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境,霜城。


    塞維納西斯的夜晚美得讓人難以割舍,很少有人不願流連在此。那夜空中的烏瑟薇拉菊,嫵媚如少女,婀娜多姿,爭妍地擁簇於天漢的兩端,吸引著周圍無數的香客。過往的星辰俯拾皆是,或似閃電之白光,或似流燈之輕盈,在繁星的繽紛裏四處飄蕩。


    地上的伊布拉河則趁著河岸上喧鬧的夜市,偷偷穿過肯傑爾橋孔,迤邐向著南邊的荷魯斯風車地流淌。這時,西邊的月亮從麥裏卡拉山脈上升起,給這害羞的河水披上了一件薄薄的衣裳,伊布拉河頓時便學會了小姑娘般的靦腆,也擬皺出一圈圈醉人的波紋。


    河畔的佩皮廣場上早已人山人海,調皮的孩子在噴泉邊恣意打鬧,年輕的男女借著燈意闌珊或挑逗、或舞蹈,懶散的老人一邊看書,一邊喝著晚茶。絢麗的燈光下,一概都是那麽的輕快,唯有酒館、賭場如前一樣忙碌著。奧裏坦勒燈塔高聳入雲,矗立在廣場的中心,照亮著人類文明最終的聖地,也遙遙唿應著天上的月亮。


    西月越升越高,就連一向桀驁的麥裏卡拉山脈都變的低沉,當艾普什隆的光芒完全被她掩蓋的時候,東方的另一輪月亮也隨之慢慢升騰,光臨於克洛諾斯堡上空,將王的領域映得一片蒼幽。


    兩鬢斑白的左塞爾王佇立於城堡的露台上,麵對著佩皮廣場那如彩霞般美麗的燈火和人群,一向敏銳的目光中忽然透露出無限的憐惜。這時,年輕且又英俊的艾述王儲踏過最後一級台階,款款走到父王身後,道:“我美麗的陛下,聽說……您找我有事?”


    左塞爾王側過麵孔,看著自己苦心塑造了一生的接班人,莊重的臉上頓時多出一分不安,沉聲道:“你……遲到了。”艾述微笑道:“美畢竟是難的,隻願我現在道歉還為時不晚。”左塞爾王不置褒貶,轉過身道:“過去人,還沒將失意放下嗎?”艾述搖頭道:“不是,剛才惹事的是卡內莉娜妃。”


    左塞爾王哈哈一笑,道:“每晚的主角兒都不一樣,嘿嘿,雷製使到底沒有說錯,你感情上的糾葛……很多。”艾述聳聳肩膀,很無奈的道:“美不是一種自然優勢嗎?”左塞爾王點點頭,走到餐桌前,道:“坐吧。”招一招手,命令左右退去。


    艾述輕輕坐下,看著圓桌上的煙熏火腿和利達溫莎當妮白酒,默然一笑,道:“我的口味,您一直都清楚?”左塞爾王道:“當然,知子莫若父。”


    艾述微微點頭,聊啖一口白酒,道:“說吧,找我來有什麽事?”左塞爾王從懷中拿出一份函件,放在桌上,道:“休烈侯爵最後上達的文件書已被找到,發掘地在始皇陵,先軫將軍昨夜呈上來的,你自己看吧!”艾述切著盤中的香肉,略作吃驚的道:“休烈侯爵?三個下落不明的人神官之一嗎?”左塞爾王應是。艾述哂笑道:“在城牆最脆弱的時候選擇離開,這確實是個好主意。”左塞爾王道:“現在還輪不到你來下結論,看完再說吧。”


    艾述笑而不言,將文件稍微看了。左塞爾王道:“審評方麵,內閣已做出迴應,額外維相對穩定,屬亞光速文件。除複空間集合尚不確定外,剩下的都沒問題。”艾述道:“費爾勒斯係數呢?”左塞爾王道:“恰好等於一個羅曼奴雋常數,雖不是很理想,卻也比戰爭取勝的或然率高。”艾述啞然失笑,道:“先賢院的建議,你終歸還是沒聽。”左塞爾王應是,道:“在朕的眼裏,隻要墨丘利計劃沒被終止,那他們的言論,盡是無稽之談。”艾述默默的歎了口氣,低聲道:“往後的一切,還能如我所意嗎?”左塞爾王搖頭道:“並非所有的美都是可以擁有的,為父隻勸你負載珍重。”仰望星空上的兩輪新月,道:“雙月交替之時,遠征站上的五千禁騎就要出發,你……攤牌吧。”


    艾述“嗯”地一聲,淒涼的夜風吹過他金黃色的頭發,露出一雙迷人的水藍色瞳眸:“若是從前,我必定拒絕,但是現在,我開始明白您的苦衷了。不過,你還缺我一個承諾。”左塞爾王道:“但說無妨。”艾述道:“允我一個期限。”左塞爾王皺眉道:“期限?朕想,神會允諾你的。”艾述道:“神並不認識我,何況我在意的,也無非青春與風流。”左塞爾王道:“花朵殘敗的地方,人類無法存活。作為王者,你無權奪走人們心中對美的愛。先王的道路還未走到盡頭,你必須得舍棄自己。”艾述不言。左塞爾王道:“朕此番遠行,如遭不虞,國中疑難,自有先軫、狐嘉二人操持,你大可安心。”


