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野村附近有有一潭麒麟淵,據說風景是有點不錯的。


    晌午時分,我推脫不過在劉大姐家裏吃了好一頓農家菜。因為菜色本就是很新鮮,加上主人家又極其熱情,最後總歸還是吃多了,肚子都有些脹痛。


    於是我借著尋親訪友的名號說要去四下打探,實際上則是想要去消消食。去找遠房親戚本來就是我的一個借口,我怎麽可能真的找到不存在的親族呢?於是我隻能漫無目的在村裏晃,拍著肚子想要快點消化免得積食。


    不過總走在村子裏難免有些引人側目,我這才想起來趙大哥說起過村子附近有一口深潭叫麒麟淵,據說有點什麽典故在裏麵。我一來有些好奇,二來確實也要找個地方去,遂決定去麒麟淵探尋探尋。


    問了三四個人,大約走了一個時辰,腳下隻剩下泥濘的野路,頭頂上藤蔓交織遮蔽了陽光,時不時就必須捂著口鼻穿過一陣在空中亂飛的一團毛蠓,我已經有些後悔了起來。這四周看起來仿佛是沒有人的,雖然腳下確實被踩出來一條小路,但是也可能隻是必須進山去討生活的勞苦的百姓,並非是什麽文人雅士非要去探險遊曆留下的足跡。


    這樣想著,我不免有點打退堂鼓,正在思考從哪條路退下來比較好的時候,卻忽而聽到隱約的水流轟鳴聲。循著方向扒開一叢灌木,一道反射著陽光的銀練自陡峭的山崖上垂直而下,灌入底下不知深淺的黑色的水潭之中——我居然就這麽找到了。


    四下很是安靜,這無人看管的深林與那成百上千仆人時時看護的圍場大有不同,大約是因為沒有人的緣故,總比起外麵冷一些,似乎空氣裏都有一股子拋不開的寒意。我對這種地方親近,是因為小時候要跟著外公采藥。外公起先帶母親采藥,後來母親嫁了人,需要在婆家的藥店裏做事情,他就不能帶母親采藥了。好在我那爹爹一家子都不大看得起我這個小姑娘,也不太管著我,我說要去外公家吃飯,他們就立刻答應,好省下來一碗飯。


    於是外公就開始帶著我采藥,大多數時候是清晨。但是他覺得晨露未幹的時候太冷了,對我有些苛刻,便總是等到日上三竿才帶我去山裏。那時候已經不冷了,我又在家吃了饅頭之類熱乎乎的東西,總是撒丫子滿山跑。他就跟在後麵追。


    我當時總覺得外公仿佛是什麽山魈之類的精怪,因為他很瘦又很黑,總是佝僂著矮小的身體,手掌粗糙又寬大,眼睛總是微微眯起,很高深的樣子。


    這導致外公去世時我都不太傷心,因為我覺得仿佛他這樣的人大約是不會死的,雖然他躺在棺材裏,但是那都是假象,他一定是要去什麽地方歸隱或者成仙去了。


    我找了一塊臨水的石頭坐下來,四下一片寂靜,偶爾響起一聲鳥鳴,尖銳而突兀,很快又會消歇下去。周圍的濕意很是濃鬱,我坐了沒一會,手在附近石頭上摸過去,便摸到了一些附著在冰冷石塊上的水漬。


    “哎,想娘了……”我坐了好久,最後深深歎了一口氣,總覺得不知道有多少話想說,卻又仿佛什麽都無需多言,話到嘴邊最終隻變成了一句歎氣,“娘肯定想不到我真的遇到溫賢太子,她一定想不到我真的有能力幫上太子。”


    從前我隻覺得母親一旦離去,我便再沒有家了,但是沒有家到底是什麽,我卻是混沌的。上一世的時候我沒有太深的感觸,重新來這一遭我卻分外感慨。很多時候,我仿佛是想要找個人說什麽的,我仿佛是想要找一個人想念的,可是每到這種時候,我就覺得眼下自己隻剩下寂寞。


