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六)


    高勁鬆張口結舌地僵立在房門口,半天都沒能囫圇出一句完整話。天啊,他怎麽能料想到尤慎竟然會如此看重自己,親自跑到武漢來見他。


    尤慎也看出了高勁鬆的迷惑,對他說:“我到武漢來辦點私事。”


    高勁鬆急忙把他讓進房間,又手忙腳亂地沏了杯袋泡茶,嘴裏說道:“我來參加魏鴻林的婚禮,他明天結婚……”他把茶水遞給手指縫裏夾著煙卷正渾身上下摸著打火機的尤慎,“我還說後天或者星期一就去長沙見您的,可巧的就在這裏遇見了您。”說了幾句話,他的心神也漸漸地恢複了平靜,現在他知道尤慎並不是為了他的緣故而專程來武漢的。但是,想通這個關節另外一個疑問就立刻浮出了水麵:雖然長沙沁園被新時代俱樂部收購已幾成定局,但是在合同沒簽之前,誰也不敢為這樁買賣打上包票,身為主教練的尤慎這個時間不在長沙等最終結果,眼巴巴地跑來武漢做什麽?


    尤慎在衣服褲子口袋裏掏摸了半天,到底也沒尋到火,隻好問高勁鬆:“你這裏有火麽?”


    高勁鬆抱歉地搖搖頭。他不怎麽吸煙,自然也沒有隨身帶著打火機的習慣。


    尤慎遺憾地巴咂下嘴,把煙卷倒過來在茶幾輕輕地磕著,就又說道:“我的火撂到大堂裏了,要不,咱們去那裏說話?”


    高勁鬆記得在酒店大堂一角有一個專供客人休憩的僻靜角落,想來尤慎指的就是那個地方,他點點頭,就從床上抓過自己的外套穿上,至於散放在寫字台上的一些零散物事,他也沒留意。他衣兜裏還揣著幾百塊錢,請未來的主教練喝杯水總是夠用——代買下長沙沁園而老教練鄭昌盛又不願出山,孫峻山沒理由把尤慎現成的好教練往外推,要知道,好教練遠比好球員更加難得。有句古話是什麽說的?千軍易得,一將難求……


    “我是昨天傍晚來的。”尤慎也把這高勁鬆當外人。等電梯的時候他就在和高勁鬆說自己的事,“這事情說大不大說小也不小,反正是林林總總的頭緒多,不少事情都得反複斟酌商量,昨天晚上就鬧到後半夜,今天又忙乎了一整天,一直到晚飯前才好不容易處置妥當。飯桌上和幾個熟人聊天聊起了興致,又跑到大堂裏喝水說話,可巧的就看見了你……飯桌上我還和人提到過你哩,可巧的是,就在這裏看見了你。”


    高勁鬆隻是笑,沒搭腔。他很感激尤慎,即使從認識那一天開始到現在兩個人也沒說過幾句多餘的話,他也能體會到尤慎對他的那分欣賞和信任。


    尤慎一直把他引領到大堂客人休憩處。


    讓高勁鬆吃驚的是,尤慎指引的那圈沙發裏還坐著幾個人,而且看模樣打扮,這些都不是尋常人。隔了不遠處還有兩三個人在一起嘀嘀咕咕地交頭接耳,有個家夥還掏了相機出來比比劃劃地在拍照。


    “這是武漢雅楓俱樂部的吳總,”尤慎很熟絡地給高勁鬆介紹那幾個中年人。“這是雅楓俱樂部的領隊……這位你認識,他是以前和我一個球隊裏搭夥的言指導。”這些人看見他們過來早都站了起來,尤慎介紹到誰,誰就伸出胳膊來和高勁鬆握握手,同時也不著痕跡地仔細地端詳著他。看得出來,他們和高勁鬆同樣驚訝。教高勁鬆驚訝的是這圈沙發裏竟然坐著這麽多位武漢雅楓俱樂部的官員,而讓他們驚訝的是高勁鬆的年輕——他年輕得在這種場合裏手腳都不知道該往哪裏放,甚至連說話都有點不利索。


    旁邊那兩個一直在觀察這廂動靜的家夥立刻舉起了手裏的照相機。


    “吳總,這就是我和你提過的高勁鬆。”尤慎最後說道,並且招唿大家都坐下來說話。這安靜的地方忽忽拉地站起這麽一圈子人,在空蕩蕩的酒店大堂裏實在是太紮眼了,雖然說這份招搖是故意做給旁邊那幾個記者看的,但是總不能因此而招惹來更多的注意吧。“吳總,錄象帶你是看過的,現在我也把人給你帶過來了,怎麽樣,你看還成不?”


