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聞道萬念俱灰,他畢生信奉性理,以為天下事物皆有因果,真理永恆不變,苦心鑽研可知一切。如今看來,似乎全都錯了。他自問能力不及兇手萬一,但畢生所求既已淪為泡影,餘生盡是枉然,隻求死前能見兇手一眼就知足了。


    葉聞道想:“唐兄弟身負重傷,兇手若想救他,必先尋找棲身之所。”於是從懷中將那卷絹布圖紙掏出,正要分析附近的山川形勢,可剛一打開,不可思議的一幕出現了,地圖上的山川線條雖還勾勒在冊,可正中白色亭子的標識竟已沒了蹤跡。


    葉聞道反複打量著這塊絹布,手不自覺地開始顫抖,他確信這是下山前師父給自己的圖紙無誤,但眼前憑空消失的信息更是事實,這讓葉聞道原本脆弱的信念瀕臨崩潰,他雖了解多種隱藏明文的密寫方法,但此時更相信自己進入了一個不尋常的世界,身邊充滿著看不見的妖靈,它們正在肆意篡改自己對世界的既有認知。


    他意誌消沉,將圖紙上的山穀地勢看了,尋思:“依圖上看,此地方圓二十餘裏全是茫茫草海,唐遊身負重傷,兇手若要救他,首先要尋找安身之地,這山穀的東西方向已被山脈阻絕,隻有南邊地勢平坦,又有幾條溪流穿插,沿路可直通到清江縣,這兇手想是必南去了。”


    葉聞道想既然心中的“天理”已死,這性命又要來作甚?再不顧忌兇手是否就在前方,一口氣向南疾奔了三十多裏,隻聽前方流水潺潺,放目望去,一條清澈見底的溪流正穿過草叢,又在崎嶇的山石上拐過數道急彎,曲折地向東而去。


    葉聞道口幹舌燥,把韁繩一扯,下馬喝了數口,剛要取來羊囊盛水,忽聽西邊草叢裏傳來一聲馬嘯,聲音如牧野流星一般,將曠野上的死寂撞破。青馬聽見同類叫喚,頓時耳朵尖立,也無心思飲水,不時朝四處張望。


    葉聞道聽得這聲鳴叫,方寸大亂,心想此地人跡罕至,如何會有馬叫聲,定是兇手就在附近了。他心弦緊繃,拾起寶劍,將青馬拴在溪頭一棵老樹下,便輕聲朝那聲音方向尋去。


    剛走出十來步,前頭那馬又嘯了一聲,青馬受它招引,竟跟著放聲叫喚起來,兩馬一喚一和,聲音此起彼伏。


    葉聞道暗叫糟糕,坐騎這一叫,兇手必定察覺,自己的性命安危想來隻在眉睫之間了,當即將末鋒劍抽出,快步向前衝去。


    他深知兇手善用劍氣殺人,自己既無探虛子的內力功底,劍法較之項在恩也不如,隱蔽躲藏更是無用,橫豎一死,索性衝將出去,死前得見兇手麵目便也不枉。


    直奔出百多步,衝開茫茫草浪,前邊流水嘩嘩,溪流環繞的地方赫然出現三間草房。


    葉聞道鼓起膽子向前,見這三所房屋正門相對,依著溪水呈品字分布,屋上茅草已被大風卷去大半,門梁歪倒,窗牆朽敗,似許多歲月沒人住了。


    門前植了一棵古槐,一匹高大的白馬昂然立在樹下。這馬甚通人性,見了人非但沒有怯意,反更加神采奕然,不住地甩頭分鬃。


    葉聞道又驚又疑,心想:“莫非兇手不在此處,否則此刻我豈有命在?”細神將這白馬打量,剛落下的心頓又懸了起來,原來這白馬鞍上血跡斑斑,正是前夜唐遊騎的那匹膘肥駿馬。


    這馬甚通人性,見了葉聞道非但沒有怯意,反更加神采奕然,不住地甩頭分鬃。


    葉聞道又驚又疑,心想:“莫非兇手不在此處,否則此刻我豈有命在?”細神將這白馬打量,剛落下的心頓時又懸了起來,原來這白馬的鞍座上血跡斑斑,正是昨夜唐遊騎的那匹壯肥快馬。