    “倘若母親在的話,這些東西都可以跟她說呢。”我拔了一根草在手裏晃著,“我多厲害啊,我做了那麽多事情……有些事情,我覺得我自己是做不到的,可是我還是做到了。但是又受了好多傷,疼了好多次,我覺得難過委屈,但是我總不能和他們耍性子。”


    “還有嫁娶大事,娘不在了,都沒有人參謀,也沒有人說悄悄話。”我覺得有些憋得慌,輕輕拍了拍自己的心口,微微歎了一口氣,看向那一線而下的瀑布,“好安靜啊,娘這輩子從來沒有來過這麽遠的地方吧?”


    四下無人迴答我,隻要簌簌的風聲吹起枝葉:“娘啊,京城的日子真的沒有那麽好。很多人看不起我,恪己大人的老師說我這樣忠厚,應該賞賜一個妾室的身份。那些話雖然都是真的,但是我聽著好難過啊娘……”


    “但是我也不想換個好出生呢。如果我出生在大戶人家,我就不是娘的閨女了。我寧可要做平民人家的姑娘,也要做娘的閨女呢。”


    “隻不過,旁人家的娘親都要看著兒女長大的,娘怎麽舍得那麽早就拋下我呢?連重來一遭,也沒有能再見到娘一次。十幾年了,我都快記不得您的模樣了。”


    “娘,我這次,沒有辜負您的囑托吧?”


    四下沒有人迴答我,隻有飛瀑的水流不斷傾瀉入深潭之中。我坐了好一會,慢慢站起身拍了拍身上的草灰,對著飛瀑伸了一個懶腰,隻覺得心情輕鬆了不少:“說麒麟淵有麒麟,我也沒看到嘛……看來是隻有點不喜生人的麒麟。”


    迴程路上路照樣難走,我被絆了一下險些摔倒。一迴頭才發覺地上一座低矮的神龕大約隻到我的小腿,被草木完全覆蓋,已經完全荒敗了。我蹲下身,不知道是什麽想法,下意識地掃開遮住神龕的雜草,隻見裏麵供奉著一尊手掌高的麒麟塑像,前蹄揚起,看起來頗為威風,隻不過枯草早已爬滿了神龕,甚至纏住了麒麟的腳。


    我愣了好久,不由得失笑:“也算是奇遇吧。”


    感慨一番後,我左右端詳著被遮蔽在樹木叢中的小神龕,上下打量一番後,開始拔神龕附近的雜草,“小麒麟,我幫你拔草清理神龕。你要多多保佑宮裏的溫賢太子哦!他是好太子,不該一輩子被關在冷宮裏麵。”


    我一邊碎碎叨叨,一邊把周圍雜草一點點清理幹淨,好些直接連根一起清理到旁邊去了。忙活到太陽都有些西斜,才直起腰,滿意地看著麵前格外顯眼的神龕,香爐都被我擺了出來。我嫌棄供桌空蕩蕩的不好看,在懷裏摸了很久,正好摸出來半塊桂花糕,便擺在了不足手臂長的供桌上:“我也就這點東西了,將就著吧。”


    說罷,我又覺得仿佛那麒麟有些樸素了,在懷裏又摸了好久,最後摸到一個穗子,正是我當時在東旭殿撿到的琉璃尾羽碎片。我在麒麟塑像上比了好久,覺得仿佛分外合適,將穗子放在麒麟腳邊:“這東西也給你,畢竟是神獸,多配點漂亮裝飾多好。”


    ·


    我迴到劉大姐家裏,便隻說似乎認錯了,不是自家的親戚。劉大姐聽了也替我惋惜,拍著我的手背安慰我放寬心,總能找到的。


    唐雲忠的幹兒子還未滿周歲,倒已經能看出是個行軍打仗的好材料,在床上爬得飛快,哭起來的大嗓門隔著一個院子都能嚇我一跳,連吃奶都分外賣力,就好像咬牙切齒憋著勁要長大似的。我試著抱了抱,跟個大秤砣似的:“我的天,這長得也太好了吧?”


