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渡本想迴到屋裏入定參禪,可盤腿坐了好一陣才意識到自己根本靜不下心,最後還是爬起來去了小白的屋子裏。


    未化的雪反射著月光,反倒顯得今天的夜晚比平常更加明亮。床榻並不大,小白的睡姿也是一貫的糟糕,隻是他的表情平靜無波,嘴角那一絲笑意依舊在另一個觸摸不到的世界裏明媚。


    法渡忽然想起多年之前在沙漠中的那個夜晚。


    繁星璀璨天河清明,月光星輝交纏在一起順著窗戶灑進來,正好落在床上。從床腳到床頭,天空仿佛就是那麽大的一塊,卻裝滿了整個世界的悲歡離合。


    那時候他以為整個世界不過須彌菩提,現在才意識到那個世界的中心,隻有小白一個人而已。


    第二天蘭若沒有來吃早飯,大家以為她還在生氣,也不好去打擾她,到了中午還不見她出來,這才發現房間裏已然空無一人。


    “你怎麽一點反應都沒有?徒弟沒了,你一點都不擔心麽?”小白一邊說著,一邊把蘭若的那份午飯也送進了肚子。


    法渡搖搖頭。


    他多少教了蘭若一些東西,用來自保總是夠了,他現在並不擔心蘭若的安危,反倒開始覺得自己教她的似乎是太多了。


    “易勳,舍妹快臨盆了,這幾天我得迴去住。”


    法渡點了點頭:“嗯。”


    “除了這個你就沒有別的話要說了?”小白好像有些失望,死乞白賴才在這裏住了一夜,法渡居然沒有一點挽留他的意思,感情他真是自己剃頭挑子一頭熱嗎?


    法渡緩緩搖頭。


    他無法形容自己聽到這句話的時候到底是什麽樣的心情,短暫的相聚之後便匆匆分開,好像這就是老天給他們的命運,無論怎麽掙紮都甩不開掙不脫,隻能被裹在其中一步步前行。


    小白站起來,肚子明顯的鼓起了一團。


    法渡緊盯著那個會移動的球,忍不住低頭笑起來。


    小白居然覺得有些不好意思,迅速側過身把球藏了起來:“你就笑吧……本君走了。”


    “小白。”法渡忽然喚了他一聲。


    “何事?唔……”法渡原本隻是想抱抱他,沒想到小白忽然一扭頭,便正碰在他嘴唇上。


    小白臉上迅速現出一團紅暈,強自撐出一副超然物外的表情:“我倒是很喜歡這樣,但是你徒弟看著呢。”


    法渡側過頭,雪休正用見鬼一般的表情瞪著他倆,覃飛立刻把他的腦袋扭向另外一邊:“看!那邊有隻豬在飛啊!”


    法渡微微一笑,照樣摟著小白:“等到白靈誕下孩子,我們安置好一切便找個地方隱居可好?”


    小白眨了眨眼睛:“你的國師不做了?”


    法渡點點頭。


    “化生寺也不要了?”


    法渡又點點頭。


    他看到小白眼裏那一點微微動搖的水汽,仿佛從修神宗的幻境把他推出來那時一樣。


    “我準備到一個山明水秀的地方買一間大屋,從今往後便哪兒都不去了,將來就在屋子裏終老。”法渡笑道,“如果你願意,也可以一直住下去。哪怕你想去山裏修煉個百八十年再迴來也無妨,屬於你的屋子,永遠都在。”


    小白的手原本隻是搭在他胳膊上,此時手指卻忽然收緊了,隔著衣衫也覺得疼痛。


    “怎麽了?為什麽作這種反應,莫非是你還做了什麽有負於我的事情?”他原本隻是想借玩笑令小白釋然,沒想到他的表情卻更加古怪。法渡感覺到他感情的波動,便把手覆在他手背上,權作勸慰。


    小白反過來攥住了他的手,涼薄的體溫穿越千年的歲月再次印證了他的誓言:“我無法應承你此生絕不相欺,但我絕不會傷害你。”


    法渡臉上帶著溫柔的微笑,輕輕的點了點頭:“好。”


    雪化盡了之後溫度立刻以驚人的速度迴升,就在大家再次脫去棉襖換上夏衣的時候,廬陵王府傳來了王妃即將臨盆的消息。


    法渡身份特殊,於公於私都不該出現在王府,還是隻能讓雲虎按照約定潛進府裏換走嬰兒。


    雲虎準備出發的時候法渡猶自猶豫了一陣,抬手喊住他:“慢著。”


    “還有什麽要囑咐的?”雲虎迴過頭來,懷中抱著的孩子在睡夢中抽噎了幾下,跟著又熟睡過去。


    法渡確實有不少事情要叮囑他,可話到了嘴邊,似乎很多話都變得多餘了。他搖了搖頭:“行事須得格外小心,孩子出世之後不得耽擱,馬上便將他換出來。”


    “這原本就是小事一樁,何須再三叮囑?”雲虎沉著臉,“你不信我?”


