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了澄陽宮內監的迴話,馮妙像被人兜頭潑了一盆冷水一般,從內到外都是冷的,他竟用這樣的話來拒絕——“今天不議事”。


    “再跟皇上稟報一聲吧,我隻去看看而已,要一份手諭,也耽誤不了皇上多少時間。”馮妙也不願讓這當差的內監為難,可她實在太想見懷兒,華林別館門口的玄衣衛又隻聽從元宏一人的號令。


    內監猶豫再三,還是轉身走了進去,這一次他返迴得更快,對著馮妙搖搖頭:“娘娘,不是小的怠慢您,皇上剛才見小的進去,就猜到了仍舊是替娘娘傳話,直接叫人攆了出來。娘娘還是……”


    緊盯著那名內監的目光慢慢黯淡下去,馮妙沿著澄陽宮門前的青灰色石磚走了幾步,在正對著宮門處屈膝跪倒。


    “娘娘,您這是……”守門的內監嚇了一跳,慌忙上前來要勸,又不敢直接動手攙扶,隻能求救似的看了素問一眼。


    素問走到馮妙身邊,俯下身去說:“娘娘,要是皇上今天沒空,咱們就先迴吧。小皇子那邊有人照料,娘娘別在這時把自己慪得病了。”


    馮妙隻是搖頭,一句話也不說,固執地跪著不肯起身。素問無奈,起身看了門口的內監一眼,客氣地說:“勞煩公公看著皇上得空時,再通傳一聲吧,昭儀娘娘隻是想去華林別館看看小皇子而已。”


    自從以左昭儀的位份迴宮,馮妙就再沒這麽跪過,因為元宏給過她許諾,讓她今生不必再跪任何人。可是她終究還是跪了,膝蓋抵在青磚上,涼意從地底深處直透出來,蔓延到四肢百骸中去。她此刻跪的,正是曾經許諾過她不用再跪拜任何人的那個男人。


    澄陽宮的大門緩緩打開,二十幾名年輕的世家少女,陸陸續續地走出來,經過馮妙身邊時,都帶著幾分好奇和怯意看著她,猶豫著不知道該不該去見禮。門口的內監叫住走在最後的少女問道:“姑娘,請問裏麵還有什麽旨意沒有?”


    不知道是哪家的閨秀,麵容清秀白皙,梳著雙環小髻,身上穿著鵝黃春衫,忽閃著一雙大眼睛答話:“公公客氣了,皇上留貴嬪娘娘在這裏歇下了,沒說什麽其他的了。”


    馮妙像全沒聽見一樣,雙眼看著雙膝正前方的磚縫。素問歎了口氣,連她都看出來了,這些經過挑選的世家少女,幾乎個個都有一雙圓而微彎的眼睛,纖瘦窈窕,側臉的輪廓更是與馮妙有七八分相像。


    少女們漸漸走遠了,隱約聽得見她們的竊竊私語聲傳來,議論著皇上多看了誰一眼。在她們心裏,元宏是開疆擴土的一代雄主,生得既年輕又器宇軒昂,嫁入天家委實比嫁進任何一個親王貴胄的府邸中都好得多。


    內監有些為難地上前:“昭儀娘娘,看樣子皇上今晚要留高貴嬪澄陽宮歇息了,小的們要去替皇上傳彤史、準備沐浴香湯了,娘娘您……”


    “你自去忙好了,不必理會本宮。”馮妙連睫毛都沒有抖一下,低聲說道。內監搖頭歎氣,轉身進了內殿。門縫間透出的朦朧燈光忽然熄滅,澄陽宮外隻剩下一片幽暗森冷,殿內隱約傳出高照容的嬌笑聲,在夜色裏聽來分外刺耳。


    跪到子時,馮妙便受不住了,素問實在看不下去,叫太監抬了肩輦過來,硬把她送迴了華音殿。馮妙吹了半夜的冷風,也發起咳嗽、低燒來,整碗整碗的湯藥灌下去,人卻越發迷糊起來,隻在半睡半醒間模模糊糊地叫“懷兒”,急得素問不知道該怎麽辦才好。


    從那一晚開始,高照容重新成了眾人眼中的第一寵妃。貴胄中間的紈絝子弟開始幸災樂禍地議論,原來皇帝也跟普通人一樣,妻不如妾,妾不如偷,偷不如偷不著,當初愛得如珠如寶一般的人兒,如今成了左昭儀,夜明珠也變成死魚眼了。