    被尤慎點到名的雅楓總經理吳興光樂嗬嗬地點點頭,說著客套話:“尤指導說的是哪裏話,你那眼光毒得都能入木三分了,被你相中的人還用得著我們來指手劃腳?記得前幾年我們在北京見麵時,你就說尹泰遲早能踢上國家隊的主力後衛,我當時還說你信口胡謅來著……”他一頭說著話,他一頭眯縫著眼睛細細地審量著高勁鬆,即便是和周圍人譬說當年那段往事,他的眼角餘光也在高勁鬆身上打轉。“結果哩?你們都知道了,那年夏天剛過,尹泰就進了國家隊,一路紅火到現在。那時是沒有職業聯賽,也沒有轉會的說法,不然我肯定要想方設法地把他給挖到武漢來……”


    眾人都笑起來,並且隨口逢迎了他和尤慎幾句好聽話。


    高勁鬆也附和著別人露出了笑容。這種場合裏他還沒說話的資格,同時他也鬧不清楚到底發生了什麽事——這樣他就更不會輕易地開口。


    他的這付神情態度全都落入了吳興光的視線裏,雅楓老總馬上就給了這年輕人一個不錯的評價:這小家夥還成,雖然剛開始不熟悉環境有些慌亂,不過馬上就能適應自己的身份和角色,現在坐在那裏一聲不吭,大家笑就跟著莞爾,別人說話就安靜地聽,神色沉著從容態度不卑不亢,倒挺象那麽一迴事。更重要的是,尤慎的麵子不能不給。


    於是他也不打算再繞彎子,直截了當地問高勁鬆:“小高,願意來我們武漢雅楓不?”


    他前一句還在和人講故事,後一句卻問得如此直接,急忙間高勁鬆根本就沒反應過來他在說什麽,隻是疑惑地望著吳興光那張略胖的圓臉。“來武漢風雅”是個什麽意思?


    幾個人便沒再說話,全都把眼望著神情有些恍惚迷茫的高勁鬆,安靜地等待著他們預料之中的答複。


    刹那之間高勁鬆就明白過“來武漢雅楓”意味著什麽,一股洶湧澎湃的熱潮就象一道滔天巨浪狠狠地砸在他的胸膛上,全身的血液驀然間全都湧進了他的頭腦裏。他的耳畔嗡嗡作響,恍如一個接一個的悶雷在耳邊肆虐;視線也模糊了,眼前的一切人和物都怪異地扭曲起來;他的臉燒得滾燙,喉嚨裏就象有幾千隻小手在一起抓撓,嘴唇幹澀得他都快能感覺到嘴皮龜裂時發出的細碎聲響……嗚!他那年輕的心髒再也承受不了這份從天降的巨大幸福,無聲地痛苦呻吟起來……


    他張張嘴,卻發現自己連一個字都吐不出來,他隻能狠勁地點了點頭,以此來表達自己的意願——哦,武漢雅楓;哦,甲a聯賽……他死死地攥緊拳頭,拚命地唿吸,有那麽一瞬間,他都害怕自己會因為這無法承受的突兀遭際而窒息。


    雅楓俱樂部的幾個官員都沒開腔。從他們臉上的神情就可以看出來,他們對高勁鬆激動成這般模樣也很愕然——這付光景他們也是頭迴遇見,不僅沒有見過,連聽也未曾聽說過。這就更讓他們驚異。要知道,這些人在足球圈裏的摸爬滾打絕不遜色於任何一名球員和任何一位教練,他們甚至比球員和教練還更加熟諳這個圈子裏種種成文或者不成文的規則,但是他們從來就沒看見一個球員會因為一個沒有多少誠意的邀請而如此激動如此興奮如此失控。是的,他們都見過不少球員,也親手招攬過不少球員,不管最終的結果是好還是壞,那些球員從來都很少在他們麵前流露出內心的真實想法,他們的神情遠比眼前的年輕人鎮定,也遠比他從容,而且一個個都恰如其分地掩蓋或者修飾了自己的真實態度,即便是那些第一次拿到甲a合同書的年輕球員——他們中有的人歲數比高勁鬆還要小——表現得都比高勁鬆更加成熟。同那些穩重成熟的隊員相比較,他們更喜歡高勁鬆——一個不善於隱藏自己情感的人並不是永遠都招人厭煩的角色,在有些地方,強烈情感的宣泄和爆發甚至有著比這件事本身更重要的意義和益處,比如在足球場上……永遠都不會有球迷和觀眾喜歡一場沉悶的比賽,即使球隊不停地獲取勝利,球迷也會漸漸地離她而去;最能喚醒球迷熾熱感情的隻有那些激烈的場麵,還有那些從來都不掩飾自己情感的隊員……


