隨著武舉收官之戰的結束,金陵各大茶樓裏麵都在漫談著這一場場熱血沸騰酣暢淋漓的戰鬥,同時,那些有眼力見的說書人們也已經編好了故事在茶樓中擺開架勢。


    圍觀的大多數是些三教九流之輩,魚龍混雜卻也其樂融融。


    說到那杜如墨與衛恕那一場時,一副書生打扮


    之人在茶樓門口踱步許久,但終究還是走入了茶樓。


    似乎是不夠盡興,也或許出於野習慣,台下一人操著一口湘西話正將銅板一枚一枚的拋向台上的說書人。


    銅板如同雨點般砸落在地上,說書的卻來不及道謝。


    而那湘西人身後端坐著一位中年人,麵刻風霜,打扮的卻一絲不苟,顯得極有風度。


    中年人的正對麵坐著一個身形魁梧的男人。


    男人手上十指指腹全是老繭。


    書生躡手躡腳地上樓,似乎不習慣這樣的地方,木樓梯踩得吱呀作響。


    沒有人特意來招待書生,每每到這時候,茶樓裏麵的夥計就忙的喘不過氣,有忙裏偷閑的會躲得遠遠的等著看有沒有顯貴之人來茶樓,但是多半很少有機會撈到一筆,因為被掌櫃的抓到就免不了一頓罰。


    在書生最後一步也登上茶樓的二樓後他便迫不及待的四處張望,想要尋找那道本該極為惹眼且熟悉的身影。


    而在視線與身形魁梧的男人視線交匯後,書生心中緩緩舒了一口氣,原本微微臉紅麵無表情的他嘴角也掛上了一點笑,腳步似乎也輕盈了些。


    書生來到男人麵前,台下的吆喝聲此起彼伏,那湘西人還朝著台上拋銅板。


    說書的是位老爺子,帶著一位八九歲出頭的小孩兒徒弟,老爺子在上麵講的口幹舌燥,徒弟便在下麵撿這四麵八方拋來的銅板。


    每撿一輪,小徒弟便會彎腰致以謝意。


    這對爺孫組合在金陵小有名氣,每每遊曆在各個茶樓之間,隻需要交一點過場費,便可在此擺弄許久。而每每到這種時候,茶樓與說書人之間可謂是同理連枝,相互成全。


    男人起身招唿著書生跟中年人見麵。


    “遷兄,這是灑家常常提到的荀煥,金句書院百年不得的奇才。”


    聞言,被稱為荀煥的書生連忙起身擺手道:“襲明哥哥過獎了,荀煥不過一介書生,承蒙院長厚愛……”


    “你小子就謙虛著吧,別人不知道灑家還不知道?像你這樣的年紀,哪有讀書人能夠為皇帝上諫言?”


    中年人微微一笑,麵容滄桑卻有一派欣欣向榮之氣,那幾道細紋中似乎生長著葳蕤的草木。


    幽遷開口道:“荀煥小弟的名聲早有耳聞,何必過謙?”


    這一句或許是無意,聲如洪鍾,他一副中氣十足的樣子便能夠讓荀煥看出此人比台上那位幾十年說書人更要技藝高超。


    荀煥羞澀地一拍口袋,本來想效仿那拋銅板之人,卻禁不住囊中羞澀。


    幽遷一眼便看出,也不多說,起身從袖中掏出幾枚銅板和幾兩碎銀對荀煥說道:“今日茶錢該由我這個長輩出,我與那蘭因寺有香未燼,便先走一步。 ”


    待幽遷走後,荀煥看著木桌上的錢,意識到幽遷是在跟自己說話,臉色漲紅,劉襲明也將錢塞在了他手中。


    荀煥接過錢規規矩矩地鞠了兩躬,然後走到小孩徒弟麵前把那幾枚銅錢放在了他手上。


    小孩習以為常的點點頭,道了聲謝。


    荀煥轉身迴到位置上,劉襲明一直埋頭喝茶,老頭講得唾沫橫飛,講到精彩的地方劉襲明也會拍手叫好。


    武舉雖然大大小小幾十場,但劉襲明卻來不及看每一場,玖次鐵鋪的打鐵任務很繁忙,這一點從他手中的繭子便不難看出。


    雖然說以劉襲明的身份本來不該有一睹風采的機會,但是劉襲明來金陵這些年,為了了卻自己的心事倒是鋪墊了不少,關係網,情報網一應俱全。


    荀煥不失讀書人的氣質,安安靜靜地坐,養著胸口一團浩然氣。


    我善養吾浩然之氣。


    劉襲明飲盡一壺茶,終於開口說道:“灑家送你一件禮物,待你束冠之時可開。”


    說完,劉襲明從一旁拿出一把劍。


    “劍鞘是灑家玄鐵打造,配這把惜言可能還差點,但是對於不曾習劍的你來說,為了避免被劍氣所傷,這把劍鞘倒是夠了。”


    荀煥接過惜言,細細打量著劍鞘上的紋路,玄黑色的劍鞘透露著威嚴。


    劉襲明一摸胡渣咧著嘴笑道:“你以後若是要當官,那這把劍叫惜言就不好,你若是想,便隨你叫什麽。”


    劉襲明跟那些對劍頑固不化的人不同,至於劍名叫什麽,該怎麽用劍,劉襲明都有自己的思路。


    荀煥思索一番說道:“武官不惜死,文官不惜言,所為也隻不過是太平二字,就叫太平如何?”


