鬱庭之沉默地看著,靜靜地聽著,在這一刻才算是認識了孟遲,並且認為他很適合茶藝師這個職業。 落在孟遲身上的目光不輕也不重,雖然不再是第一次見麵時那種令人不適地打量,但長時間地被注視,還是讓孟遲有所察覺,並且生出些許不自在來。 兩三分鍾後,他沒忍住開了口:“鬱老師,你不去看看花瓶?” 總看著我做什麽? 鬱庭之:“沒有合適的。” 你看了嗎你。 孟遲內心腹誹,嘴上卻是溫和建議:“要不你也來看看茶具?不懂可以問我。” 鬱庭之點頭,終於是將注意力轉移到紅木架上的瓷器上。 另一邊的宋瑉接了通電話,走到門邊小聲和室友談論著課題作業。孟遲沒去打攪他,視線漫無目的地在一眾瓷器裏亂飄,飄著飄著便又聚焦室內除他以外唯一一隻活物身上。 鬱庭之站在廳中的那張枯木茶桌前,微微欠身,伸手端起了一隻“茶葉末”的青黑蓋碗。茶葉末是瓷器的一種種類稱唿,因為瓷器表麵,沿著底足往上附著著大大小小的同色係深色斑點,由淺而深,由淡變稠,很像茶葉末,因此得名。 鬱庭之的皮膚白皙,端起那隻碗的時候對比十分明顯,更顯得他那隻手冷白如玉,孟遲隻是看了一眼就很難再將視線移開。 從前隻是幻想這隻手拿著蓋碗多好看,現在看到了,才覺得比他想象中還要好看。看著看著,孟遲甚至還在腦子裏不著邊際地想著,如果鬱庭之對茶藝感興趣,或許可以收鬱庭之當徒弟,這應該很不錯,天天就有美手看,還能上手摸。 這麽想著,孟遲連帶看鬱庭之整個人都越發順眼,思緒飄散間,他的視線不自覺地便移到了鬱庭之的臉上,從那張女媧精心雕琢過的臉上開始,一點點看到整體,再迴到那雙手。 憑良心說,光憑外貌,鬱庭之就已經足夠蠱惑人心了,更別說他還長了一雙完美的手,孟遲竟然看得有些入迷。 “好看嗎?” 突然響起的聲音,讓孟遲倏地迴神,眼睫一顫,便對上了鬱庭之的視線,也不知道他何時抬頭看過來,又看了多久。 “好看,”孟遲絲毫沒有被抓包的窘迫,從容地誇起了蓋碗,“這隻‘茶葉末’的品相很好。” 鬱庭之看了他兩秒,然後將蓋碗換了隻手,移向了窗台的方向。 瓷器要在正常的日光下才能完全看到它的美,表麵的暗色在陽光裏變得通透,宛如玉質,這是上好的瓷器。 “不過我們現在很少會用這種深色茶碗,日本茶道用得多。”孟遲走了過來,站在他身邊,就著窗台透進來的陽光,一起欣賞這隻瓷碗。 他的視線看似落在蓋碗上,注意力卻是都在鬱庭之的手上。 孟遲教宋瑉如何拿蓋碗的時候,鬱庭之應該聽了一耳朵,此時他拿蓋碗的手法就和孟遲平時出湯時的手法完全一致。 陽光下他手背青筋明顯,和蓋碗顏色莫名唿應。手背凸起的骨線比宋瑉的手更有力量感,更好看,可以說是孟遲心裏目前最滿意的一雙手。 “你還懂日本茶道?”鬱庭之側身看向他。 “‘點茶3’本來就是我們國家的東西,他們喜歡用黑色茶碗,不也是因為“盞色貴青黑”4。”孟遲笑了起來。 陽光下他的笑容明媚,眉宇間痞氣因為文化自信而變得張揚。鬱庭之看著他,淺色瞳孔裏劃過一抹溫潤的光,連帶著心跳似乎都緩了下來。 另一邊的宋瑉忽然沮喪地“啊——”了一聲,鬱庭之迴神望去,這時候他才忽然意識到,自己方才看著孟遲竟有片刻地失神。 宋瑉仍然蹲在門庭前打電話,大概是小組作業出了讓他鬱悶的問題,巴掌大的小臉皺在一起,一邊說著什麽一邊不爽地揪著門庭前冒出了青草。 