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若是什麽犄角旮旯的偏僻地界,那一年頂了天,也就隻用五六兩銀,便能保證一家子的體麵溫飽來。


    總而言之,言而總之,八百兩,那確是一個極大極大的數目了。


    玉書的腳從門口收迴,又以極快的速度返了迴來;


    “快給我瞅瞅——”


    他從宋玉青手中接過賬本,嗓子都有些尖;


    “你說哪裏?我怎麽看不出來——你莫不是在誆我?”


    宋玉青翻了個白眼,沒管他的置疑,一點點給他講起了賬中問題;


    “喏,就這張,還有這張,這張……一共五張,跨時一月,上麵記的公子房中瓷器砸碎八件,五匹軟綢料子製衣用完,又弄壞了兩套玉冠,三支玉簪,五隻幡龍玉佩,還有墨玉手串……”


    他一口說出了記錄上的很多問題,然後直起身子,細細解釋;


    “我這幾天都在翻看往年賬冊,發現就這一個月的支出最大,比往年大了好幾倍,心生好奇,就仔細詢問了院中老人,他們說那個月公子確實心情不好,砸碎了很多東西,可多歸多,卻都是些茶碗花瓶擺件……”


    “更何況,公子心情不好,也就是那一兩天的事兒,就一兩天的時間,怎麽可能砸壞這般多的玉冠玉簪玉佩和玉串?”


    “還有軟綢料子,五匹啊!公子製衣一直都是兩身兩身的做,兩身衣物連一匹都用不了——還五匹一起用完?怎麽可能!”


    “再說迴那些首飾,這麽貴重的東西,難不成公子身上成天滴裏咣啷的帶著這些?還是公子命你專去庫房取來砸壞?若都沒有的話——”


    他攤攤手,一錘定音;


    “肯定是有人做了假賬,欺上瞞下,從中謀利,我前年不在這兒,所以不清楚那個月發生的事,但若我詢問的那幾個人沒說假話,光算公子的玉冠玉簪玉佩玉串,那都有差不多八百兩……”


    “豈有此理——”


    玉書怒得將賬本猛摔桌麵,小臉脹紅;


    “公子那時就隻摔了瓷器茶碗和當時束的玉冠,哪有什麽玉簪玉串玉佩的,還有衣服,公子明明就隻……”


    他怒得不行,用手把桌子拍的啪啪響,最後忍不住連髒話都飆了出來。


    “真是個養不熟的畜生,虧得公子這麽信任他,無恥,簡直無恥!”


    “——不要臉!”


    宋玉青靜靜站在一旁沒敢插話,等了好一會兒,玉書氣怒漸漸消散,宋玉青才終於開口,打探出了事情原委。


    原來庫房前年的負責人是公子奶公的兒子,名叫丹青,是比玉書還要更早待在公子身邊的老人,其性格明麵瞧著溫軟糯氣,實者心思狹隘,像當初玉書剛來周府時,所吃的最大苦頭就是這個人帶來的。


    玉書說是從小與公子一起長大,但內情其實有點虛,像是丹青,那與公子才叫是一起長大呢……


    不,應該說是看著公子長大。


    丹青比公子大五歲,在公子孩童時期,丹青幾乎充當著長兄職責,教公子說話,陪公子玩遊戲,甚至有時柳玉軒挑人,小小年紀的丹青都能自己做主,威風的不得了。


    公子曾經很信任他,信任到曾讓他在柳玉軒一手遮天,哪怕後來他欺壓下人的麵目暴露,公子也隻是將他調離身邊,挪到庫房,再然後他就被主君指給了鋪子掌櫃,安然做起了掌櫃夫郎。


    對於奴仆而言,這樣的婚姻,真可以說是最好的歸宿了。


    他的一生都順隧成這樣了,玉書不懂,他怎麽就好意思篡改賬冊,謀取私利呢?


    他真的沒有心嗎?


