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勁鬆佇立在街邊,目送著那輛來接孫峻山的奧迪小車駛出了這條並不熱鬧的大街,匯入城市南北主幹道上來往穿梭的鋼鐵洪流中,眨眼間就從他的視線裏消失了。


    “說不定咱們很快就能再見麵了”,孫峻山這句沒頭沒腦的話一直在他腦海裏盤旋,這使他的思緒有些亂。他一邊琢磨著這話裏傳遞出來的蛛絲馬跡,一邊順著街道向體育場方向慢慢地走。


    難道說孫峻山會給自己的前途設置某種障礙?他首先想到了這一點。這個無稽的想法馬上就被他自己否定了,孫峻山不是這樣的人!作為球員,雖然他和孫峻山在俱樂部裏打的交道並不多,但是從有限的幾次接觸裏,他能看出來,這是一個說話直率做事爽利的人,而且在很多時候,孫峻山都能站在別人的角度上替別人著想,這無疑也為他贏得了更多的絕不同於他俱樂部總經理身份的尊重,哪怕是在夏天聯賽開始前那個球員和俱樂部因為經濟問題而爆發的尖銳矛盾衝突中,也沒有一個球員對他個人有什麽意見,而且那件事最後也得到了妥善的解決——俱樂部基本滿足了球員們的要求是一個原因,另一個原因,就不能不說是因為孫峻山個人的努力。他說的話有條有理有根有據,既批駁了那些毫無道理的蠻橫要求,又設身處地地為球員們出主意,把他們草率主張裏那些不完善的地方一一加以補充,最後的結果自然教大家都滿意。那事之後孫峻山就樹立起了自己在俱樂部裏的威信,至少在球員們都服氣他,尤其是大家在比賽裏發現他除了理智之外還有衝動,會為了一個好球而大聲讚歎半天,也會為了一個機會的喪失而垂頭喪氣懊惱許久,大家就更喜歡這個率性的老總了……這樣秉性的人怎麽可能給自己挖坑下套呢?退一步說,即便孫峻山想讓自己留在省城,留在新時代俱樂部,他也不必費這麽大的周章啊,他剛才隻消說一句“留下來”,自己興許就真的不走了——自己壓根就找不到拒絕的理由不說,即使找到理由,自己也沒臉皮說得出口。可孫峻山根本就沒提讓他留下的事……


    難道說……


    一個想法突然蹦出來。


    難道說新時代俱樂部已經瞄上了長沙沁園?!


    這個近乎異想天開的念頭讓他腳下突然閃了個趔趄。好在他反應快,完全是下意識地緊走了兩步重新把握了身體的平衡,這才沒在大庭廣眾之下丟人。他沒注意到周圍行人驚訝的眼神和好戲沒看成的惋惜目光,繼續思索這個大膽猜測的可能性。


    他知道,長沙沁園如今的境況非常艱難,為球隊晉級甲b立下汗馬功勞的幾員驍將退役的退役轉會的轉會,這讓整個球隊幾乎就是一個空殼;而且因為沁園是新晉的甲b俱樂部,明年的工作重心必然是保級,這種不利的局麵也很難吸引到真正有實力的球員,即便沁園願意出大價錢,人們都得在心裏掂量了又掂量——不到山窮水盡的時候,誰會把自己的前途和一個隨時可能傾覆的俱樂部綁在一起呢?況且傳聞中沁園俱樂部背後的股東也不是什麽財大氣粗一擲千金的角色,他們未必就真會為了區區一個足球隨隨便便地拋灑下大把大把的金錢,在淺嚐輒止的投資之後有了立刻就收獲更多利益的機會,他們很難對這個機會說“放棄”……這樣看來,一心一意想發展足球的新時代收購沁園這個甲b俱樂部便顯得順理成章。何況他的這些推論還有孫峻山那意味深長的話做注腳,除非新時代俱樂部有收購長沙沁園的計劃並且已經在著手實施這個計劃,孫峻山又怎麽能說他們“很快就能再見麵”呢?


