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煦的迴答令法渡頗感意外,他的話與覃飛完全相反,那就必有一個人是在說謊。覃飛固然是個可以為了生存不擇手段的半妖,然而阿煦對自己莫名的敵意卻讓法渡更傾向於相信覃飛的話。


    “國師大人可是不信我?”阿煦也是個聰明人,即使法渡沒有開口,他還是猜到了法渡的心思。即便是這樣他也還是一點也不著慌,依舊不疾不徐的辯解道:“那日我確是委托明堂替我盜寶,然而在得手之後他們才意識到那物件非同尋常,進而毀約不肯交貨。我進不了鬼市,拿他們也沒有任何辦法。”


    法渡質問道:“這倒是奇怪了,為何明堂盜寶之人和你的說辭完全不同?”


    “國師若是不信,可以讓明堂的人來與我對質。”阿煦的表情沒有絲毫變化,“我倒想看看世上怎會有如此厚顏無恥之人,背信棄義還要誣陷於人。”


    “那我問你,你委托明堂盜取廬陵王進獻的寶物,究竟是為什麽?難道真的是為了長生不死?”


    阿煦反問道:“國師此問倒是奇怪,敢問這世間誰人不想長生不死?”


    “若你真的想要,為何不向陛下奏明,卻要用盜取的方式?”


    “國師真是說笑了,你知道陛下待你如何,隻要你想要,陛下便絕不會做第二人想,就算我跪斷了膝蓋磨破了嘴皮,又有什麽用?”


    “那也算糊塗,那物件可以令人長生不死的傳言要是流傳到寶殊耳朵裏,那物件恐怕會為你引來殺生之禍。”


    “我再怎麽糊塗也糊塗不過陛下對國師的一片真心啊,長生不死之說在廬陵王進獻此物之時就已經告知陛下了。”阿煦微微側著頭,臉上帶著幾分難掩的落寞,“陛下明知道那是什麽,卻還是毫不猶豫的給了你。”


    阿煦這樣的表現,如果是做戲那也實在是影帝級的表現,然而法渡早已經不再是當年那個容易被幾句話便忽悠過去的少年,他靠近一步,伸手去搭阿煦的肩頭。


    這一觸碰之下,驚愕的卻是法渡自己。


    阿煦的情緒仿佛一潭漆黑的死水,沒有喜怒哀樂,甚至連他原先表現出來的憤恨都像是一層覆蓋在表麵上的偽裝,在此之下便隻剩下了一片虛無。他的記憶也是一樣,從小到大無風無浪,甚至沒有一個精彩到會被反複記起的片段。


    換言之,這個人實在太平凡了,以至於他此刻的身份境遇就像是一場絕對的意外。


    法渡以為自己讀取記憶的情緒的行為已經令阿煦有所察覺,沒想到阿煦迴頭看了一眼,卻沒表現出任何的異樣,而是問道:“國師,你可是因為我如此打扮有些像你,所以覺得不悅?”


    法渡並沒有迴話,阿煦所說的正是他心中的疑慮。


    “這身衣裝是陛下令阿煦扮的,你獨居宮外,陛下請你也請不到,時日長了自然會想找個替代聊以慰籍。你以為阿煦會借這付於你肖似的皮囊迷惑陛下,借此來騙取我想要的東西?”阿煦搖搖頭,“陛下甘心與你共享天下,那長生不死的異寶隻要能換你一時舒心歡顏,陛下也情願就此奉送。我與你終究是不同的,我們越是像,我就越是憤恨失落。他明明看著我,映在眼裏的卻又不是我。有時候我恨恨不得毀了這張臉,再也不要做你的替身。”


    法渡冷眼看他,臉上忽而浮現出一線笑意:“可若是沒有這張臉,你連做替身的機會都沒有。”


    阿煦猛然抬起頭,渾身都在悲傷憤恨中不住的顫抖。他原先死水一般的情緒忽然間變成了排山倒海般的浪潮,攪得所有糾纏著他的幽靈冤魂也跟著興奮起來,邪氣壓得殿中的燈火明滅,竟然比在寶殊身上時更加囂狂。


    “人可以演戲,但絕不要入戲。人可以欺人,但絕不要自欺欺人。”法渡笑道,“我雖然猜不透你的意圖,但我知道,寶殊給你的恩寵權位連同長生不死都不是你真正想要的東西。你能讓寶殊如此信任你,想必也有幾分道行,隻是你把那些冤魂引到自己身上,可曾想過自己並沒有力量替它們化解?”


    阿煦的笑容失去了之前的從容:“恕阿煦愚鈍,實在不明白國師的意思。”


    “寶殊是個孩子,但他卻不僅僅是個孩子。你在利用他,他更是在利用你。”法渡輕輕搖頭,“他不是常人,他也能看到這些糾纏著自己的冤魂。他一步步引領你走入迷途,讓你的情緒越來越失控,直到你的欲念和仇恨超越了他,冤魂也一樣會轉移目標。”


    阿煦身上嚴密的鎧甲終於在這一刻被砸得粉碎:“國師……你和我不一樣,你有能力消滅它們……是不是?”


    法渡隻是看他,並沒有做出迴答。


    “好……我知道你不可能救我……那我便隻問你一句……”阿煦問道,“你既然無所不能,也知道陛下被冤魂所累,為何總是驅趕卻不肯直接替他消滅幹淨?”