    吳興光和幾個俱樂部官員興奮地交流著目光。也許這個小家夥真的是他們要找人!


    他們都看過高勁鬆的比賽錄象,對他也算熟悉,尤其教他們印象深刻的是他在乙級聯賽的第一粒進球,那次四十米開外的遠射簡直令人匪夷所思;還有新時代的最後一場比賽,當關銘山被主裁判罰下場時,他竟然繞過在球場上歲數更大資曆更深的魏鴻林,把隊長的袖標交給了高勁鬆,而高勁鬆也很快就適應了自己的新角色,象一個當然的隊長那樣有模有樣指揮起他的隊友來;更教他們驚奇的是,他的隊友似乎也很認同他們新隊長,當高勁鬆為某個隊員的過失而憤怒地指責嗬斥他時,那個年長隊員連為自己辯解的舉動都沒有,就耷拉著腦袋接受了他的唾沫和喝罵,然後默默地轉身去做他該做的事……呀,這是什麽樣的一個小家夥啊!


    難道說他真的就是尤慎所說的“足球場上天生的指揮者”?


    這一點他們還不能確定,說不定這隻是尤慎對他的偏愛哩。反正高勁鬆已經點頭答應了吳興光的邀請,他們有著充裕的時間去讓高勁鬆自己證明自己,證明尤慎的眼光真有吳興光言傳的那麽毒辣。即便是尤慎看走了眼,那也沒什麽大不了,反正高勁鬆是自由轉會,雅楓俱樂部不需要為他向誰支付一分錢的轉會費,況且俱樂部也不會為他這個連甲b都沒踢過多少時間的年輕球員付出多少代價,一份第三等的合同就能輕易地讓這個小家夥對俱樂部死心塌地。當然嘍,他們更希望尤慎真有獨到的眼光,也為雅楓尋來一個李向東——前長沙沁園隊十七號——那樣的球員。


    既然高勁鬆已然答應了吳興光的邀請,那麽說幹就幹,吳總經理立刻就抓起了自己的手機電話,讓俱樂部裏值班的工作人員立刻把合同送過來,至於合同裏具體的細則,他馬上就能和高勁鬆談妥。他有這個信心。事實上,他也不認為高勁鬆能有拒絕這份合同的理由。


    但是他又一次驚異於眼前所發生的事情。


    剛剛從巨大的驚喜中清醒過來的高勁鬆並沒有馬上就和他商談合同的內容,而是為難地說:“吳總,我先答應了尤指導……”高勁鬆雖然迫切地想加入武漢雅楓,但是他卻不能違背自己先前對尤慎的承諾,哪怕他會對沁園俱樂部開出的條件做些刁難然後再讓這樁買賣泡湯哩,他也不能現在就答應武漢雅楓。


    原來是這樣。吳興光對這個年輕人的評價又高了一分。他揮了揮手,似乎想把某些不愉快的迴憶從腦海裏驅趕出去,然後笑嗬嗬地說道:“尤指導現在是我們雅楓的主教練。言指導也是,他在我們俱樂部擔任助理教練。”


    這一迴高勁鬆不象剛才那麽驚訝,實際上,當他從震驚中清醒過來,看見尤慎和這麽多雅楓官員坐在一起聊天並且和這些人的關係還那麽融洽,他就已經隱約猜到了一些。


    “主要是雅楓俱樂部的誠意打動了我,還有吳總以及大家的盛情感染了我啊,說不得了,隻好勉為其難一次……”尤慎笑著說了幾句客套話。


    “要不是尤指導一力堅持,我們也未必能下這個決心——小高,這事你可得好好感謝尤指導,自打我們開始接觸的時候起,他就再三讓我們把你邀到武漢來,這事都快要寫進俱樂部和尤指導的合同裏了。”他這話裏有真有假。尤慎的確是多次和雅楓俱樂部說起高勁鬆,並且向他們提供了高勁鬆參加乙級聯賽的幾盒錄象帶,但是遠不如吳興光說的那麽誇張,非得把自己的合同與引進高勁鬆拴綁在一起,但是他與俱樂部的合同裏倒有一個條款規定得很詳細,作為主教練,尤慎有權自主引進一至兩名非主力隊員——他原本就是打算行利用這個權利把高勁鬆引進雅楓俱樂部——但是現在吳興光對這事絕口不提,也算是對尤慎的一種示好和拉攏。