    葉聞道連忙喊道:“唐兄弟,是你嗎?”連叫數聲,隻無人應。衝進草屋一看,房中灰塵如海,陳設頗為簡陋,隻沿牆零零散散地擺放著幾件粗製家具,哪裏見得人影?卻是西邊的竹床上攤鋪著一堆茅草,甚是惹眼。


    葉聞道上前細探了一番,見這些草莖尙青,乃是被人新割下來的,草上餘溫未退,好像不久前還有人睡過。地上一排足印從床前先退到了書案,又折向右廂室去,最終消失在東牆腳下。


    葉聞道猛然一窒,頓覺房中忽然多出個人來,心口如同綁著一支即將離弦的箭,忐忑莫名。跟著腳印來到東牆邊上,就斷了蹤跡,葉聞道抬頭一望,梁上蛛網塵封,竟也空空如也,似乎這腳印的主人走到牆邊就憑空消失了。


    他自然不信世間會有穿牆遁地的本領,隻伸手在牆地上敲拍,果然聽得地磚鏗鏘作響,原來這房間底下還藏著一間密室。


    葉聞道驚恐交集,對著地麵高叫:“唐兄,是你在裏麵嗎?我是天山的葉聞道,特來相救,你快快出來。”


    他一連叫了數聲,下麵絲毫沒有迴應,附耳一聽,隱約察覺下麵一個氣息甚是微弱,似是一人在不停地喘氣。


    葉聞道唯恐唐遊遭到不測,他自看了地上的腳印走向,已料定開啟密室的機括就藏在書案中,當即退到書案邊搜索,果然在右側抽屜中找到一處生鐵機括。


    此時他心似懸冰,不知這地下密室中藏的是敵是友,雖機關在握,卻也不敢立作抉擇,想著想著,就好像看到了這地麵下的洪水猛獸、鬼怪妖魔,手中的末鋒劍隨著思緒一飛,不自覺地顫抖起來,可轉念一想,想到這兩天發生在自己眼前的奇聞怪事,想到諸多不解謎團的答案就掩藏在這機關之下,想到打開密室後可能觸及到的另一個世界,再無可懼,終於按了下去。


    頓時機括轉動,東邊地磚緩緩縮進牆裏,露出一個黑魆魆的暗室,隨著光線滲入,地下幾排石階陸續可見,那個前夜率先闖入深穀、卻在兇手劍下唯一幸存的唐遊,此時正蜷著重傷的身體,神誌不清地躺在密室入口的台階上。


    葉聞道又驚又喜,急忙扶他到床上安息,見他臉色蒼白,毫無血色,又取兩粒雪參玉蟾丸喂他服下。唐遊昏迷之際,隻道自己被仇家尋獲,如何肯坐以待斃?袖下白光霍地出來,手中一柄明晃晃的鐵劍直抵向葉聞道胸口。這劍雖來得突然,但畢竟力道有限,葉聞道將身一側,旋即躲過,大聲道:“唐兄,可認得我麽,天山葉聞道!”


    唐遊聽畢一震,定睛一瞧,見眼前這人二十七八年紀,青絲一綹,眉目疏朗,穿著一身繭綢直裰,袖後寶劍既細且長,確是前夜在平陽莊上搭救自己的葉聞道。


    唐遊絕處逢生,歡喜無限。葉聞道又從溪水裏捕了兩條肥魚,又在房中壘了一口土灶,燉了碗湯給唐遊補身。唐遊托物感懷,對著湯碗道:“這九轉溪的魚蚌,我已好些年沒吃過了,如今時移俗易,不知能否品出當年的味來?”


