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夔州,杜甫以詩論文。他在《解悶十二首》中這樣說:


    “李陵蘇武是吾師,孟子論文更不疑。”“複憶襄陽孟浩然,清詩句句盡堪傳。”“陶冶性情存底物?新詩改罷自長吟。孰知二謝將能事,頗學陰何苦用心。”“不見高人王右丞,藍田丘壑蔓寒藤。最傳秀句寰區滿,未絕風流相國能。”


    在《偶題》詩中,杜甫總結了寫詩曆程的艱辛,歸納了寫詩的竅門,表現了從前賢詩作中吸取營養的虛心態度:“文章千古事,得失寸心知。”“法自儒家有,心從弱歲疲。”“緣情慰飄蕩,抱疾屢遷移。”“稼穡分詩興,紫荊學土宜。”


    杜甫以詩立傳。


    村居多閑,往事縈懷,他寫下了《壯遊》、《昔遊二首》)三首詩,為自己立傳。


    《壯遊》規模宏大,洋洋灑灑五十六韻,是一篇詩的自傳。


    詩先迴憶兒童時出眾的才能:“往昔十四五,出入翰墨場。斯文崔魏徒,以我似班揚。七齡思即壯,開口詠鳳凰。九齡書大字,有作成一囊。”


    接著寫詩人性格:“性豪業嗜酒,嫉惡懷剛腸。脫略小時輩,結交皆老蒼。飲酣視八極,俗物多茫茫。”詩中,詩人杜甫簡直就是一位天才,一位誌懷高遠、嫉惡如仇的俠客!然後追述吳越、齊趙之遊,西歸鹹陽獻三大禮賦的煊赫,鳳翔為官和遭貶經過。


    詩末“群兇逆未定,側佇英俊翔”,詩人雖顛沛流離,但始終不忘國事。


    《昔遊》(昔者與高李)專憶與高適、李白遊宋、齊的快樂時光。《昔遊》(昔謁華蓋君),迴憶了當年遊梁宋、齊魯時入山求仙訪道的經過。


    杜甫不僅為自己立傳,還寫下了著名的《八哀詩》,為他人立傳。懷念已故的司空王思禮,司徒李光弼,左仆射鄭國公嚴武,太子太師汝陽郡王李璡,秘書監李邕,秘書少監蘇源明,台州司戶鄭虔,右仆射相國張九齡。或歌頌其武功,或歎其蒙恨而亡,或痛惜其英年早逝,或讚揚其熱情而忠信,或悲其才高而被害,或褒其品格高潔,或同情其負屈含冤,或哀賢相之亡。首首感情深摯。這些詩不但可以看見八個人遭遇,也可以見出時代變遷。


    他以詩代簡。《簡吳郎司法》,在唐代,州府各有司法參軍事。他給吳司法寫信:“有客乘舸自忠州,遣騎安置瀼西頭。古堂本買藉疏豁,借汝遷居停宴遊。雲石熒熒高葉曙,風江颯颯亂帆秋。卻為姻婭過逢地,許坐曾軒數散愁。”


    《又呈吳郎》,以七律代書簡訴求生活瑣事,勸吳郎對貧婦要親近,讓她來打棗子,不要插籬。反映了當時戰亂不息、誅求無厭給人民造成的深重災難和詩人悲天憫人的儒家情懷。此詩實際上是詩人運用七律的形式表現了新題樂府的內容。