    佩劍太平,沒有什麽特殊,隻不過,


    天下太平,則劍不出。


    天下不平,則太平出。


    “太平麽……?不錯,太平好,太平……”


    劉襲明喃喃自語,目光呆滯,眼神之中是荀煥感受不出的複雜。


    五年前,荀煥不到十五,初來京城的他在郊外的茅草屋中劃粥割齏已有三載。


    那個時候劉襲明渾身是傷,帶著一副半遮臉的麵具,顫顫巍巍的來到荀煥的茅屋前,荀煥接納了他並且在此處住下了許久。


    後來劉襲明換了一張麵具,覆麵銀甲,並且帶荀煥去見了如今的金句書院院長。


    但是因為種種原因,荀煥並沒有直接進入書院,反而是被引薦到國子監後久久不得誌,院長惜才才將荀煥招收到了書院。


    “襲明哥哥,你……”


    荀煥欲言又止,但是劉襲明卻笑著說:“讀書人就好好讀書,要兩耳不聞窗外事,操心太多書還讀的進去嗎?”


    荀煥看得出眼前之人喊自己來當然不可能隻是送一把劍這麽簡單,都說聖人有一顆七竅玲瓏心,不知道荀煥是不是。但荀煥不說,也很少有人知道他察言觀色的本領不弱,但是說句不好聽的,這樣的人在朝廷中往往以奸猾出名,可院長卻說這樣也不賴,留一個正直的奸臣的名聲在外也不差。


    荀煥低下頭笑道:“都說讀書要讀到腦子裏麵,讀到肚子裏麵。那些國子監的監生們,珠光寶氣者沆瀣一氣,為一派。自命清高不凡者,為一派。而那八百孤寒白衣秀士們又為一派。同樣一本書,卻能夠讀出三派人……”


    劉襲明笑道:“怎麽,在書院受委屈了?如此這樣,那灑家可要去找這趙金句說道說道了,便是全天下的人都怕他趙金句三分,灑家可不怕。”


    荀煥搖搖頭,沒有解釋但是卻好奇地問道:“襲明哥哥老說院長,我也越來越好奇院長是什麽樣的存在。”


    “哦,那你說說,你覺得院長在你心中是怎麽樣的存在?”


    荀煥想了想說道:“最先想到的是殘忍。”


    “殘忍?何出此言?”


    “因為院長太過慈祥,就像是知道答案後去做題一樣,隻需要將每一個空填滿,但是題目答得太漂亮了,任誰看了都會懷疑。院長就是這樣,我不知道院長經曆過多殘忍的事情才會有現在這樣不以物喜不以己悲的心境。”


    聞言,劉襲明一言不發。


    “院長就像人人口中的劍仙一樣,習得天下最高,卻不貽害,有勢不欺無勢人,自有功德。”


    荀煥一口氣說了很多,喉嚨有些幹澀,麵色也有些漲紅,倒不是說他與劉襲明關係不好,隻是與人交談時,荀煥總這樣。


    一口茶飲盡,劉襲明沒有征兆的突然起身,那木質長凳似乎卸下了千斤重負,劉襲明伸出一雙粗糙的大手說道:“今日叫你來,實際上是想著見你一麵,今日一別,不知道何時才能夠像這樣再見麵。說來倒也奇怪,一直想著做一件事,但是真的下定決心時卻沒有了當時的悸動,荀煥,你不該如此。”


    荀煥連忙起身握手,這雙大手與幾年前的已經完全不一樣了,最開始觸碰到隻是像莊稼人一般的厚實,荀煥自己也是鄉野之人,最懂得這與自然接觸的感覺。但是如今感受起來卻不同,除了經年累月積攢下來的繭子,荀煥也感受到了非同一般的殺氣。


    似乎心中知曉三分,荀煥卻不說出口,他想等劉襲明親口告訴他,告訴他自己或許是一位大盜,或許在宮中擔任著重要的職位為君王赴湯蹈火,又或許自己多想了,可能劉襲明隻不過是厭倦了金陵的生活想要換一條出路了。


    但任何事,劉襲明不說,荀煥從來都不會問,不止是劉襲明,荀煥對誰都是如此。


    “早歲那知世事艱咯……”


    那說書人正說道亦皖與李逸爾的對陣,劉襲明卻是嘟囔著,哼哼唧唧的崴下樓去。


    身形潦草似一個醉漢。


    荀煥注視著劉襲明的背影,第一次他想用落寞來形容。


    意氣風發時,劉襲明像是踏著幾道江河的猛浪前行,而如今荀煥視線模糊,卻發現形單影隻更顯得孤獨。


    但是歸根結底,劉襲明都是一個人,意氣風發也好,身形潦草也罷。


    畢竟這天地間,總有幾條路隻容得下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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