    法渡歎了口氣:“若是直接消滅幹淨,我便沒有了存在下去的理由。從某種意義上來說,寶殊需要我,我也需要他。”


    阿煦慘笑著搖頭:“好……是我錯了……我自詡聰明,卻遠不及你萬分之一的籌謀。”


    法渡長身而立,慢慢扭頭望向殿外:“我這一世看遍了陰謀和背叛,步步皆是萬不得已。既然身處其位,很多事情就由不得我選擇。不想被人算計便要搶先一步算計別人,選擇做一個壞人,往往比做個好人輕鬆得多。”


    既然在阿煦身上找不到任何有價值的線索,法渡當然不會再久留在宮裏,沒等早朝結束便返迴了化生寺。


    推門進去之時,蘭若正在屋內忙著灑掃,雪休卻端著一碗粥正在喂給靠牆罰站的覃飛,雪休一臉嫌棄,覃飛一臉生無可戀。


    看到法渡迴來,覃飛先扯著嗓子大喊:“怎麽樣,可找到那物件的下落了?可以放我走了吧?喂!說話!可以放我走了吧?”


    法渡徑直坐下,並沒有理會他。


    看到他這付模樣,覃飛便知道不好,立刻大聲說道:“我真的沒有撒謊!若有半句欺瞞,就……就讓我天打五雷轟!生兒子沒p眼兒!死無葬身之地!嗷!”


    “你所說的話到底是真是假師父自會評斷,什麽時候放你走也是師父說了算!這世上怎麽會有這麽聒噪的人,竟能從早上一直絮叨到現在!”雪休直把一口熱粥塞進他嘴裏,燙得覃飛眼圈發紅。


    雪休看不慣覃飛的市井流氣,覃飛又嫌棄雪休的古板膩歪,正所謂八字不合相看兩厭,從見了麵開始便一種架各種吵,難得有一時的清靜。


    蘭若在旁邊煽風點火:“吵吧,你們就可勁吵吧,聽著也還挺有趣。”


    雪休是在氣得不輕:“你倒是說得輕巧,還不是你不肯喂他,反倒還得讓我來受這份氣。”


    “男女授受不親,何況這是佛家清靜之地,還是避嫌為好。”蘭若答道。


    雪休沒好氣的反問:“那往日我們也常在一起,你為何不說避嫌了呢?”


    蘭若掩嘴而笑:“那可不一樣。”


    雪休並不服氣:“怎麽不一樣?”


    “你不是男人。”蘭若笑得前仰後合,“你是書呆子。”


    雪休:……


    覃飛大喜過望:“蘭若姑娘此言,便是承認在下才是頂天立地充滿了吸引力的男人嗎?”


    “男人?”蘭若直接白了他一眼,“你根本就不是人。”


    覃飛:……


    少年男女遇在一起總會發生化學反應,三個人爭得開心,卻把法渡晾在了一邊。法渡此時倒也實在沒心思去研究白菜和豬的辯證關係,隻是一門心思思索著血舍利的去向。


    覃飛與章老大說血舍利已經交給了阿煦,阿煦卻說他們反悔取消了交易,這兩方如今看來都沒有破綻,難道血舍利就這樣憑空消失了?若說血舍利憑空消失已經夠怪異了,可還有一股力量正在誘導六界的力量一同來對付自己,如果說那是為了搶奪血舍利,可血舍利已經不在法渡手中,這一係列的行為就變得毫無邏輯可言了。原本法渡認為這不過是阿煦的陰謀,甚至懷疑阿煦是不是被什麽力量利用或是附身了,如今看來,阿煦也遠遠及不上可以與自己一較高下的程度。


    太多疑問堆積在心頭,法渡隻覺得自己也變得越來越被動,原本隻想置身事外,安靜的做這個時代的旁觀者,如今卻像被卷進了無形的漩渦,然後越陷越深。


    “師父,這幾日寺內好像特別幹淨,蛇蟲鼠蟻都不見了。”蘭若拂拭著窗欞上的灰塵,“原先外廊木柱上有些白螞蟻,我還擔心柱子要被蛀空,想著叫工匠來看看,結果今日路過,竟然全都不見了。”


    蘭若一說,雪休也發現了怪異之處:“對啊,前些日我還見到鬆鼠小鳥躍上窗台來吃鬆子,可我窗外那些都放了些時候了,竟然分毫未動。”


    覃飛嘖嘖有聲:“生靈都有趨避災難的本能,你們這裏隻怕要有大災劫了。”


    “你這烏鴉嘴!哎?”蘭若正想嗬斥覃飛,才一抬頭就發現小白站在麵前,再仔細一看,後麵居然還跟著兩個。


    “你怎麽又來了?他們……”法渡發現小白居然把雲虎和虞天也帶來了,原本還想奚落幾句,迴頭一想自己此時理應還不認識虞天,幹脆就保持沉默了。


    小白倒是十分自覺:“這兩位是我的至交好友,聽說國師風采,特地上門來討教一二。”


    “喲,這一下子竟來了三位聖君,稀奇!”覃飛吹了聲口哨,“這陣仗看著怎麽像帶著家人來考察女婿似的……”


    小白冰冷的眼神掃過來,覃飛感覺自己又可以去找閻王喝兩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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