孟遲看著他,嘴角浮起一抹柔和的淺笑,不過沒過兩秒,他的笑容就僵在了嘴角。 因為鬱庭之忽然問了一句:“孟遲,你喜歡男人是嗎?” 這問題來得猝不及防,孟遲眼底浮現出了一種不可置信的呆滯神情,但很快他就眨了下眼睛,斂去驚詫恢複自然。 卷翹的眼睫再抬起時,他的目光沒有絲毫閃躲,直視著鬱庭之反問:“你不也是?” 鬱庭之依然保持著沒什麽表情的樣子,隻是那雙瞳色稍淺的眼睛,忽然變得有些晦暗,顯得目光很沉。 此時的沉默就等於默認,兩人心照不宣。 孟遲沒再和他繼續這個問題,準備走開時,鬱庭之忽然又說了一句“你們應該不合適。” 孟遲聞言迴頭,眉心皺了起來。 方才關於性向的直白詢問,孟遲可以大度地不覺得自己被冒犯。現在這句下判斷的不合適,卻是讓孟遲心裏升起一絲不爽。但他還是平靜地開口問了一句“為什麽?” 鬱庭之的視線在他倆之間轉了個來迴,然後放下了手裏的蓋碗。 這時候,孟遲忽然想起一件事。 那還是他剛認識陳彥的時候。陳彥說他身上有一種讓人非常想要征服他的氣質。在圈子裏,除了柔弱小0會把他當1以外,其他人應該都會把他當野0。 所以鬱庭之這是把他當下麵那個了? 孟遲心裏的不爽忽然散了幾分,他“嘖”了一聲,語調緩慢地喊了聲“鬱老師”。 “你可能誤會了。”在鬱庭之再次看過來時,孟遲笑了一聲,又說:“其實,我習慣在上麵。” 作者有話說: 鬱老師:到此為止了。 1和2都是一種拿蓋碗的手法。(感興趣的話可以百度) 3點茶——宋朝開始盛行的一種茶藝風格。 4“盞色貴青黑,玉毫條達者為上。”出自宋徽宗趙佶所著《大觀茶論》,又叫《茶論》。意為建盞以青黑色為貴,最好是帶有月光下兔毫的光澤,就是所謂的兔毫盞。 宋代點茶都以起白沫為好,所以用深色茶盞。 日本茶道最初就是宋代點茶流傳過去的。第6章 欣賞 蹲在門口的宋瑉掛了電話之後,沒有再進去展廳,而是挪到了門前的那堆瓷器邊,探頭探腦地張望著。 “在做什麽呢?電話打完了?”孟遲走出來問。 “嗯。”宋瑉頭也沒迴,指著瓷器堆中間的位置,“你看那個,是個桃子,挺好看的,我想拿出來看看。” 循著他指的方向看去,孟遲瞧見在雜草掩住的地方有一個形似桃的淺底盤。 “我幫你拿。”孟遲把晃晃悠悠夠不著的宋瑉拉到身後,自己長腿一跨,走進瓷器堆裏,小心翼翼地避開其他瓷器,將那隻桃形的瓷器拿了出來。 這是一隻桃式洗,因為形似桃子而得名。“洗”是一種器皿,多為文房用具,用來洗筆,又稱“筆洗”。 這隻桃式洗通體呈青綠色,桃尖兒則用一點粉墨點綴,造型小巧可愛,變換角度時還能看到上麵呈現出的七彩光暈。 “這是殘次品嗎?我怎麽看不出哪裏有問題。”觀察片刻,宋瑉說。 孟遲將手裏的桃式洗轉了個圈,仔仔細細地看了一圈,除了洗底上沾了些許泥汙,他也沒看出哪裏有明顯的瑕疵。 就在這時,一隻猶如玉筍的手從孟遲身側伸了過來,指著邊緣的桃葉流線:“這裏有一道痕跡。” 孟遲又聞到了那股很淺的海洋氣息,他瞥了一眼身後的鬱庭之,再看那桃葉,果然如他所說,在葉脈附近有一道不明顯的痕跡。 這家夥眼神真好。 “哦,我看到了。”宋瑉從孟遲手裏接過,一邊看一邊說,“可這一點兒也不影響啊,它不還是很好看?我想買迴去。” 鬱庭之不置可否:“隨你。” “可以啊,這點痕跡應該可以修好,一會兒問問錢老板。”孟遲一邊拍掉手裏的碎泥,一邊退後兩步,和鬱庭之拉開了些許距離。 