樂東雲被這話帶迴了現實之中,才明白前麵那些看似不著邊際的話語,其實都與這豫章案件息息相關,沉心細想,道:“葉兄這一席關於認知的言論,就是想說明世上有我們暫未感知的事物,比如這兇手,可能就存在於我們的認知以外。或者用景教徒的話說,他是全知全能的‘至高存在’?”


    葉聞道沒有正麵迴答,隻是解釋:“絕對的全知全能是做不到的,但相對的、或限於某個領域的全知全能可能存在;‘至高存在’或許沒有,但‘更高存在’是可能的。莊周說‘小知不及大知,小年不及大年’,我很認同!個體的認知確實有大小之分。也許我們覺得世界很大、百年很長,可在‘更高存在’看來,不過一粒塵埃和眨眼功夫。我們所謂無窮無盡的道理,在它們世界裏,是可以窮盡的。”


    樂東雲呆滯地道:“葉兄是說,兇手就是這個‘更高存在’,在它眼裏,我們如地穴中的螻蟻,生死隻是隨對方心意的事,我們遇上了它,非但無從抵抗,甚至都來不及感知它的存在,是嗎?可……可如你所說,項在恩死前分明寫了半個‘青’字,想是認出了兇手的身份,這麽說兇手也該是人,豈不矛盾?”


    “我對此沒有答案。”葉聞道的結論很幹脆:“若真有更高級的生命存在,或許我們的感知對它就失去效用了。螞蟻隻能靠氣味和觸感來感知世界,因此沒有形體觀念,在它們的世界裏,人與其他動物不存在大小的區別,隻無非給它的感受更強烈罷了。還有可能,或許項在恩寫的根本就不是半個‘青’字,而是一個完整的‘主’字。”


    樂東雲覺得不妥:“若兇手當真高人一等,那他殺人的手段理應比我們更高明,甚至是我們聞所未聞、見所未見的。但是事實並非如此,他是用劍殺人,而不是我們無法理解的手段,這說明兇手的行為習慣和人一樣,沒有本質分別。”


    這問題看似刁鑽,但葉聞道已心裏有數:“正因為兇手是用人類可以理解的方式行兇,我們才有幸感知到它,否則就無法感知了。即便都是用劍,但兇手與人截然不同,它對劍法的領悟已高到難以想象的地步,甚至臻於無上的境界。它所用的兩百餘種劍法絕學中,常人任其精通一種,輕則五六年,重則三四十年,華夏宮的四夷禁製和五方帝劍更是絕學中的絕學,百年間未聞有誰練成。而兇手竟悉數洞達,且不說這些劍術是從何學來,就算是逐一練就,也要修煉上千年。凡人不過百年陽壽,哪能掌握這所有劍術?”


    樂東雲聽完,心中閃現一絲火光,卻遲遲不能照亮所有陰暗,想:“是啊,兇手劍法包羅萬象,連同國外和前世失傳的劍術,都融會貫通,當真如妖魔鬼怪一般。這無異於讓學子將幾千年的所有典籍章句記下,常人連搜集這些書籍的時間都沒有,更別說看完了。這等功力,怕是父親也做不到。”他對此一直百思不解,但還是不能接受葉聞道‘更高存在’的言論,喃喃道:“或許同樣是人,但個體差異有雲泥之別,會不會我們做不到的,在某些人那卻輕而易舉呢?”


    葉聞道等的就是這一句話,當即大聲道:“樂兄弟,你若承認了這點,就等於認同世間存在一個常人暫未感知的領域,該領域中的生命智能遠在你我之上,我們認為需要上千年修煉的成果,在它們那裏可能僅需要幾年就能達到。這就間接承認了這個世界中我們自以為傲的智慧和技藝,在另一個世界看來,其實與豬狗的生存技巧無異。那他們就算是人,也是‘真人’,對於我們而言,仍然是個‘更高的存在’。”


    樂東雲辯駁不了,道:“就算如此,可人力終究是有窮盡的,百年的精力注定隻能去做有限的事,誰又能長生不死、永世不滅?僅一人就能將世間劍法學全,定不可能。可這世道一向弱肉強食,若真存在一個更高級別的物種,那人類早該亡族滅種了,豈能相安無事地延綿發展數千年?”