    高勁鬆完全沉浸在自己的大膽猜測之中,根本沒注意到其實他早已經走過了人民體育場的大門,而且即將走出這條安靜的街道,直到他站在另外一條車水馬龍的大馬路前,他才清醒過來——呀,自己怎麽都走到這裏了,他不是要去拜訪段連銳的麽?


    他於是掉過頭來走迴去。


    他不是太急於看見段連銳,因為這個時間正是街麵上行人最多的時候,也是燒烤攤生意最紅火的時候,段連銳未必能有多少時間來和他說話,更不大可能與他坐到一起來敘舊,與其一個人無聊地坐在街邊,還不如在街上多轉轉哩。當然,他還有點事要辦,他還得買點什麽東西,總不能空著手就去看望自己的老隊友吧。


    他很快就進了街邊那個超級市場,買了許多小孩子喜歡的零食,又買了一把扣動扳機就能在槍管上看見紅光並且噠噠響的玩具槍,並且依照商場售貨員的建議,買了一盒據說能增加兒童智力開發的拚圖板,這才朝段連銳平常擺攤的那個陰暗的巷口走去。


    然而他在那個地方並沒有看見印象中的燒烤攤。


    難道是自己的記憶出了問題?他站在小巷口四下裏張望了好一陣。應該沒錯啊,幹雜店、服裝店、小飯館,還有被形形**的小廣告貼得到處都是的電線杆,甚至那個黑黢黢的小巷口,一起都和他的記憶裏一模一樣,但就是沒有看見段連銳的燒烤攤。


    難道說段連銳搬到別的地方去做生意了?或者,這陣子風聲緊他不敢“頂風作案”?後者倒是很有可能,象他這種無牌無照的小攤點正是城管人員重點打擊的對象,但凡市裏區上搞點衛生檢查或者市容整頓,他們就得收拾起自己的家夥事躲得遠遠的,直到風頭過去才敢再提心吊膽地做生意,掙點辛苦錢——多半就是這樣了。


    高勁鬆走進那家幹雜店,找人打聽段連銳的家,店主人很熱情地為他指了方向,並且把段家的詳細地址也告訴了他。事實上他們和段家都在一個居民院裏,而且還是同一個單元,正好是門對門的鄰居,關係也很不錯。這也讓高勁鬆解開了心頭的一個謎團,怪不得段連銳總是把啤酒還有各種容易壞的肉食凍在他店裏的冰箱裏呢,原來還有這層關係在裏麵。


    他很快就在那條小巷裏找到七號院落。


    看門人倒是盡到了自己的職責。他在門房裏探出身子上下打量了高勁鬆一番,那眼神似乎是在懷疑他有什麽不軌的企圖,不過當聽說他是來找段連銳的時候,看門人便揮了揮手,並且告訴他:“最裏麵那棟房子倒數第二個單元,四樓,左邊。”


    這遠比幹雜店老板說的“六棟三單元三樓三十一號”簡單得多,不過高勁鬆還是費了點力氣才找到了地方。這個單元的樓道裏沒有燈,所有的物事都隱藏在黑暗之中,高勁鬆隻能努力地適應這幽深黑暗的環境,並且借助著對麵樓裏住戶家裏映照過來的些微亮光來辨認樓梯,並且繞過那些胡亂堆放在樓道裏的雜物。


    好在段連銳在家。上樓時他已經瞥見從門縫下麵透出來的燈光。


    他敲了敲門。


    過了很久,門才被人打開,傾瀉而出的刺眼光亮讓已經熟悉黑暗樓道的高勁鬆猛地閉上了眼。


    過了一兩秒他才重新睜開眼睛,段連銳的妻子正警惕地看著他:“你找誰?”看來她是一點都不記得高勁鬆了。


    “段連銳,他在家嗎?”高勁鬆問道,還使勁地眨了眨眼。


    “他出去了。——你改天來吧。”女人說著就想關門。


    “嫂子,我是小高啊,高勁鬆。你不認識我了?”高勁鬆急忙介紹自己。


    但是看情形這女人已經不記得高勁鬆是誰了,她隻是冷淡地說著抱歉話:“他出去了,還不知道什麽時候能迴來哩。你改天再來吧。”