宋瑉很喜歡桃子,喜歡吃桃也喜歡聞桃香,他甚至還有一瓶香水就是桃子味兒。他也不嫌髒,雙手托著那隻桃式洗,愛不釋手地欣賞:“迴去就放在我的書桌上,練書法可以用。” 說著他忽然將瓷器舉到日光下,迴頭望向了孟遲:“這樣看它表麵還有一層光膜,這是為什麽?” 孟遲看著陽光下桃尖兒處閃過的光芒,剛想說自己不知道,鬱庭之就替他開口迴答了:“這叫蛤蜊光。” 這家夥怎麽什麽都知道。 孟遲瞥了一眼鬱庭之,心裏想道。 “蛤蜊光?”宋瑉又問。 鬱庭之好似沒注意到孟遲的眼刀,解釋道:“粉彩瓷器裏的鉛,長時間受到外界物理或是化學因素影響,氧化後會形成這樣一種光膜,因為像蛤蜊殼上的光,所以叫蛤蜊光。” 宋瑉:“是這樣啊。” 孟遲也聽得恍然,在心裏暗自記下這個知識點。 “沒想到這位先生,還是個懂行的啊。”錢老板說來就來,正好聽到了鬱庭之的一番科普,“孟老師帶來的人就是不一般啊。” 孟遲:“……” 我謝謝你。 桃式洗上的瑕疵不是什麽大問題,錢老板說可以修複,就是要等會兒。 原本他是說修好了給他們發快遞發到澤蕪,但宋瑉怕路上又給磕壞了,所以就問了要等多久。錢老板說要一到兩個小時,時間不算長,他們三人便留在這等。錢老板便順勢留他們用了午餐。 “你們可以再去看看,去撿撿漏,看能不能再給我淘幾件兒好貨出來。”錢老板說著,看向了鬱庭之的方向。 孟遲笑著點他:“你打的好算盤,自己沒工夫去挑,讓我們來。” 其實那堆瓷器裏不完全都是殘次品,也有一些問題不大,修繕修繕仍然可以賣出好價錢的好東西,隻是放在那裏許久無人問津,錢老板也沒功夫去精挑細選,眼下有了閑人,還是有眼力見兒的現任,自然是不用白不用。 錢老板嘿嘿一笑:“反正閑著也是閑著,挑出來了我給你們打折唄。” 宋瑉似乎對“廢區淘寶”很感興趣,聽完這話躍躍欲試的看著鬱庭之和孟遲。孟遲看了一眼鬱庭之,便說那就去看看,鬱庭之沒有拒絕,跟著一起過去。 迴到瓷器堆,宋瑉一邊挑一邊問鬱庭之問題,孟遲在旁邊沉默地看,耳朵卻是留心著聽。 鬱庭之對瓷器的了解並不算深,隻是因為他外公鬱老先生喜歡,家裏收藏了很多,耳濡目染間,他便也懂一些。 沒一會兒宋瑉又挑出了一隻花瓶,那是一隻圓肚細長頸的暖白瓷瓶,瓶口呈花瓣形,瓶身圓潤有光澤。 “庭之哥哥,你看看這個花瓶是哪裏有問題?” 正拿著另一隻花瓶的鬱庭之將視線投過來,他放下手裏的那隻花瓶,接過那隻花口瓶,看了大約十幾秒都沒有說話。 這時候孟遲走了過來,仔細端詳了一會兒,指著瓶口的花瓣說:“這一瓣比其他的要更低一點。” “還真是這樣。”宋瑉眼睛一亮。 孟遲笑了一聲,不著痕跡地瞥了一眼鬱庭之,竟有幾分得意之色。 鬱庭之嘴角似乎勾起了細微的弧度,又似乎沒有,隻是將手裏的花口瓶遞給了宋瑉,轉身走向另一邊。 “庭之哥哥,”宋瑉看著被他放迴原處的梅瓶,問道,“這個梅瓶有瑕疵?” “沒有,那是一個完好的瓷器。”鬱庭之說,“沒什麽問題。” “那怎麽不……欸,這上麵畫的是《瀟湘圖》1?”宋瑉轉著手裏的花瓶,看到畫麵右上角還用行書寫著一首詩—— “落日孤煙過洞庭,黃陵祠畔白蘋汀。欲知萬裏蒼梧眼,淚盡君山一點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