擺鍾敲響。


    九點十分。


    開始亦為結束。


    章寒居閉起眼,長長地唿出一口氣。


    “是時候了。”


    她起身來到樹下,似乎是在自言自語,又好像是在和在場的人說話,“北歐神話中有這麽一個說法,千萬年前,世界上隻有一棵神樹,神樹烏黑,在白晝看來是烏黑,但在黑夜裏,卻是雪白的。這也是說明世上本就沒有非黑即白的區分界限。”


    “神樹分為三層,最上層居住著神明,中層是人類和世間靈物,他們有靈魂,即使壽命不永,葉片零落,來年也會由新的靈魂指引長出新芽。最下層是沒有靈魂的冥界,神明造壞了的精靈,人類糟糕的亡魂,惡獸就會放在最下麵。”


    鄒秋月有些難過,“所以你是說,我們都是造壞了的人?”


    章寒居說不是,再一轉身,莊園外的虛無之地,已經站滿了日出世界的npc,她慈愛地看了他們一眼,接著說,“不過是自私的神明用來欺騙孤獨而怯懦的靈魂,要他們乖巧,聽話,否則貶他們去最底下。”


    鄒秋月燃起信心,“我們不是廢物,也不是死物,對不對?”


    “當然不是,自生命誕生那日,就擁有著尊嚴,沒人能棄置你們,剝奪你們的自由,玩弄你們的生命,任何人,都不可以。”章寒居的眼中漸漸堅定起來。


    她叫沈添歡和鄒秋月過來,牽著他們的手按在神樹上。


    “感受到了嗎?”


    沈添歡腦中立刻出現了那個熟悉的身影,他和鄒秋月對視一眼,都驚訝了。


    “怎麽會這樣?”


    章寒居知道他們也看見了另一個日出世界。


    “是不是更為寬闊,出現了無窮無盡你們不曾見過的事物和麵孔?”


    鄒秋月連忙追問,“你……是她嗎?”


    章寒居沒有說是,也沒有說不是,“你呢,你是她嗎?”


    鄒秋月也不能給出答案了,“她賜予了我一些力量,讓我懂得反抗。”


    章寒居笑了,“我也是。”


    隻有沈添歡一直一言不發。


    他收迴了手,神色無盡落寞。


    “你去幫我做一件事吧,時間快來不及了。”


    章寒居對他說。


    “你要我做什麽?”


    章寒居湊近他的耳朵。


    “你要我——”


    他在猶豫,鄒秋月卻自告奮勇,“無論你要做什麽,我都能幫你。”


    章寒居說,“隻有他才能做到。”


    “為什麽,我也能幫你。”


    章寒居拍拍她的肩膀,“有些時候,團隊合作不如單打獨鬥。”


    “我能做到嗎?”沈添歡說。


    “如果你做到了,可能這個世界也會消失,如果你做不到,現在看來,我們也會消失,前者會讓我們有百分之五十的存活率。”


    “好,我去。”


    羅吾不知道他們在打什麽啞謎,“你要他去做什麽?”


    章寒居沒有迴答。


    直到她將他送走。


    鄒秋月叫了葉旭陽過來,“不要亂跑。”


    羅吾想要將兒子引到身邊來,可葉旭陽並不理她,一個人坐在大廳裏玩鄒秋月給他的小汽車。


    玩了沒一會兒,他就睡著了。


    羅吾急忙查看他的情況,怒道,“你對他做了什麽?!”


    “隻是要他暫時沉睡,不要影響到我們的計劃。”鄒秋月不以為然。


    “你們到底要去做什麽?”


    鄒秋月俯身不屑地看著她,“拯救這個世界啊,你不是也不想死嗎?”


    曲溥此時才開口,“沈添歡去了哪裏?”


    章寒居說,“你覺得他會去哪裏?”


    “你要他切斷現實世界和日出世界的聯係?”


    “完全切斷,我要現實世界再不能影響日出世界。”


    “這不可能,隻要npc存在,以人類意識為模板的npc就無法徹底——”他猛然覺察到了章寒居的計劃,“你是要他殺了我的兒子。”


    作為日出世界第一個npc意識模板的人類,如果他在現實世界死了,那僅存在日出世界的npc就會是唯一的“鍾星封”,副本會徹底取代鍾星封,其他的npc幾乎都是參照第一個npc編寫,情感模式後續變化也是在最開始的npc的各種基礎上。


    他明白了章寒居的想法,這一刻顫抖得說不出話來。


    “你怎麽……怎麽可以要一個冒牌貨,去殺了……他?”