    同這些看似閑話其實又不是閑話的小插曲相比,雅楓為高勁鬆提供的合同反而有些不值一提:雅楓提出的條件原本就很優厚,工資再加上各種各樣名目繁多的補助,高勁鬆每月的收入立即超過了四萬元,這還是在他打不上比賽的情況下;要是他能憑著自己的本事搶到一個主力位置,那麽他的月收入立刻就會翻上兩番,輕輕鬆鬆便能邁過十萬元的坎……這也顯示出甲a聯賽和甲b聯賽的截然不同:甲a的奢華遠遠不是甲b裏大多數俱樂部能夠承擔的。


    一式三份的合同剛剛簽下,吳興光就遞過一個印著武漢雅楓字樣和俱樂部徽標的精致信封,薄薄的信皮裏隻放了一張信用卡和一張寫著密碼的紙條。這是他的簽字費。高勁鬆忍不住去琢磨這信用卡裏到底有多少錢。兩萬?五萬?或者……十萬?待他第二天上午去參加魏鴻林的婚禮前路過銀行一查帳,不記名的信用卡上是整整三十萬……


    簽下合同,大家又扯了一會不沾邊靠譜的閑篇,看看夜已經深了,便各自散去。


    與尤慎和言良成說了告辭話,高勁鬆走出了電梯,聽得電梯門哢噠一聲關上,看著顯示電梯提升的液晶小燈,他一拳便擂在電梯旁邊的牆壁上。


    呀!他咬緊牙關低低地怒吼一聲!


    這個時候他才發現自己的內衣幾乎全部濕透了,而且兩條腿就象不屬於自己似的,軟綿綿的難以控製,他得使勁把手撐在牆壁上,才能支撐住隨時可能栽倒的身體。


    嗬!甲a!甲a!他夢寐以求的地方,他曾經無數次在夢裏遙望卻在現實裏連想也不敢想的地方,如今就已經展現在他的麵前,他和她的距離就隻剩下短短的兩步,從替補席到球場邊界那麽近的距離;他現在就已經等不及了,恨不得聯賽明天就開始,那樣他就能真正地象一隻蹲踞在岩石上的雄鷹,隨時都可以展開翅膀在足球的藍天白雲之間翱翔,或者象一隻輕盈優雅的海豚,在沸騰的足球海洋裏披波斬浪——不!不是明天,最好就是今天晚上,就是現在……


    他絲毫都沒顧忌服務員惶急的神色和慌張的詢問,就扶著牆壁,一步一晃搖搖擺擺地把自己拖迴了房間,然後把自己甩進了沙發。


    他終於可以放聲嚎叫了,他需要用聲嘶力竭的呐喊來發泄胸膛裏快要炸開的歡喜。


    啊!啊——


    他撲到窗戶邊,打開了窗戶,凜冽的夜風立刻唿唿地灌進了這個房間。


    他把著窗框,盡力地把身子探出去,麵對著這火樹銀花般的城市,麵對著這璀璨絢爛的城市,麵對這用光和亮點綴出來的浩大城市,大聲地撕喊著:


    ——武漢,我愛你!


    不知道過了多久,直到他胸膛裏燃燒的激情都散去,直到清醒和理智又一次迴到他的身上,他才關上了窗,慢慢地倚著沙發坐下來。這個時候,他才發現關銘山神情黯淡地站在房間裏,默默地望著他。


    “你去哪裏了?”關銘山走過來,把他的中文傳唿機遞給他,“孫總一直在找你,但是你沒帶你的傳唿機;我也在找你,卻看見你和尤慎他們在說話……”


    高勁鬆接過了自己的傳唿機。


    他陷在沙發裏,久久地沉默著,良久才艱難地說道:“我會和孫總解釋的……”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足球小說《在路上》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繁體小說網隻為原作者習慣嘔吐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習慣嘔吐並收藏足球小說《在路上》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