    “我是路過省城特意來看他的……”高勁鬆無奈地說,並且舉起了手裏的東西。即便你不想請我進去坐坐,總得讓我把這些東西放下吧。


    女人翻起眼睛盯著他看了兩眼,也瞟了他手裏的東西一眼,興許是看在那些禮物的麵上,她把他讓進了屋。


    屋子裏還坐著一男一女,三十多歲模樣,平平常常的穿著打扮,看見高勁鬆進來也沒起來打招唿讓座的意思,對高勁鬆的點頭致意,他們也視而不見。高勁鬆隻好尷尬地對段連銳老婆說:“我段哥做什麽去了?”


    “他出去辦點事,不知道什麽時候迴來,要不……”女人現在倒不好馬上就把高勁鬆望外趕,“要不你先坐著,等等他?”她更盼望著高勁鬆放下東西就走。


    “好吧。”高勁鬆猶豫了一下答應了。但是他馬上就後悔了,粗略逡巡一遍,他便發現這靠牆一溜擺著許多雜亂事物的屋子裏就剩一把已經看不出原來顏色的絨布坐墊折疊椅了,要是他坐下,那麽段連銳老婆連個坐的地方都沒有。看來他這趟來的真不是時候。他預備這就說兩句客套話,然後隨便尋個托辭走人。


    女人也察覺到自己家境的窘迫,想了想,便把高勁鬆領到了裏屋:“你將就著隨便坐,屋子小,大人都轉不過身。他興許一會兒就迴來……”她把地上娃娃玩耍時撕扯得稀爛的報紙碎片挑了大的揀了幾張起來,揉了揉捏成一團,抓在手裏,又把床邊一個小木凳子上疊得整整齊齊的衣服都放到床上,就說道,“我去給你倒杯水。”


    高勁鬆支應了一聲,思量著就在那木凳上坐下,順手便把帶來的東西都遞給女人:“我來得匆忙,也沒給你們帶什麽東西,這些都是娃娃的吃食玩具……”


    “謝謝了。”女人淡淡地客氣著,也沒仔細看這大大小小的塑料袋裏都裝了些什麽,便全都撂到了床角。那個眉眼和她挺象的娃娃立刻就咿咿呀呀高興地跑過來,在塑料袋裏一通亂翻找。女人也不理會兒子的吵鬧,自顧自地出去給高勁鬆倒水。


    待她端著杯熱氣繚繞的茶水進來,娃娃已經坐到了高勁鬆的大腿上,興高采烈地擺弄著那把玩具槍,並且時不時地從衣兜裏抓起一把炸薯片塞進嘴裏。炸薯片的碎屑掉了他一身,連高勁鬆的衣服褲子上也掉了不少。


    高勁鬆接過了茶水,隔在了旁邊的櫃子上——這個地方高,娃娃再怎麽頑皮折騰也不會碰到——這才仰臉笑著說道:“嫂子,您忙您的,別管我。我就在這裏等等段哥,要是等不著,我坐會兒就走。”說著就又去逗那娃娃說話,耐心地問,“你幾歲了?叫什麽名字啊?”他大姐有兩個娃,他知道怎麽樣和這些小家夥們打交道。


    女人這時才有些不好意思,抱歉地說道:“外麵是我哥和我嫂子……”


    高勁鬆有些詫異。要是那一男一女是段連銳老婆的哥哥嫂嫂,怎麽說話做事就那麽不近情理?按理說他們在這裏也是半個主人家啊,怎麽看見自己進門不僅連個座都不讓,而且還連點個頭擺個笑臉這種起碼的禮數都沒有?不過他沒把自己的想法帶到臉上,依舊笑著說:“沒事,我和段哥以前差不多合穿一條褲子,不用講這些虛禮。您忙您的,我和‘小段’在這裏玩,他剛才還說要給我講‘小馬過河’的故事哩。”


