卻說眾人一路追蹤唐遊,竟來到肇事的山穀口前,葉聞道忽念起一事,不由驚恐萬狀,當即勸阻眾人入穀。項在恩、探虛子等人索兇心切,哪肯聽從,硬是夥同李衍、辛準等人闖了進去。葉聞道苦勸無用,心似懸冰,隻能一麵同段長安帶著弟子守在山穀前,一麵差人往平陽莊報信。


    段長安打小與葉聞道相交,從未見過他像今夜這般方寸大亂,不由說道:“剛才你擋在山穀前,不讓他們入穀,嘴裏盡說些肉身鬼神什麽的,可嚇壞我了,真擔心是這山穀有古怪,讓妖魔附了你的身呢。唉,我跟你認識這麽多年,倒還是頭迴見你這等模樣。”


    葉聞道一臉沮喪,道:“不瞞你說,此刻我站在這裏,心中亂作一團,恍如這山穀裏藏著一個不容常人知曉的世界,我生平所學在裏頭都沒了用處。我常與家師討論玄學,原對他‘知本無涯’、‘智有窮而道無盡’等觀點大感謬然,如今看來,這世上確實有些物事,常人是觸碰不得的。”


    段長安道:“你這話忒也喪氣!這兇手又不是什麽妖魔鬼怪,怎麽觸碰不得?何況鑄劍山莊那黝漢劍法了得,又有探虛子他們幫襯,指不定待會就能把這殺人的兇手揪出來。”葉聞道搖搖頭,思索再三,終於從懷中掏出一塊絹布。


    段長安奇道:“這是何物?”接過絹布一看,月光下隱約見上頭橫山豎水,竟是一幅用青墨線條勾描的山川地圖。段長安從未見過世間竟有如此精細的繪圖手法,圖中的山陵河川如活物跳脫出來一般,參差起伏一眼可見,他越看越奇,將圖紙盯得死死的,不時又望望周圍山勢,驚叫:“是……是這山穀附近的地形圖!你從何處得來的?”


    葉聞道道:“當日家師在天山設席款待那異國男子,席間問到敷和寶劍下落時,那異國男子奉上了這張地圖,要家師按圖索尋,可知寶劍方位。不想家師交代眾弟子尋劍時,隻將大概方向說了,並未將這地圖相授。待上月豫章事發,葉某奉師門之命下山調查,臨行之前,家師才將這卷圖紙交給了我,並再三叮囑,說敷和寶劍實非人間之物,我輩凡夫俗子染指不得,此行如能取劍則取之,如若不能,則多做自保之想,切莫行僥幸之事。”


    段長安邊看邊道:“地圖正中標記著一座白色亭子,想必寶劍就藏在此處了。咦,它下方注明著一段奇怪的符號,是什麽意思?”


    葉聞道解釋道:“那是迦南閃語,希伯來的文字,直譯作‘白色建築,不應出現的事物,或將消失’。”


    段長安聽得心驚肉跳,道:“什麽?難不成早在前月,晁掌門和那外籍男子就知道兇手藏在這山穀裏了?”


    葉聞道道:“兇手之事尚不得知,但想必這敷和寶劍當在此間無疑。”


    段長安又驚又恨,道:“這麽重要的事,你之前為何不說?”


    葉聞道歎道:“家師的性情你也清楚,信奉虛無玄妙之說,思想像極了魏晉時期的清談名士。我兼修樸學,觀點同他相左,當日從家師手中接過此圖,耳及訓教,我雖尊重他老人家,但哪會信這預兇卜吉之言?便也沒加在意。”


    段長安一想也對,道:“是啊,我也險些被這地圖弄糊塗了。這世上哪有什麽可預見的事,能先知的人?定是誰有意策劃了這麽一出慘劇。”


    葉聞道茫然道:“除那異國男子和家師外,這地圖原本概無人知。若真有人蓄意行兇,又能是誰呢?”他腦裏一直迴旋著下山前晁聊的那幾句囑托,越想越是心灰意冷,言語中竟開始懷疑起恩師來。


    段長安忙道:“晁掌門很少涉足中原,長江以南的地形更是無從知曉?必定是那外國人為騙取晁掌門的信任,事先來到這山穀裏,將此地的山川勢況默記在心,再上天山一模一樣地描繪出來,晁掌門見他有這等本事,隻道是未卜先知,這才深信不疑地上了當。”


    葉聞道搖搖頭,低聲道:“你看,這地圖以山穀裏的一處白亭為中心,將方圓百裏大大小小的山脈河川、城郭建物繪製得清清楚楚,恍如是照著地界拓印下來的一般,常人哪有這等記性與技藝?就算那異國男子蓄謀行兇,要將眾人騙到此處殺了,也隻需將方位說清楚即可,何必多費心思來畫這地圖?想那空同子隻從家師口中偷聽得寥寥數語,就能知道寶劍的大致方向,這地圖要來又有何用?再說了,若那幾日空同子沒在天山,或事後家師沒與貴派和昆侖派通氣,隻我天山一派來此尋劍,兇手又怎能殺到其他幾派的人馬?何況……何況那異國男子是被家師強請上山,席間又是家師主動問起這寶劍的下落,假如家師不請不問,這殺人的計謀豈不無法施行了?”