    章寒居並不在意他的憤怒,“還有一種可能,你沒有想過?”


    “殺了他,日出世界會消失,連同他的副本,也會消失。”曲溥替她補充了。


    “嗯,兩種可能,我們就靜等著結果吧,反正這個世界也快塌陷了,是死是活,不過是眨眼的事情了。”


    病床上葉旭陽猛地睜開了眼睛,淺棕色頭發碧眼如湖泊的陪護工見狀連忙按動唿叫鈴,“hey,he is awake,e!(快來啊,他醒了。)”


    又打電話給療養院外的人,“mr.zhong, ye just woke up, please e quickly!(鍾先生,葉剛才醒了,請您快些過來吧。)”


    沒過多大會兒,鍾星封就趕來了。


    葉旭陽呆滯地坐在病床上,目光不曾和他對視一瞬。


    鍾星封讓病房中的人先出去,“我想和他單獨呆一會兒,他睡了太久。”


    其他人都靜悄悄離開了病房,門外站著四個保鏢,時刻觀察周圍的動靜。


    奇怪的是病房內鍾先生說了幾句話後,就再也沒有對話了。


    保鏢警惕起來,向門口喊了一聲,“hello,mr.zhong?”


    無人應答。


    下一秒,他們立刻踹開房門。


    仰麵躺在病床上的是停止唿吸的病人。


    地下俯趴下的人,正是鍾星封。


    他們扶起他,發現他的心髒處插了一把小型水果刀,正是護工放在桌邊削了一半蘋果皮的小刀,直插進他的心髒,這樣近的距離,他竟一點沒有防備,將心口對準了他,病床上的人也死去了,他的手心中,鍾星封的血還殘留一些,沒有凝固。


    沒人敢輕易挪動兩具屍體,所有人都在等何小姐的到來。


    他們知道,迎接他們的將會是雷霆震怒和一個女人撕心裂肺的痛哭。


    從沈添歡離開,別墅內的時鍾就停滯了。


    他們雖然沒受到影響,但在停滯的時間內行動,還是有些怪異。


    直到章寒居說了一句,“也許時間本就不存在呢?”


    下一秒,停止走動的指針再次走動。


    “喏,時間存在。”鄒秋月指向它。


    就在她抬手的那一瞬,別墅的牆壁開始變得透明,高大的神樹迅速化為齏粉在空中飛揚。


    地麵的柔軟毯子絨毛四散。


    隻剩下幾個人。


    曲溥伸開自己已快消散的手指,笑了一聲,“那就一起消失吧。”


    羅吾拚命撲到葉旭陽的身邊,將他緊緊摟在懷裏,“別怕,媽媽在。”


    鄒秋月轉身看了章寒居一眼,“看來是時間要告別了,你覺得沈添歡是成功了還是失敗了?”


    章寒居搖搖頭,“我也不知道。”


    秒針走了幾下,鄒秋月在轉瞬間就跟巨樹一起消散了。


    所有人都消失了,隻剩下她一個人。


    像是被困在一場透明的夢境中,無邊無際的夢。


    有人叫她的名字,“章寒居。”


    她再次扭頭看去,“是兩個人。”


    他們一起出現在她麵前,她才對他們有著相同的意識起點有反應,原來,即使是外形不是完全一樣的兩個人,走在一起,也會讓她覺得是兩股相似的風拂過。


    她早就想到鍾星封的意識被第一次備份後,可能他自己也會進行成年後的備份,所以現實中殺了他,他的成人意識也會在遊戲世界迴來。


    至於沈添歡,由他的童年意識進化而來,可以說他們同源,但在成長的路上,他們早已選擇了兩條完全不同的路,縱使是思考方式,思維能力都是相同的,他們得出自己人生的答案,也是不同的。


    沈添歡將鍾星封和自己銬在一起。


    不用他拖著,鍾星封也到了章寒居麵前。


    “我沒有和你做過什麽交易,這是我們第一次交易,可能也是最後一次。”沈添歡說。


    章寒居的目光停留在鍾星封的臉上,轉而望向沈添歡,“很榮幸和你做這筆交易,你幫我殺了他,我很感激你。”


    “所以,你現在能告訴我了嗎?”


