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有人都站了起來,恭敬地目視著從側門步入的嘉成帝。


    不光是嘉成帝一人,還有陪侍在側的鄭安成及林邈。林邈也是作為侍奉在側的中書舍人出現。


    嘉成帝來到龍案後坐下,環視下方的諸位大臣,才道:「都坐下吧,你們中不少人都上了年紀,這一議還不知何時能結束,都坐下來說話。」


    「叩謝我皇聖恩,陛下仁慈。」


    照例是一番歌功頌德後,諸位大臣們紛紛坐了下來。薛庭儴也坐了下來,坐在他的專座上。


    不得不說這條案太矮,椅子也太硬,這高不高低不低矮了人半頭,就好像是閹割了的馬,坐起來著實有些不太舒服。


    不過薛庭儴卻不為所動,麵色如常地將紙墨攤開,靜候上麵開始。


    「開始吧。」上首處,嘉成帝道。


    徐首輔作為首輔,廷議自然是他來主持,他看了看各位同僚們,咳了一聲後,道:「每年各部各司都要因為銀兩這事打架,甚至還鬧到陛下麵前,此乃我等做臣子的無能。多說無益,還是按照慣例,大家把各部各司的實際用度報上來,大家都來議一議,能批下的,戶部給行個方便,不能批下的,大家再議。左不過有陛下在此,也不用怕誰偏了誰,誰幫了誰。」


    之後,各部各司便一一將各自需要的用銀說了一遍,具體到哪一項什麽數額。


    戶部那邊都有記載,不合理的地方也都是事先挑出來了,聽到有什麽不合理的地方,戶部侍郎左侍郎彭俊毅便代戶部訴出不能批的原委。


    到了兵部的時候,此事本就是兵部尚書馮成寶鬧出來的,他格外義憤填膺,瞪著眼睛看著楊崇華,道:「諸位都知道今年金人不安分,屢次襲擊廣寧一帶,害得我大昌損兵折將。兵部推測明年金人肯定會大舉來犯,自是要提前做些準備,增加軍費開支乃是當務之急。」


    眾人都沒有說話,上麵嘉成帝道:「國之軍務,確實關鍵。」


    楊崇華站起來道:「這一增加就是一百萬兩銀子,我大昌每年各項稅收,陛下及在座的各位都清楚,戶部實在拿不出這筆錢。不是戶部刻意刁難,實在是與其現在答應,事後沒錢,不如提早說明,也好做其他準備。」


    「那怎麽工部說修河道,要增加一百萬兩,你戶部就有錢了?」馮成寶冷笑著道。


    「黃河改道貽害兩岸百姓,又遺毒運河部分河段。運河乃是我大昌命脈,南糧北調,邊關吃餉,北直隸一帶所需之物,乃至江南一帶絲綢茶葉輸出各地,都得經過運河。不修河道,不治運河,你馮大人坐在家中沒糧可吃的時候,你就知道工部這錢花得值不值了。」不用楊崇華開口,馬奇便說道。


    工部尚書馬奇素來沉默寡言,唯獨事關這種事的時候,他說話從來不讓人。刀刀紮心,把馮成寶氣得是麵色又紅又青。


    不過馮成寶可不敢說,即使京城一大半的人都沒飯吃,他也不會少了飯吃,隻能鬱在心中,又重提了一遍邊關軍情的重要。


    「此事先擱置,繼續往下議。」


    既然嘉成帝發了話,眾人自然隻能暫且略過不提,先說其他部司的事情。


    一通議下來,能當時議出個子醜寅卯,都當場拿出了解決辦法。唯獨還有近三百萬兩的缺口,暫時沒辦法填補上。


    這其中有兵部的增加軍費,及工部治理河道所用,還有各司各部一些其他的零碎,看似無關緊要,卻都是必不可缺。


    三百萬兩,大昌朝每年各種賦稅加起來能有七八百萬兩,地方截取當地所需,剩下近六成全部上解至京,也不過隻有四百萬兩不到。如今缺了這麽大的缺口,朝廷卻是拿不出錢來,刪減哪一項,在這些大臣們嘴裏都是動搖社稷根本。


    都得出,朝廷卻沒錢出,該怎麽辦?


    殿中的氣氛一下子就凝固住了。


    本就天寒,殿中燒了炭,讓殿中溫暖似春,可現在卻讓人覺得悶得難受,心裏發慌。


    嘉成帝沒有說話,每到這個時候他都十分沉默,當然若是沒有那宛如蘊含著千斤力的目光,就更能讓人安適了。


    「怎麽都不說了?明太祖定天下稅畝八百萬餘頃,征糧三千萬石,於是下旨‘永不起科’。這些糧食能換來多少銀子?鹽茶兩項每年稅收,又能換來多少銀子?我大昌與前朝相比,土地一寸未失,為何到此年年稅征不上,即使征上來,也入不敷出。你們都是朝中的肱股之臣,來給朕算算這筆賬,為何就是入不敷出。」


    寂靜中,嘉成帝的聲音宛如炸雷似響起。


    誰也沒料到就在這次廷議上,他會如此一語切中要害,幾乎是將大昌如今麵臨的本質問題,單刀直入地戳中了核心。


    坐在最下麵的薛庭儴,小心地抬頭環視下了在場所有官員的臉色,又將目光投向龍椅上麵目有些不清楚的嘉成帝。


    這是這位有著鐵血手腕的帝王,打算對大臣們宣戰了?


    事實上,在那夢裏,薛庭儴入朝為官之時,朝中局勢並不太好。


    嘉成帝專斷獨行,複辟了錦衣衛稽查巡捕之權和司禮監批紅之權,皇權的爪牙橫行無忌,朝中百官人人自危。


    隻是作為下麵的小魚小蝦,頂多管中窺豹,卻是沒辦法眾觀大局。隻知道眾文官前所未有的抱團,試圖和皇權做抵抗。這其中犧牲了多少,有多少人倒下了,又有多少人站起來,誰也不清楚。


    事實上和皇權做鬥爭又有幾個能討好,當其不顧百年後史官的筆誅之時,就是其進入了狂暴狀態。人擋殺人人佛擋殺佛,覺得自己脖子比屠刀要硬的,盡管可以試試。


    這一場君臣之戰,嘉成帝看似贏了,卻又沒贏。


    贏了是指皇權高漲,臣子勢弱。說沒有贏則是當皇權高漲時,就是下麵所有臣子抱團成鐵板一塊之際。


    難道說嘉成大黑暗時期已然到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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