    葉聞道搖頭歎息,勸道:“你有傷在身,不宜勞心焦思,這些前塵影事,且先別要想了。”唐遊點點頭,悵然將魚湯喝罷,遂說起了前夜之事。


    得知探虛子、項在恩等人死訊,唐遊驚悸萬分,便似心裏多出一團冰碴,將自己凍的周身冰涼,心想:“什麽?當夜昏沉之中,竟是我逃入了那處山穀,連累眾人無辜喪命?這……這是真的麽?果真如此,那為何現在他們都死了,而我卻還活著?這兇手難道真是……”想到李衍日前尚與自己把酒言歡,如今卻因自己而死,心頭愧疚難當。


    葉聞道見他臉色蒼白, 全不明白他心中所想,隻是急問:“唐兄弟,那夜你受傷逃入山穀後,究竟發生了什麽,你可都還記得?”


    這問題葉聞道一直抵在喉間,無刻不想發問。唐遊深知此節幹係重大,可惜思憶許久,根本記不起什麽來。葉聞道哪肯甘心,情急之下,竟將唐遊的雙臂拽得緊緊的,大聲喝問:“唐兄弟,你要知道,這些線索可關係著上百條人命,甚至牽連著整個江湖的安危!你定要仔細迴憶,在昏迷之中聽沒聽見外界打鬥廝喊、爭吵說話的聲音?察沒察覺是誰將你攙扶下馬、安放在床?又是否意識到什麽異樣?比如聞到什麽特殊的氣味,嚐到什麽奇怪的味道……這些你都要好好想想,絲毫不能放過。”


    唐遊被這麽一恫,整個人頓時凝在當場,體內殘存的感知、腦中支離的記憶開始反複拚合:他覺得肩背被撕裂開來,疼痛難當,之後血液又迅速凝固,傷口慢慢愈合;似乎聽到如流星劃過的唿嘯聲、四周嘈雜的喊叫聲,以及一片死寂後有人在切切私語;他看到漆黑的夜空中掛著一輪明月,初始如飄落在水中的雪花一樣蒼白,接著越來越大,然後又由大變小,顏色也變得似大海般深藍;又像是來到了一片遼闊的灰色荒漠,四處彌漫著類似於硝石、火藥的泥土氣息;他忽覺得口幹舌燥,隨後水就一滴滴地滴入口中,那水較之自己在康王穀喝的山泉要鮮活得多……


    他一邊努力細想,一邊緩緩說道:“那夜我昏沉之中,馬兒馱著我到了一處荒山草穀……那山的崖壁平整得像是被刀斧削過一般,上麵輝映著千萬個光斑……穀裏的草立得比人馬還高……我感覺天旋地轉,連天上的星星都認不清了,沒過多久就迷失了方向……我身體裏的血似乎都流幹了,馬鐙一個踏空,摔落了下來……後麵的事情就……就……”


    說完這些,唐遊閉目思索良久,仿佛迴憶起了很多,可正要將它記下,這些信息就如同山霧前的來迴蹦跳的麋鹿,剛想搭弓去射,它們卻盡數藏進了濃霧之後,沒了蹤影:“後來……草叢裏有人馬在嘶喊,隨後又沒了聲息,我迷迷糊糊地躺在地上,見……見天上的月亮掉了下來……然後隱約……隱約聽到有人說話……”


    葉聞道心潮澎湃,不由插問:“你可聽出對方是幾個人,都說了些什麽?”


    唐遊隻覺得頭痛欲裂,捂著腦袋道:“似有兩人……一個男人,另一個聲音很奇特,分辨不出男女……好疼啊……說話的內容……我是半點都記不清了,那時月光照滿整個山穀,我迷蒙中睜開眼睛,依稀看到……不遠處有座白色的石亭……”


    葉聞道聽到“白色的石亭”兩字,渾身一顫。


    唐遊隻覺得頭疼到了極致,咬著牙說:“那亭中站著一位道士……嘴裏不斷念叨著‘主人’二字,另外一人……我沒看清……是一團黑影……啊……”話剛說完,隻覺得腦海翻騰,臂上傷口迸發,一個坐臥不穩,昏倒在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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