    還有更重要的是——奴仆挪用主子財產是大罪,更何況他還挪用了八百兩之巨,這個坑填不平,萬一後麵主子追究,那自丹青往後的每一個負責人都得牽連……


    這可真是埋了個定時炸彈啊!


    第28章 被攆出府


    柳玉軒主屋


    周翊君端坐於高位,眼瞼低垂,神情淡淡,看不出喜怒,卻自帶威嚴。


    下首跪著宋玉青與剛被從外麵喚迴的丹青,兩人一左一右,你哭你的委屈,我擺我的證據,本來還算正常。


    可發展著發展著,劇情漸漸就走了偏。


    “公子明鑒啊——”丹青一聲嚎哭,聲音大的嚇宋玉青一跳。


    “奴才自有記憶就在周府,陪伴公子一起長大,風風雨雨十幾載,周府就是奴才的家,公子就是奴才後盾,奴才又豈會做這等……”


    他麵上哭的一把鼻涕一把淚,可偏偏嗓音又清的出奇,那哀怨可憐的音色,那悲愴委屈又帶點哭腔的語調……


    抑揚頓挫,一音三轉。


    除了不正麵迴應那筆錢究竟去了哪,光論氣勢,她簡直哭出了枉受冤屈,六月飛雪的架勢來。


    哭到最後,他甚至往前一撲,直接抱住公子垂下的腳踝,那肉麻言語;


    “公子是奴才的主子,若公子想,奴才就是上刀山下火海也願意,奴才私下甚至將公子視若親弟,滿心親近和崇拜……”


    宋玉青;“……”


    他垂頭看眼麵前證據,又看眼前方哭的淒淒慘慘的丹青,表情一時有些糾結。


    話說——他是不是不應該那麽理智的擺證據講道理?是不是也要表示一下自己兢兢業業工作卻突然查到這麽大的紕漏,和差點被扣黑鍋的惶恐無助?


    應該……不需要吧?


    畢竟公子挺明事理,難道還真能因為一方的哭嚎就無條件偏向?


    怎麽可能!


    雖然玉書說這位丹青陪公子一起長大,和公子相處多年,感情深厚,公子很相信他,很縱容他,哪怕鬧得很不愉快,也還是為對方找好了退路……


    說著說著,心有些堵是怎麽迴事?


    這邊宋玉青跪在地上心裏正忐忑呢,那邊公子輕輕淡淡一張嘴,立馬打亂宋玉青所有思路。


    “丹青,我曉得你的委屈——”


    他嗓音輕淡,那微微垂下望著丹青的眼神也很柔和,甚至還從袖中掏出自己手絹遞給對方擦抹眼淚,好不憐惜。


    這場景瞧的宋玉青有些懵。


    委屈?他有什麽委屈?


    不等他想明白,那邊丹青接過手帕,一抽一抽的又演上了。


    “公子啊……公子……奴才心裏苦啊……奴才一生兢兢業業,上伺候公子,下孝敬長輩,不想如今都成婚了,還要受此栽贓……”


    公子抬手在他頭頂摸了摸,滿臉安撫;


    “我懂你的心思,你放心,我會給你個交代的——”


    丹青這時整個人都貼在公子腿上,抽噎一聲,滿目信賴;


    “嗯,阿丹信公子,公子一定不會誤解阿丹的……”


    “……”


    宋玉青被這種神轉折砸的有些迷茫,眼看公子抬眼,他張了張嘴,剛想說些什麽,公子的嚴厲斥責撲麵而來。


    “宋玉青——”


    “你小小年紀,謊話連篇,我調你去庫房是讓你記錄賬冊,不是讓你憑著薄薄幾張紙胡亂誣陷的!”