    艾述深吸口氣,道:“今晚的事,悲讓清楚嗎?”左塞爾王搖頭道:“茲事體大,朕沒打算告訴他。”艾述道:“此人總攬朝野,位極至貴,其間內情如不告知,那我攝政之舉又如何正名?”左塞爾王道:“朕已宣授密詔,設顧命大臣十三員,讚襄新王一切事務。明日的忒彌斯議會上,他們自會輔你登基纂位,這你不用擔心。”艾述頷首低眉,道:“昔日的右丞相,也在這十三人中嗎?”左塞爾王搖頭道:“朕原有此意,但畢竟他身世離奇,終不敢貿然任用。”


    艾述冷然一笑,道:“我本以為悲讓避位,蓋因玄衣無名掌權,孰料得卻是如此結果。這百年來,兩相失和,鈞天部不得已而舍其右,堪稱割愛。如今你竟連左相也廢了,倒也幹淨利落的很,嘿,若說玄衣無名身份有異,那悲讓又何錯之有?”左塞爾王道:“政化上,悲讓不啻為一塊完璧,可惜他的愛並不平等,這難免使他誤入歧途。”艾述不解道:“愛?指的是風製使嗎?抑或是八十年前的‘除右計劃’?”左塞爾王搖搖頭,道:“欲壑的深淺並不影響一個人為國效忠,但若心存雜念,就不然了。”艾述道:“左丞相的正心,百年來都如日月般光明,莫可鍍其之汙點,這點我可擔保。”左塞爾王冷笑道:“沒有誰能夠代表一個文明,萬民的責任在肩,你擔保不起。我可愛的陛下,您要走的路還很長,臣子的建議,多聽一些還是好的。”


    艾述微笑道:“臣子的建議嗎?那您盡管提,孤王照辦。”左塞爾王道:“分相權為二,治政權保留與否,全無所謂,但軍機權必須轉由王權執掌,不得有誤。”艾述搖頭道:“我不同意,畢竟安蒂絲納妃、簡妃那邊還需要我,我不能太忙。”左塞爾王臉色一變,沉聲道:“既然這樣,先軫足以勝任。”艾述奇道:“先軫嗎?區區一個原生地節度使,何勞您這般器重?”左塞爾王道:“他的手段,你會領略的。朕沒看錯的話,天朝的半壁江山,便是掌握在其父子二人手裏。”艾述微笑道:“果真如此,那我此番為王,想來也易於拾遺。”左塞爾王不答,道:“至於剩下的半垠疆土,便是悲讓與玄衣無名的掛礙了。他們之間的關係,你知道如何處理嗎?”艾述道:“我不知道,但我善於守拙。”左塞爾王點點頭,提杯立起,緩緩走到台沿,望著城堡下的一切。


    艾述王儲捏著波爾多杯,靜靜的坐在原處,尚自抿酒的嘴唇與沉溺的眼神顯得他是那麽的自然,那麽的灑脫。頭上的流星飛舞,艾述略微仰視,開始對著這片流沙幻彩的天際若有所思,所思於宇宙人生之短長及美之為何物,正當他想到那位幽居在涅普頓城的白衣美人時,父王的身體忽顫抖不已。


    艾述道:“怎麽,思念母後了嗎?”左塞爾王搖搖頭,喟歎道:“纏綿輾轉,轉眼就是千年。一成不變的星霜之輪,沒改變塞維納西斯的夜色和伊布拉河的河水,反誤了朕原本不多的蹉跎歲月。秋之風如是,先王的城堡如是,米可尤維的人民亦如往昔,唯有時間,驅行於真理之前,凋落葉之色彩,而與朽木同腐,多少有些傷感哪。”


    艾述緩緩起身,行至父王身邊道:“不能再迴的片刻,就絕不會失去其美好與神奇。既是天數,人類若不歸於滅亡,便要走向新生,這麽看來,生跟死又顯得沒有區別了,也正如前人所言,不要為已消逝的年華歎息,須正視欲匆匆溜走的時光,放手並不意味著背叛了美好,興許是放棄了罪惡。”


    左塞爾王點點頭,道:“是啊,你說的很對。但你要記住,我的兒子,無論何時,霜城之風都不會靜止,艾普什隆與母親般的雙月也如往常一樣升降,熱愛生活的人民繼續他們的曆史,而文明,也將傳達到宇宙的每個角落。一切都將繼續,這就是必然,人力所不能抗拒。你我的存在原本就一文不值,而天界與冥界孰勝孰敗,也無關緊要了。學會珍惜吧,不論其物何,都去善待它們,這樣的話,脆弱的文明才能在無情的戰火裏得到延續,而肉身隕落後的你我,精神之源終將永垂不朽於宇宙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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