,若能以此為據,仰高就下,卑以自牧,伐無道以匡正義,取多餘而補不足。如斯者,成大事必矣。”樂新何感激道:“晚輩悉聽教誨。”徐子長忙問道:“既然如此,那新何與蕙兒的姻緣怎麽說?”這話聲音頗小,卻還是被他二人聽到,樂新何臉上一紅,徐芊蕙急道:“爹,問這個幹嘛?”


    徐子長也不搭理她,如前而問。算命先生莞爾道:“天道下濟而光明,地道卑而上行。素女有得,君子有終,風雲相聚之卦,實百年不遇之良緣,徐老爺大可放心。”徐子長哈哈大笑,道:“甚好甚好!”便邀算命先生一同看潮。此時錢塘江上聲如雷霆,狂瀾萬丈。算命先生放目江上,觸須莞爾,道:“任憑風浪起,穩坐釣魚台。人生幾何,能有這番氣度,卻也不枉了。”看了看眼前的樂新何,又側視三尺外的邵海山,心思便如亭下潮水一般,時起時落,跌宕不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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