    “吃窮我了!”劉大姐笑得咬牙切齒的,“早點送去唐家軍去!這小子看這模樣就是能混出模樣的。姑姑你看,哪家孩子吃奶能吃得這麽多的?”


    我嘖嘖稱奇,有點想笑。把趙義抱起來吃力地顛了顛:“這麽小就不哭?還一副豪氣模樣,看來二十年後唐小將軍帳下要得一員猛將了。”


    小住兩天之後,我早已歸心似箭,想來給三皇子的時間也夠多了,便匆匆拜別了劉大姐,跟著馬車趕迴京城,緊趕慢趕在申時總算趕到東直門迴了宮。急匆匆找楊姑姑報道後,我怎麽都靜不下來,還是趕在酉時前小跑去了溫賢閣。


    雖然這話說得略有些兒女情長,但是這還是我認識周恪己以來分別過最長的時間。大約是因為他最初就是我的病人,一旦看不到我最先的想法就是放心不下。反正我放出的消息應該是今日歸明日上工,就是周恪禮要做什麽大約也早做了。


    溫賢閣一副安安靜靜的模樣,我確認沒人之後一路小跑溜進去:“恪己大人!”


    周恪己披著被單,聽到我的聲音背影微微一滯,半側過臉有些躲閃的意思:“許姑姑?怎的今天就迴來了?”


    “原本也就是明早上的事情,剛剛迴宮怎麽都覺得心不安,所幸就來先看看殿下。”我放下藥箱,想看周恪己的臉,又被他一個側臉躲過去,“大人?”


    “說好明天迴來,怎的今天就來?”周恪己又躲了一下我的目光,將左半張臉藏在我看不見的陰影裏,我動他就跟著動,“也不提前說一聲,這……這般毛毛躁躁的,總要吃虧的。”


    “若是分內勞苦的事情,那我能多躲一個小時便是一個小時,誰會這麽趕緊地來找活兒啊?但是大人的事情怎麽能放到一起去講呢……恪己大人你能不能別轉啦?你臉怎麽了!”


    “無妨。”他還在躲我,“姑姑看過了,恪己無礙,姑姑可先迴去了——姑姑!”


    我一個飛撲把周恪己按在牆上,一隻手抓著他的手腕,另一隻手僭越地捏著他的下巴,手指用力把他一直藏著的半邊臉扭過來:“我是大人的醫官,大人躲什麽!”


    眼前的傷痕讓我微微一愣。那上好白瓷的皮膚上忽然多了一大片擦傷,從顴骨一直蔓延到下頜,幾乎遍及整個左臉:“這是……”


    我微微一思索,即刻意識到這傷口是臉頰在粗糙之物上繁複摩擦而留下的。那麽周恪己很可能是……


    我微微吸了一口氣,不由得閉上眼。努力不去想周恪己被人按在地上,臉反複在粗糙的地麵上摩擦的情境。難怪周恪己想要藏起這個傷口,這內裏的屈辱和折磨又有多少人能接受呢?


    “姑姑,為何不看在下?”周恪己看沒躲過,反而大方起來,語氣裏甚至帶了點寬解我的笑意,“傷口醜陋,姑姑可是嫌棄?”


    “怎會嫌棄大人。”我深吸一口氣,低頭錯開目光,“不過是臣女眼下神情不好看,不想讓大人看到而已。”


    “姑姑。”一聲喟歎忽然在我耳邊響起,緊接著我被攬入懷中,頭抵在他的肩上,一瞬間便無法看到彼此了。周恪己手臂微微顫抖著,他似乎在和自己較著勁,我不知道他具體的心情,隻是能從手臂上的力道察覺出他的心緒,“如此,雖然僭越……便暫時相互看不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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