    在夔州,杜甫組詩和鴻篇巨製增多。


    杜甫來夔州前,創作律、古組詩五首以上的十二篇,絕句五首以上的四篇。杜甫來夔州後,創作律、古組詩五首以上的七篇,絕句五首以上的五篇,數量為來夔州前的四分之三。


    五古《八哀詩》,計四百六十六句,懷念故人,追思賢能;七絕《夔州歌十絕句》,繪夔州風光,為文人竹枝詞的開山;七絕《解悶十二首》,敘夔州風情,談作詩體會;七律《諸將五首》,指點江山,評論時事;七律《秋興八首》,以“望長安,思故國”為主旨,將往事與現實結合;七律《詠懷古跡五首》,懷念庾信、宋玉、劉備、諸葛亮、王昭君,“為古人寫照,一腔血悃,萬遍水磨”;《承聞河北節度入朝口號十二首》,心係國家安危和人民憂樂;五絕《複愁十二首》,寫眼前景,抒家國憂;《九日五首》(七律一首,五律二首,五排二首),思親人,懷舊友;五律《暮春題瀼西新賃草屋五首》,申遷居之故,懷國家之憂;五律《秋野五首》,記秋野景象,興留滯之感;《喜聞盜賊總退,口號五首》,聞官軍擊破吐蕃,喜不自勝。盡皆縱情揮灑,逞其才情。《諸將五首》、《秋興八首》、《詠懷古跡五首》為杜詩代表作。


    “五排”創詩歌史絕唱。杜甫來夔州前,創作了五排四十韻、五十韻各一首。而到夔州後,則創作了五排三首:《夔州抒懷四十韻》、《寄峽州劉伯華四十韻》和《秋日夔府詠懷寄鄭監李賓客一百韻》。其五排《秋日夔府詠懷寄鄭監李賓客一百韻》,寫景記事、勸勉友人、憂時傷亂,吐一腔血悃;感情沉鬱,詞氣豪邁。是中國詩歌史上歎為觀止的長排絕唱,排律藝術的輝煌殿堂,讓李白不能曆其藩翰的汪洋恣肆之作。


    杜甫還開創性地進行七律詩創作。


    七律之體起自初唐應製。在杜甫以前,五言律詩、五七言古詩、五七言絕句、樂府,都基本成熟,都有傑出的作品。唯有七律,尚未發展成為一種成熟的詩體,創作數量少,質量也不高。就連王維、高適、崔顥、李白等也不例外。


    王維《積雨輞川莊作》:“積雨空林煙火遲,蒸栗炊黍餉東葘。漠漠水田飛白露,陰陰夏木囀黃鸝。山中習靜觀朝槿,鬆下清齋摘露葵。野老與人爭席罷,海鷗何事更相疑。”以藝術家的眼光寫眼前景物,很優美;但仔細品味,就會發覺,這首詩寫得比較簡單,對偶句也比較簡單。


    高適七律《送李少府貶峽中王少府貶長沙》:“嗟君此別意如何?駐馬衘杯問謫居。巫峽涕猿數行淚,衡陽歸來幾封書。清風江上秋天遠,白帝城邊古木疏。聖代即今多雨露,暫時分手莫躊躇。”感情真切,對仗工穩(對仗中還兩次巧妙使用借代手法:“巫峽”“白帝城”代四川,“衡陽”“清楓江”代湖南);但他被七言律詩這種體式拘限住了,整首詩缺乏深意和遠韻,不能給人以高遠的聯想。


    崔顥七律《黃鶴樓》:“昔人已乘黃鶴去,此地空餘黃鶴樓。黃鶴一去不複返,白雲千載空悠悠。晴川曆曆漢陽樹,芳草萋萋鸚鵡州。日暮鄉關何處是?煙波江上使人愁。”頷聯“黃鶴一去不複返,白雲千載空悠悠”不能對仗。


    李白七律《登金陵鳳凰台》:“鳳凰台上鳳凰遊,鳳去台空江自流。吳宮花草埋幽徑,晉代衣冠成古丘。三山半落青天外,二水中分白鷺州。總為浮雲能蔽日,長安不見使人愁。”其中“三山半落青天外,二水中分白鷺州”一聯,“青天外”與“白鷺州”不能對仗。


    他們要麽被格律所束縛,要麽不合律。


    隻有到了杜甫手裏,格律嚴謹,章法整飭,對仗工穩,技巧圓熟變化,達到了“超凡入聖”的境地,七律才成為一種成熟的詩體,蔚為大觀。杜甫的《登高》,被論家推為“古今七言律第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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