    段連銳老婆便帶上了門,出去陪自己的哥哥嫂子說話。


    說心裏話,段家小子講故事的能耐確實不怎麽樣,咿咿呀呀含混不清的吐字也讓高勁鬆聽得頭昏腦漲。看來逗孩子玩和做別的事都差不多,它首先需要的也是自己有一份輕鬆愉快的閑暇心情呀。他一邊問著“那小馬怎麽辦呢?”“它害怕不?”這種讓孩子有興趣把故事繼續下去的無聊問題,一邊打量著段連銳的家。


    房間給高勁鬆的第一個印象就是黯淡和破敗。十五瓦或者更低瓦數的燈泡在低矮的天花板上懸掛著,散發著昏黃無力的光。屋子裏的一切都顯得有些朦朧和模糊。對麵牆上掛著一個大鏡框,鏡框裏是一張看著就象是畫出來一般的老人遺像。稍過去一點的牆上還有張照片,影影綽綽地也看不清楚,似乎是段連銳兩口子的定情照。再過去一點是個三開門的鑲鏡老式大衣櫃,那幾乎快要融進黑影裏的暗紅色顯示了它的久遠年代。通向小陽台的門關著,還拉起了半截門簾,這門簾和旁邊的窗簾是同樣的花色和同樣的顏色,它們看上去倒是挺新,也許是剛剛才洗過沒多久,還沒來得及被城市裏的煙塵掩蓋住它們原本的顏色。靠著牆角掛著一副彈簧拉力器,但是不少位置的彈簧都因為使用過度而變得鬆弛了,彈簧也沒以前那種光鮮,有些彈簧環還爬上了斑駁的鏽跡……


    高勁鬆沉默地把目光收了迴來。這副景象他太熟悉了,恍惚間他似乎迴到了他還在奧運商場上班的時候,那時他租住的小屋還遠遠不如這裏。段連銳至少有個自己的家,他連個屬於自己的遮風擋雨的地方都沒有,要是什麽時候他丟掉了工作,他就得預備著被房東趕到大街上……


    他伸手替正在自己大腿上玩得不亦樂乎的小家夥揩去了都快爬到嘴邊的鼻涕,並且順手把這粘乎乎的東西抹到了自己的鞋幫上。


    “你爸爸出去做什麽了?”


    “他珠(出)去咯(借)錢了。”小家夥高興地說道。他這麽點大還不知道借錢到底是怎麽迴事哩,在他心目中,也許爸爸出去借錢就是和買零食給他吃把玩具給他玩差不多的有趣事情。


    高勁鬆一下楞住了。他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急忙又問了一遍。


    “八八(爸爸)他珠(出)去咯(借)錢了。爸爸……媽媽說……我大舅舅也來……”


    娃娃嘰裏咕嚕的話高勁鬆一個字都沒聽進去,他就聽見小家夥說的“借錢”。段連銳借錢做什麽?難道說他出了什麽事?不可能啊,上迴他路過省城時宴請在省城裏還保持聯係的熟人隊友時,沒人和他說起過段連銳出了什麽事啊,即便是和段連銳一直有來往的伍也沒提到呀,怎麽忽然間就要“借錢”呢?他更覺得自己這趟是來錯了,他原本該先去找找伍軍,熱心腸的伍軍一定知道這到底是怎麽迴事。不過他馬上就記起來這幾天不可能找到伍軍,伍軍十一月中旬就去了太原,說是參加一個什麽培訓班,這段時間不在省城。


    高勁鬆想了想,要是錢不多,他就預備幫段連銳這個忙,至少也能先給段連銳拿上三千五千的應個急——要是再多他就拿不出了,他這趟出省不敢期望一切順利,身上也得留點。他讓娃娃自己去玩,然後走到了門口,準備問問段連銳的女人,這到底是怎麽迴事,要是她不願意說,他也可以問問她的哥哥嫂子,想來他們再不近情理,也不會拒絕這送到門上的幫忙吧?