    他字字深刻在理,段長安聽得提心吊膽,喃喃道:“難道……難道會是晁掌門……”


    葉聞道搖頭道:“我說這許多,並沒有要歸罪家師的意思。此次遇難的也有本派人馬,今夜你也見過那幾具受難弟子的屍身,這兇手的劍法可列神品,家師斷難望其項背……”


    段長安點頭稱是,道:“何況上月那幾批弟子出事之時,晁掌門遠在千裏之外,不說行兇了,便要幫兇也難。”


    葉聞道道:“不錯,這才是最我擔心的地方。如果家師和那異國男子都與本案無關,那麽這地圖與臨行前家師的那幾句囑托又是怎麽迴事?難不成真如家師所言,那異國男子已偷曉天機,有智周萬物、未卜先知的本領?這……這其中之事,讓人好生費解。”


    段長安自然不信這種方士之說,隻道他失了魂,說道:“要知真假,待天明進了山穀不就清楚了?就算寶劍已不在,這圖上不還畫有一處亭子麽,若能找到,才算那外國人沒有說謊。”


    葉聞道沉吟片刻,道:“段兄,此事幹係甚大,倘若處置不當,輕則斷送我師徒之情,重可陷本派於絕地。在真相未弄清楚前,我不想外人得知這地圖的事。但也請你放心,葉某絕非偏袒徇私之人,待來日我上天山求教過家師,自會給你一個說法。”


    段長安道:“你我向來一心,何必說這些見外的話?地圖的事我全當不知便是。”


    葉聞道忐忑不定,聽著山穀裏的草木被風吹得沙沙作響,好似自己成了當年壽春城上的苻堅,隻是苻堅雖懼,抵擋他的無非八萬肉眼凡胎的北府兵,而這山穀裏是人是鬼卻屬未知了。段長安自然顧不上這許多,見李衍等人遲遲沒有出來,隻記掛眾人安危,幾次要率人入穀查探,都被葉聞道攔下。


    直等到寅正三刻,外頭一通馬蹄聲急,前夜派去平陽莊報信的弟子迴來,報說李默得知消息後出動了莊上全部人馬,正與長歌門、北宮、漢口刀會的人馬先行趕來,其餘人手因馬匹不足,隨後將從水路乘船趕到。葉聞道聽了稍稍心安,環視穀中山木,隱隱可見遍處的清霜涼露。此時距李衍等人入穀已過了近三個時辰。


    少頃果聽到山外人喊馬嘶,從遠處濃霧中急匆匆地奔出一隊人馬,當頭一騎正是李默,隻見他濃眉緊鎖,滿麵憂容,右手緊攥著腰間刀把,直衝到山穀口前,對著葉聞道、段長安喝問:“我三弟呢?”他心急李衍處境,一路駕馬狂奔,將其他隨從甩出數丈,此時勒馬質問,後麵的人馬才勉強跟了上來。


    葉聞道心中有愧,低頭道:“尚在穀中,未曾出來。”


    李默又怒又急,恨不得立馬便把葉聞道殺了,可想到兄弟性命交關,隻將眼珠子一瞪,向後招唿道:“大夥都隨我來。”卻不知這一路疾行,胯坐下駿馬已被他急躁的性子耗盡了耐力,話音剛落,這廝已癱在地上嘶喘不已,再站不起來了。


    李風清急忙勸道:“大公子別急,三公子吉人自有天相。如今尚未天明,山中霧氣籠罩,多有不便。不如等太陽出來,莊上的車船到了,再行進山?”


    李默自然不聽,從手下搶過馬匹,冷冷道:“怕死就別來。”他全無畏懼,頭也不迴地奔進了山穀,葉聞道本要勸阻,可一想到他剛才的眼神,話到嘴邊竟說不出了,好像自己被他這麽一看,竟成一個見死不救、臨難苟免的小人了。


    這迴李默帶來的百來人盡是莊中好手,又都是他平日親手調教的,紛紛跟了進去。李風清、嚴觀正、南宮且猶豫一會,也先後率人進了山穀。段長安早就想進去探個明白,眼見這兩百號人都衝了進去,心如火燎,叫道:“死也要死個仗義!好兄弟,咱進去吧。”


    葉聞道被他這麽一說,更是羞愧難當,當即朗聲道:“好!天山弟子聽令:此地兇險萬分,大家魚貫入穀,由我率先,各弟子前後不得相近二丈,每向前五十步即留一人駐守,一旦前方事發,後方弟子速向穀口撤離,不得救援。”段長安高興萬分,道:“點蒼派也遵此令。”眾弟子應是。


    葉聞道長吸口氣,沉聲道:“入穀!”與段長安帶著弟子奔了進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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