    他聲音冰冷,眼神都帶著讓人心悸的威壓。


    宋玉青怔怔然看著公子,臉色寸寸發白,連那往日甚算伶俐的口齒都開始結結巴巴;


    “公子……不是的,我沒有誣陷他,不信你瞧——”


    他急忙將手中賬本往前遞,不想公子卻壓根沒有伸手的意思,隻依舊沉著臉,眼神冰的能刺人。


    “賬上記錄的都是我的日常花銷損耗,我怎能不知,上麵既記錄了這麽多,那就代表我確定損耗了這麽多,你宋玉青才學會認字盤賬多久,就開始找事兒,這些日常的來往小數已經滿足不了你的表現欲了嗎?非得費盡心機的翻閱往年賬冊……”


    他的眼神直直望著臉色怔然一片慘白的宋玉青,薄唇輕啟,一句比一句更狠;


    “小小年紀,搬弄是非,既心術不正,又掐尖兒冒頭,看來我周府是留你不得了——”


    這話一出,別說跪於下首的宋玉青和垂頭站在一旁的玉書愣住了,就連此時正趴跪在周翊君腿上的丹青都有些怔住。


    攆宋玉青出府?還是因為他?


    怔怔然片刻,心中突然湧出了無限歡喜來。


    他就知道公子心中還是有對他的感情在的。


    要知道,他丹青可不是什麽半路買來的小奴才,他丹青的親爹是公子的奶公,他和公子可是被同一個人的乳汁喂大的,這種親密關係,就是和親生兄弟也沒差了……


    雖然後麵遭人算計,被公子親眼目睹了自己欺壓下麵奴仆場麵,有些疏遠,但終究十幾年的情分擺在那裏,在公子心中,誰又能動搖自己的地位呢。


    嗬,也就是他親爹,膽小如鼠,知道他私挪財產後,就一直勸他和公子坦白,甚至在得知他今日被傳喚後,還一把鼻涕一把淚的拉著他,說什麽讓他把所有昧下來的銀錢都交代清楚,再讓他認錯態度好點兒,哭訴點往日情分,如此這般,說不定還能舒舒服服的在周府生活下去……


    嘖,瞧瞧瞧瞧,還好他聰明,知道略過前麵步驟,直接哭訴往日情分,如此,手中銀錢既過了明路,還試探出了公子心中自己的地位。


    他宋玉青曾經再得公子歡心又如何,現如今還不是敗在自己腳下,甚至馬上就要被攆出府去——


    皆大歡喜,當真是皆大歡喜。


    他眼角眉梢,得意盡顯,但顯然此時屋內三人都沒精力注意他。


    跪於下首的宋玉青背脊發僵,大大的眼睛直視周翊君,裏麵有驚愕,有惶恐,但更多的卻是不敢置信。


    公子……要趕自己走?為什麽?


    他這些天明明安分守己的很,他知道公子心情不好,不想看到他,所以日日最早鑽進庫房,深夜才從庫房離開,吃飯工作睡覺,三點一線,連往常最愛逛的園子都再未踏足。


    為什麽要趕他離開呢?他做錯了什麽?


    他知道依這個時代的尊卑觀念,他此時或許應該卑躬屈膝的跪在地上,痛哭流涕,磕頭求饒,求公子不要攆自己走,求公子放自己一馬,求公子憐自己孤身一人,求公子……


    就像旁邊幫他求情的玉書一樣,頭一個個的磕下,先承認莫須有的罪名,再將姿態擺到最低,悲怮哀求,望其憐憫。


    他應該要這樣做的,可是,他不願意。


    直到現在這一刻,望著公子居高臨下的冷漠眉眼,宋玉青才真正明白了當初自己每晚都做噩夢的原因。


    他曾以為自己都將那段噩夢忘記了,但現在想起,卻是幕幕清晰。


    那是對兩人地位上不匹配的惶恐,公子是主子,他是奴才,兩人的關係天上地下,他不敢保證在公子眼中,自己是不是就是那討人喜歡的小貓小狗,喜歡了這將其捧上天,厭惡了就隨手捏死。


    在這樣封建的王朝,在這樣一日為奴,終身下賤的觀念裏。


    他們的感情見不得光,且永遠不會勢均力敵,他害怕。


    而他的噩夢,在這一刻,終究成了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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