    他拉開了門,立刻便聽到段連銳老婆的嫂子在低著嗓子說話。


    “……我們也有難處。你哥他們單位裏多少年都沒分過房子了,好不容易盼來了這次集資建房的機會,實在不想錯過啊。雖然錢出得多,但是再怎麽多,也比不上外麵買房子的一邊,而且還是電梯公寓。——要是錯過這機會,也許就再也撞不上了。妹子,你得體諒我和你哥的難處,要不是到了萬不得以的地步,我們怎麽好意思來逼你們賣房子呢?”


    這女人的一席話就象一個炸雷一般在高勁鬆在耳邊轟隆做響。他根本沒想到這事竟然是如此模樣。他愕然呆立在裏屋的門邊,震驚得簡直說不出話來,難以言表的憤怒立刻就象毒蛇一樣纏繞在他心裏,他甚至能感到全身的血液汩汩地衝上他的頭頂……


    段連銳老婆手指死死地抓著椅縫,隔了好半晌才說:“賣了房子,那你教我們住哪裏?”


    “我們不都和你說好多迴了麽?賣了這房子,房錢一家一半,你們就搬到我們在清水河下街的那套老房子去住。都是打死都分不清的親戚,房錢你們想怎麽給就怎麽給,不給也行。再說,你們賣了房有了錢,也可以去換一套新的大房子呀,現在按揭一套房子也花不了多少,要是二十年的按揭貸款,每月也隻有幾百塊,你和小段都是年青能掙錢的好時光,哪裏尋不到這幾個錢?……”她嫂子娓娓地說道,並且為她勾勒了一幅令人向往的美好未來。


    段連銳老婆沒說話,埋著頭隻是使勁地扣著椅子縫。


    “要不你們就搬我們那裏去住,一家人熱熱鬧鬧地住在一起,平時也能說個話聊個天,他們兩個小家夥也能玩到一塊。”這大概是說兩家的娃娃。


    段連銳老婆依舊沒吱聲。


    她嫂子端起杯子喝了口水,又看了她一會兒,小聲問道:“妹子,你答應還是不答應,或者又有個更好的解決法子,今天總得給我個話吧?要不我和你哥今天不就又白跑一趟?眼看著他們單位裏的集資款繳納日期剩下幾天了,我們也急啊……”說著就用手去抹眼睛。


    段連銳老婆梗著脖子仰起臉,也沒去理她,隻問他哥:“媽在世的時候說的話你都記得,你為什麽不和她?!”


    她哥卻板了臉不說話,渾似沒聽見。


    她嫂子卻把話接了過去,詫異地問道:“媽在世時說了什麽話?我是她兒媳,我怎麽就一點都不知道?”說著就換了口氣,歎息著說,“妹子,我和你哥知道你家裏的難處,自打媽去世之後,這一年多雖然也有幾迴和你們說起過賣房子的事,不也一直沒逼著你們非賣不可嗎?但是我們這迴實在是手頭上緊張,騰挪不開,又四處都抓拿不到,不得已……你可別記恨你哥和你嫂。”


    “我們不是給你湊了四萬了嗎?”說這話時,段連銳老婆已經帶出了哭音。“你們總不能把我們往絕路上逼吧?!”


    “四萬哪裏夠啊……”她嫂子先是幽幽歎了一口氣,然後才說話,“預繳的房錢就得十萬,即便這樣,我們還得找銀行按揭貸款。這還沒看見房子的影,我和你哥就已經背上二十五萬的債。再說,媽留下的這房子哪裏才隻六萬呢?這地段這般大小的房子一般都是十萬上下。頭迴我們去房屋交易市場看過,這房子十三萬都不止……我和你哥就吃點虧吧,算是十二萬吧……”