    法渡苦笑搖頭。


    血舍利在手心裏瘋狂的躍動,似乎是感應到了他此刻緊張的心情。既然已經謀劃好了今天的一切,如今已經再也沒有後悔的餘地。這是他麵前最好的契機,一次可以徹底改變未來走向的機會。


    雲虎搖了搖頭,似乎是在譏諷他的謹小慎微,抱著孩子飛快的隱去了身形。


    法渡皺著眉頭望向窗外,天空的雲彩黑沉沉的壓下來,眼看著就是一場大雨。悶雷從頭頂滾過的時候,他忽然整個人都驚得站了起來。


    明明一切都籌劃得滴水不漏,為什麽還會如此心緒不寧?


    閃電如同野獸的獠牙不斷撕扯著雲頭,過了一陣雨便鋪天蓋地的澆了下來。初時倒還是嘩啦啦的水響,過不了一會兒屋頂的瓦片便開始如同倒豆子般劈啪作響,那落下來的不是雨水,竟然是尾指大小的冰雹。


    “哎,這天氣……居然下起冰雹來了!”雲虎從窗戶一躍而入。


    法渡立刻趕了過去:“帶迴來了?”


    雲虎點點頭,遞出了懷裏的繈褓。冰雹全被雲虎的披風遮蔽在了外麵,繈褓上甚至還裹著一層溫暖的濕氣。孩子確實是一生下便被換了出來,臍帶胡亂的剪了,血汙也染了繈褓內外,甚至也映上了雲虎的衣服。那孩子到底不是凡人,被帶離母親身邊也不哭鬧,隻是瞪著一雙金色的蛇眼望著法渡,臉上雖然覆著一層白鱗,卻也看得出肖似母親的眉眼。


    法渡把他抱起來的時候,那孩子像是也想和他親近,居然笑了起來,他這一笑舌頭便從口中冒了出來,確實是分叉的蛇信。


    “你原本或許是能做王爺的,如今卻隻能流落在外由化生寺撫養。那個孩子頂替了你的身份,往後究竟是福是禍亦很難說……歸根究底,還是無可奈何。”法渡逗弄著孩子,為了逆轉命運而硬生生改變了兩個孩子原本的命運,他自己也說不清這對他們來說究竟是幸還是不幸。


    “既然是無可奈何,自然也就沒錯。”雲虎應道,“如果他這副模樣被那廬陵王看到,自己丟了命不說,還要累得雙親反目,母親亦不得善終。如今把他換到了你這裏,雖然少了王家的繁華和親人的顧惜,至少還能平安康健的活下去。至於換進去那個孩子,他原本就是被扔到街頭的棄嬰,如今能得到一雙親人已是大幸,白靈也應允會將他當作自己的孩子撫養,將來必定衣食無憂,你就不必再惦念了。”


    法渡點頭微笑:“說的也是。”


    雲虎抖落了頭發上的水珠:“哦,白靈也囑咐了,還望你能如她所願,圓了她母子二人的夙願。隻要他能成為人,白靈總會想個辦法把他接迴去。”


    法渡合十道:“易勳定會全力而為,不負王妃所托。”


    “師父!出事了!師父!出大事了!”雪休頂著傘大步衝過來,卻在門口絆了個趔趄。覃飛手腳麻利,三下兩下就搶到了前麵:“可找到你了,廬陵王府裏出事了!”


    法渡皺著眉頭沒有應聲,調包之事理應隻有他和雲虎二人知道,加上白靈為此事極力掩飾,王府的人本不該這麽快發現其中端倪,又怎麽會立即便出什麽“大事”?


    雲虎卻急著問道:“出了什麽事?說!快說!”


    “我來說!”雪休根本不理會他,隻是朝著法渡說,“師父,那孩子生下來便人頭蛇身渾身白鱗,就連口中的舌頭也是蛇信,王爺聽到穩婆慘叫進去看,立時就被嚇暈了!”


    雲虎皺緊眉頭:“不可能!”


    “怎麽不可能?”覃飛哪裏會讓雪休搶了話頭,立刻接話,“王爺醒來之後便立刻把她母子二人投入了大牢,這會兒王府上下正亂著呢!咦,這孩子哪來……”


    覃飛猛然停住話頭,看到孩子的模樣,他們便已經猜到了眼前的情勢。


    孩子明明已經調包,廬陵王所見的孩子絕對不會是半妖的模樣,那麽他所見的一切必然是有人用了非常手段令他看見了幻覺。那又是誰有這樣的手段,目的又是為了什麽?


    法渡心頭一緊,迅速把孩子遞到雪休手裏:“替我照看這孩子。”


    雪休沒有覃飛這樣的靈光,這會兒還沒迴過神來,又被法渡的行為弄懵了,不由得追問道:“師父,你要上哪去啊?”


    法渡絲毫沒有停留。


    他心裏很清楚,眼前這一切都在他的算計之中卻又都在他的預料之外,如果他再不采取行動,接下來發生的事情便會按照原來的軌跡持續下去,之前所有的籌謀都會化為泡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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