    葉聞道道:“宇宙無窮,天高地迥!與此相比,人類千年萬裏的閱曆算得了什麽?何況我們隻在意類同於自己的存在,何曾把其它物種放在眼裏?曆來朝代更替,列國征戰不息,可誰會與魚鳥蟲獸爭奪領地?因為它們和我們不對等,它們的生存空間對我們而言微不足道,不是嗎?更高世界看待我們,也是如此。


    “兇手的觀念與此相似。它若有意與這世界溝通,以它的劍術境界,何至於在此以前,整個江湖居然無人感知它的存在?可見它對我們這個世界是不屑的。也或許它曾與我們溝通過,但夏蟲不可語冰、井蛙不可語海,我們弄不清它在表達什麽,因此等同於沒有感知。這麽看來,這次事故的原因,想必隻是一場異常意外,源自於兩個不同世界的偶然碰撞而已。


    葉聞道繼續道:“葉某畢生信奉性理,以為天下事物皆有因果,真理永恆不變,苦心鑽研可知一切。如今看來,似乎是我錯了。我自問能力不及兇手萬一,但畢生所求既已淪為泡影,餘生對我而言也是枉然,我隻求死前也能見這‘更高存在’一眼就知足了。還記得那景教徒說的那句嗎?‘主’雖是人難以感知的,但它會降臨人間。興許這次豫章慘禍就是它降臨所致,等它下次降臨時我們就能遇見了。”


    二人心緒如麻,惴惴議論了一天,依舊沒能得出結論。樂東雲想茲事體大,豈容隨心臆測,當迴穀稟告嶽父後再做決斷,遂不再提論。黃昏時葉聞道在溪裏捉了幾條魚,兩人草草吃罷,便去休息。一連數日,葉聞道都是前後照顧,樂東雲甚是感激。


    這夜正是中秋,月色入戶,樂東雲忽念起李謫仙的《古朗月行》,念到最後一句時,恍生隔世之感,道:“憂來其如何,淒愴摧心肝……我原道李太白仗劍去國,縱酒酣歌,是何等的灑脫快意,卻不料……嘿嘿……終究也同我們一般,脫離不開這個‘憂’字。”


    葉聞道道:“喜憂難定,福禍無常,這世間的順逆沉浮,非人力所能抗拒,但教你我欣戚兩忘,倒也何憂非喜。”


    樂東雲慘笑道:“憂就是憂,喜就是喜,分明的很,要我將它們視同一律,卻是不能。”見葉聞道不說話,又問:“葉兄且來說說,這人與草木都是天地所生,照理來說也該如它們一般孤立自持、枯榮任意,卻為何會多出這些愁苦?”


    葉聞道道:“草木無情,而人皆有之,譬如星月之霜華,草木得之而受露,然李謫仙得之卻能托物寓感、形之以文。白露晝夜可碎,詩篇則千百年不絕,在我看來,這就是兩者的不同。”


    樂東雲道:“生似暫寓,死如歸去。一旦百年之後,這晝夜可碎的霜露與千載不絕的詩篇,之於逝者而言,會有長短區別嗎?情之一字,固有逸致之得,但若因此就該承擔草木所不必的痛苦,那麽這份情又要來何用?換言之,若活著的前提是憂患的話,那還不如不活!”


    葉聞道低頭應是,這讓他想起了《秋水》中的那句“計人之所知,不若其所不知;其生之時,不若未生之時;以其至小求窮其至大之域,是故迷亂而不能自得”,想到了二十多年的求學生涯以及這月的困苦經曆,不禁苦笑:“人雲知命不憂,但我看來也是迥然。這世事變幻無憑,出乎則仰,入乎則惑,或許生來便是如此,也或是我妄言了。”


    兩人望月感懷,均生無限歸思,又過幾日,樂東雲感覺傷情穩定,遂決定行程。葉聞道急忙阻止:“樂兄弟重傷在身,豈容再受奔波?不如待傷勢痊愈再行趕路。”


    樂東雲道:“葉兄不知,上月我已給家中去了書信,說好節前抵返,一家三口過個實實在在的團圓節,哪料中途會有這番變故?如今距月中已過數日,我若再不迴去,他們母子必定坐立難安。”


    葉聞道見他歸心似箭,亦不便阻攔,道:“既然這樣,我也隨你去,一路好多個照料。”


    樂東雲喜道:“如此甚好!葉兄弟,你之前那些有關真理、全能的論述,說實話我不太懂,但嶽丈當初在華夏宮專研讖緯之學,想來對你會有裨益。如蒙不棄,待此番見過拙荊後,我們一齊前往他老人家的住處請教個明白。”


    葉聞道久聞段幹雲除輕功絕學外,還精通秦漢讖緯之學,有預知天命、昭示兇吉的本領,早有拜謁賢者之心,當即欣然應允。


    二人行出房屋,踏上朽橋,將嘩嘩流水踩在腳下。樂東雲道:“曾記幼時我隨家父野居在此,日夜嬉鬧,鷗鳥忘機。而今世事為懷,已如這趟流水一般,去留失憑,聚散不定哪。”


    葉聞道放目四望,隻見長林豐草,遼遼不見邊際,笑道:“歲月如流,零落將盡!況人生如寄,但得今日相逢,則此生盡醉矣。何憂不喜?何喜不憂?”兩人遂駕馬擇西而去。


    是時秋陽斂退,金風乍起,十裏草海翻滾,隨風波漸推遠去,隱約隻聽一個聲音道:“秋風起,鱸魚蓴菜,張翰生涯!不如歸去!不如歸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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