    段連銳老婆見她哥悶頭抽煙一句話都不說,又知道自己說不過這伶牙俐齒的嫂子,早就急得淚水滿眼眶轉,隻是因為裏屋還有高勁鬆這個客人,顧惜著丈夫的顏麵不敢放聲。


    高勁鬆卻是已經被她這嫂子的話給氣得四肢麻木手腳冰涼了。他從來都不知道,人世間竟然還有這樣絕情絕義的哥嫂,在把別人逼上絕路的同時,竟然還能擺出一副為別人考慮的嘴臉!他渾身哆嗦得幾乎不能自已……


    “妹子,你得幫幫我和你哥,我們也真是被逼得走投無路了……你再拿兩萬出來!隻要你再拿兩萬出來,我和你哥明天就和你一塊兒去公證處公證,從來以後,我和你哥再也不會和你提起這房子的事……”


    段連銳老婆憤怒地望著她,一字一頓地說道:“我去哪裏給你找兩萬塊錢?”別說兩萬,這個家如今連兩千都拿不出,即便是兩百,她和她丈夫都未必能湊得上。


    “去借啊。”


    “找誰借?!”能借的早就借過了,沒去借的再說什麽人家也不會借給你,裏屋大衣櫃裏現就放著一張紙,上麵全是寫的這迴借過錢的人家,五百一千、兩千三千,長長一溜名單一二十號人,這些帳哪年哪月才能還得上?更不用說這份人情……


    她哥她嫂都沒說話,看樣子,他們今天拿不到錢是不會走的,至少也得逼著她拿出個最後的解決辦法,事實上他們也為她想到了解決的辦法——賣房子……


    屋子裏一時安靜下來,隻有段連銳老婆抽抽噎噎在小聲地哭。


    一個聲音忽然打破了屋子裏糝人的寂靜。


    “你們還想要多少錢?”


    各懷心事的三個人一起扭臉看著站在裏屋門口臉色鐵青的高勁鬆。他們都忘記了還有這麽個客人。


    段連銳老婆急忙抹去了臉上的淚水,慌得站起來,強自笑著說:“看我這記性,光記著和哥嫂說話了,忘了你還在裏屋哩。——是不是茶杯裏沒水了?你再坐一會,說不定他馬上就迴來了。”說著便去拿桌上的暖水瓶。


    高勁鬆也沒去理她,隻走上前兩步,對著她哥嫂說:“你們還想要多少?”


    看著高勁鬆高大壯實的身材望倆人麵前一立,連屋子裏的燈光似乎都黯淡了一下,而且高勁鬆臉色陰鬱得幾乎能擰出水來,眼睛裏也突突地冒著火,兩個男女都有些發怵,不自禁把身子朝椅背上靠了靠,那個剛剛還能說會道的女人張了張嘴,囁嚅著小聲說:“兩……兩萬……”她已經被驚嚇得連話都有些抖摟不清楚了。


    “隻要兩萬?”


    女人蚊子哼哼一般嘟噥了一句。


    高勁鬆忽然拔高聲調問道:“我問你,——是不是隻要兩萬?!”


    “是……”女人哆哆嗦嗦地說道,畏畏縮縮的目光在高勁鬆臉上和他攥得緊緊的拳頭上來迴逡巡。


    “好!”高勁鬆扯出錢夾數也沒數就把一遝錢扔到她旁邊的方桌上,“這是一萬,明天上午十一點,再來這裏拿另外一萬。記住你剛才說過的話!”他幾步走過去唿地拽開房門,厲聲喝道,“現在,滾!”他的怒吼就象一聲春雷,在樓道裏轟然作響……


    ***********


    夜已經很深了,街上已經看不到什麽人,偶爾小車在道路上悄然劃過,把夜晚才掉下的落葉和著塵土卷起來翻滾出很長一段距離。遠遠近近的路燈寂寥地堅守著自己的勢力範圍,隻有它們自己的影子在和它們做伴。兩旁的居民院落裏也隻剩下寥寥可數的幾點燈光。天空裏沒有星星,隻有半輪月亮,用清冷的光輝映照出周圍一團夜空。夜風也漸漸地凜冽起來……