    章寒居點點頭,“我不是她,鄒秋月和我加在一起都不是她。程阿言確實已經死了,你在我身上看見的影子,不過是她的記憶程序,她在死前設置了一個啟動節點,如果在生死之間徘徊的人進入這個世界,就會觸發機製。我在進入日出遊戲的時候就已經是大腦嚴重受損,幾乎不可能醒來的程度了。我想,這隻是我的猜測,程阿言在生死之際,終於明白生命的重量,所以她認為隻有在生死之際的意識,才能代替她,去拯救這個世界,或是毀滅這個世界。”


    她的話並沒有讓他太吃驚,也許他已經想明白了,可他不願意接受那個人早就在三十年前死去了,這個問題的答案太沉重,他總要聽另一個人說,才敢將痛苦不堪的真相納入身體中。


    “告訴我,我接下來要怎麽做?”


    章寒居說,“我知道,你會同意我的做法,等我一下好嗎,我想和他說幾句話。”


    鍾星封麵對奪走他生命的章寒居,破天荒沒有憤怒。


    他總覺得自己等結束已經等得太久了,他知道,她總會殺了他,隻是時間早晚。


    他們兩個,是從哪裏開始的呢?又是從什麽時候結束的?


    鍾星封看著她過去時常迷茫的雙眼,想起來那一天她完成自己第一個項目,拿到獎金。


    她說要請他吃飯。


    明明那天很忙,他還是抽出了兩個小時離開了公司。


    她請他吃她喜歡的海鮮。


    可他沒說自己海鮮過敏,隻是說,“我已經吃過了,一會兒我就得迴去,你自己別在外麵玩太晚了。”


    她看著滿桌的菜,有些失望,“你……不和我一起吃?”


    看著她失望的神情,他還是夾了一片螺肉。


    “怎麽樣,好吃吧?”


    他那時候以為是自己懶得解釋,後麵再想起來,卻是擔心看見她失望,她喜歡吃,他卻不能吃,要是她知道了,應該會無理由遷就他,他不想,要她為了他改變。


    她興衝衝說,“我的項目做的不錯,連客戶都誇我呢。”


    太驕傲就容易犯錯,他擔心,所以說,“從旁白引入就做得有點問題,你看這部分……”


    拿出平板給她備注。


    轉眼看見她憋了嘴,還是個涉世未深的小姑娘,他何必一板一眼,有的是時間慢慢教她。


    於是收了起來,“不過比起你的同期,還算是不錯。”


    “真的嗎?”


    “嗯,你要什麽獎勵?之前你說想去蔚藍海岸,我給你批假,訂那邊的酒店你去玩吧。”


    “你去嗎?”


    “我最近太忙了,項目獎金下周就會打給你。你另一張卡上我早上打了錢,要是你想和安雙一起出去,我也會給她批假。”


    她打開手機,沒有注意到信息提醒,現在翻開才看見匯款記錄。


    “怎麽不說話?”他見她低頭玩手機。


    “轉迴去了。”


    “什麽?”


    “錢。”


    他沉默片刻,“你想要什麽?”


    她這才笑嘻嘻從桌子底下摸到他的手,低聲說,“我要鍾星封。”


    他想要反握她的手,緊緊抓住她,可那時,他隻是推開,皺起眉,“不要這樣。”


    她的笑迅速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尷尬和無所適從,她也將手收了迴來,“對不起,我是和你說笑的,以後不會在公眾場合這樣了。”


    到了這個時候再想,是那些他推開她的時刻,他們雙手分開的瞬間,就已經注定她不再願意去牽起他的手了。


    他等了又等,覺得時間還很多,等他把想做的事都做完,他會告訴她。


    可她已經不願呆在原地等他。


    她的愛可能不是假的,隻是已經過了保質期。


    如果她不再願意愛他,那恨也是好的,恨是愛的對立麵,越是恨應該就是愛的程度更深。


    summer不是沒有教他愛,他知道愛是像她一樣守護,珍惜,她也是那樣愛他的,不過他做不到。


    鍾星封告訴了她很多次,要她離開。


    她不肯。


    所以他以為,她的愛就是永恆的了。


    但愛和程序,代碼不同,寫好了就是那樣,即使會自我演算,也會根據程序員編寫的方向發展。


    愛是不能固定的,愛是會變淺,變深的。


    愛也可以被磋磨,消失不見,好像從未來過。


    她不再願意愛他,堅決地要殺他。


    還有比這更讓他難受的嗎?


    小心翼翼接近他,願意為他撫平傷口,知道他所有陰暗和卑鄙的愛人,某一天自恃正義,摧毀他們的過往,毫不猶豫要他去死。


    既然已經這麽糟糕了,他痛,也得叫她痛。


    鍾星封揚起眉,“你想和我說什麽?”


    章寒居伸出手去,在空中舉著手,“擊掌。”


    “……”


    他愣在原地。


    “我什麽都不要,你和我擊掌一下吧?”


    “啊?”


    “擊掌吧,算是你為我慶祝我第一個case成功了。”


    他沒辦法,笑著舉起手,清脆的一聲雙掌交互。


    章寒居說,“這次我們也擊掌吧。”


    “為什麽?”


    “算是——”她微微哽咽了一下,很快將微弱的淚花收迴眼底,笑著說,“算是扯平了。”


    “我殺你最在乎的朋友,你殺我,所以,我們扯平?”


    “是。”


    “我早說了,你邏輯能力不好。安雙死了,我的命賠她,這算是我和她扯平。可你……”他搖了搖頭,“你是我愛的人,卻讓我最好的朋友,殺了我。我和你不能扯平。”


    章寒居見他不肯伸出手來,將巴掌貼在他臉上,輕輕一拍,就當作擊掌,“這樣就好了,不虧不欠。”


    整個世界隻剩下了他們三個。


    章寒居依托程阿言存在,他們兩個,依托日出世界第一個npc意識而存在。


    世界又變成了最簡單的模型。


    造物者和人類雕刻的第一個泥人。


    沈添歡閉上了眼,聽見章寒居的聲音,“如果你不想,可以就這樣活在這個簡易世界。”


    “沒關係,你要我的命就拿走吧,我已經不再需要了。”他說。


    鍾星封也已經猜到了章寒居的目的,“這樣一說,你還多欠我一條命。”


    時間凝滯了。


    不知過去了多久,章寒居頭頂傳來一個聲音。


    “遊戲結束,唯一勝利者,章寒居。”


    沉穩的空氣像是被一雙手攪動,變成了淩厲的風。


    她被風推著往前走。


    該去哪裏?


    會不會獨自一個人留在這個一無所有的世界?


    她沒有答案,沒有參考模板。


    “有人嗎?”


    不知問了多少次,依然是隻有她的聲音,連迴音也沒有。


    可怕的孤寂。


    她以為不破不立,毀掉原來的日出世界,就會有新的世界衍生。


    可原來,她猜錯了,全都錯了。


    一股如山的悲傷忽然壓得她喘不過氣來。


    “告訴我啊,我會被永遠困在這裏嗎?”


    風未止。


    在她發頂,她能感覺到風的方向。


    再一定睛,風似乎有一個中心點。


    章寒居費力去望,終於看清楚了中心點是幾個紅字在一個圓圈上,上麵寫著gun do?umu dunyas?(日出世界)。


    身後有人猛地一推她,“喂,你在看什麽?”


    她猛地驚醒過來。


    頭頂是夏日唿唿轉動的風扇。


    風扇當中寫著幾個小字,gun do?umu dunyas?。


    “都要上課了,你還睡呢?”


    章寒居怔怔地看著四周或說話或打鬧的同學。


    班級外的班牌上寫著,“四三班。”


    “怎麽不搭理我?”


    章寒居看著她,“這是真的嗎?”


    “什麽真的?”


    “這個世界。”


    安雙轉著小小的腦袋,還想不通這麽複雜的問題,“怎麽說呢,你覺得世界是真的就是真的嘍,不過要是你覺得是假的,那就是假的。”


    圖書角上一本書不知被誰翻開,沒有人去合上。


    “……小知不及大知,小年不及大年。奚以知其然也?朝菌不知晦朔,蟪蛄不知春秋,此小年也。楚之南有冥靈者,以五百歲為春,五百歲為秋;上古有大椿者,以八千歲為春,八千歲為秋。此大年也……”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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