    高勁鬆坐在迴西京賓館的出租車上,靜靜地望著窗外霍然而至又倏然遠去的城市夜景。


    但是他的思緒卻沒停留在窗外掠過的事物上。


    他現在麵臨著一個令人尷尬的事情。他一時衝動,把原本當作魏鴻林結婚禮金的錢給花掉了一部分,而且是很大的一部分,這不僅會讓這份禮金輕得送不出手,而且,這也影響到他接下來的行程——即便他再節省克扣自己,也很有可能在到了長沙之後卻買不起去青島的飛機票……


    不過他並不後悔自己的衝動,並且認為這是他應該做的事情。


    但是我們都知道,他剛才做的是怎麽樣的一件事情……


    然而,高勁鬆從來都不認為自己這樣做便是一種高尚的行為,也不覺得這樣做應該受到什麽樣的誇獎,或者值得去向別的什麽人炫耀,他更沒有通過這麽一樁隨時隨地都可能發生在別人身上甚至可能比他做得更好的事情,從而把自己看成是一個思想成熟道德規範的人。他這樣做隻是出於一種自覺,出於一種責任,出於一種對身邊熟悉或者親近的人義不容辭的保護的責任,當他們遭遇到困難的時候,他希望能為他們做點什麽,幫助他們減輕身上的壓力。甚至從某個方麵來說,他還很感激這些給他機會讓他去為他們做點什麽的人,因為這樣的話,他的心裏會更好受一些。


    我們不禁有些奇怪,他心裏難道還有什麽不好受的事情嗎?


    他當然也有他的煩惱。難道我們忘記了他昨天晚上的失眠嗎?薑雁,還有那個出現在我們故事的快餐店的小服務員,她們望著他的複雜的眼神了嗎?那種能從內心深處審視高勁鬆的眼神,難道不會引起這個年輕人的警惕和困擾嗎?


    事實上,假如我們的目光看得更遠一些,那麽我們就會發現,這種心靈上的困擾出現的時間遠比高勁鬆的警覺更早。當他從他從孫峻山手裏接到那五千塊錢開始,這種難以名狀的煩躁情緒就一直攪擾著他,隻是那時他還沒能清晰地體會到,而且那之後這五千塊錢的很大一部分又被他轉借給了最需要它的薑麗虹,這份心理上的負擔也就交到了那個可憐的女孩身上,因此就更沒有引起他的警覺;而他之後所處的環境也讓他不可能再次清醒地認識到自己內心世界裏心理天平的傾斜,因為他周圍的人都是如此,大把大把地掙錢,再大把大把地花錢,再去大把大把地掙錢,然後繼續大把大把地花錢……這種心理天平的失衡,將隨著這種惡性循環而反複被加強,最終導致某種行為的顛覆和坍塌……這些球員們的錢來得太快了,快得他們從來都沒敢想象,錢也太多了,多得遠遠出乎他們的期望,在鈔票堆砌起來的金山麵前,所有人都沒有足夠的思想準備,他們都還沒來得及為上一筆錢做出什麽合理的規劃,新的巨大的經濟收入就已經出現在他們麵前。在這種看上去無休無止的收入麵前,人變得很難把握自己,思維和意識也難免出現偏移,所以揮霍金錢和追求享樂變成為許多人的選擇,當揮霍的速度追趕不上從正規途徑獲取金錢的速度時,這條原本看上去完美的鏈條就會出現第一道裂縫,然後是第二個、第三個……


    眼下看起來,高勁鬆似乎躲過了這個致命的陷阱,並且從中領悟到了一些東西。但是他以後還能躲過更多的誘惑力更強的陷阱嗎?


    我們現在還不知道,但是我們很想知道……


    十一月三號下午,高勁鬆結束了他在省城的逗留,登上了去武漢的飛機。


    未完待續,預知後事如何請登陸章節更多,支持作者,支持正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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