    有見識些的老臣卻暗自琢磨,皇上的舉動或許別有深意,太子一直不成器,二皇子卻聰慧過人,抬舉他的生母,或許代表著皇帝心裏已經有了廢立的主意了。已經有人開始偷偷地打聽,高貴嬪和二皇子平常喜歡喝哪裏的茶,吃什麽樣的點心,愛用金器還是愛用玉器。


    一些跟高氏交好的朝臣,也開始重新得到外放為官的機會。


    此時,太子元恂已經迴到了平城,從心碧口中聽來的隱秘,帶給他的震驚實在太過巨大。說起來,他也不過是個十幾歲的孩子而已,身為太子,雖然不得父皇喜愛,卻也是從小被宮女、嬤嬤、太監仔細照料著長大的,並沒經受過大起大落的人生。


    突如其來的身世之秘,幾乎將他前半生的所有認知,都擊打得粉碎。從貞皇後陵寢返迴平城的路上,他沒有一個晚上睡熟過,一會兒夢見父皇聲色俱厲地說著“要打死這個混賬東西”,一會兒又夢見麵容模糊的母後,抱著他嚶嚶哭泣。


    他在平城給父皇上了一封奏表,說自己病了,暫時不宜走遠路,想先在平城休養一陣子再返迴洛陽。元恂心裏比誰都清楚,這些不過是托詞而已,他其實是害怕,不知道該怎麽麵對這個沒有血緣關係的“父皇”。


    在惶惶不安中過了十幾天,東陽王元丕忽然帶著世子元隆前來探望太子。東陽王是皇室宗親裏輩分最高的老親王,與任城王元澄一樣,在朝堂上很有影響力。太子元恂聽說是東陽王到訪,立刻起身迎出府邸大門之外,沒有了馮清這個母後的支持,東陽王已經是他最後的指望了。


    東陽王不過說了幾句客氣話便走了,留下世子元隆陪伴太子。元隆本就是鮮卑貴胄裏最典型的紈絝子弟,漢字不認得幾個,卻最擅長鬥鷹賽馬。兩人原本就相識,這次元隆又是受了父親的再三叮囑,刻意接近太子,很快便彼此熟悉起來。


    元恂平常沒有什麽朋友,身邊突然有了一個可以喝喝酒、跑跑馬的同齡人,他便覺得這就是所謂的友情了,把自己堆在心裏的話全都告訴了元隆。


    “太子殿下,別怪我多嘴,”元隆勒住馬韁,“我和父王從洛陽來時,皇宮內外已經滿是風言風語,說皇上想改立二皇子為太子。二皇子的生母剛剛晉了貴嬪夫人,高家的好幾個親戚也外放做了刺史、縣丞,這苗頭已經很明顯了。”


    他故意壓低了聲音,陰測測地說:“被廢的太子要是還活著,新的儲君怎麽可能放心得下啊!”


    元恂本來就沒什麽主見,此時一聽更加害怕,嚇得聲音都變了:“那……那我能怎麽辦,父皇……不,我已經不配叫他父皇了……皇上肯定已經知道了,我根本就不是他的親生兒子。”


    “太子殿下,我是真心拿你當朋友,才跟你說句掏心窩子的話,”元隆一臉誠懇,“這麽多年了,皇上都沒有提起過這件事。隻要知道這秘密的人不說,殿下就永遠是皇上最愛的貞皇後生下的長子。”


    東陽王元丕的妻妾都是血統純正的鮮卑女子,元隆生得寬額高鼻,也是一副典型的鮮卑男兒相貌,峰巒一般的雙唇間,吐出的話語帶著蠱惑人心的味道:“要是太子殿下能快些登基為帝,這秘密,就永遠隻會是一個秘密了。”


    “你……你到底是什麽意思?”元恂隻覺得手腳發涼,父皇春秋正盛,又一向勇武過人,前幾年還曾經數次帶兵親征,哪有半點需要新皇登基的跡象。


    “太子殿下,其實太皇太後她老人家英明過人,這些事根本就瞞不過她的眼睛,已經把一切都安排好了。”元隆附在太子耳邊,低聲說了幾句話。


    元恂驚駭得睜大了雙眼:“你……你說父皇他……”


    元隆趕忙捂住了他的嘴:“殿下,不要聲張,我是聽父王說的,肯定不會有錯。你也知道,父王當年幫著太皇太後誅殺了權相乙渾,立下大功,所以太皇太後才會信任父王,把這個天大的秘密告訴了他。”


    “可我……可我……”元恂的心如在油鍋中反複煎炸一般,要是從沒有過這樣的念頭也就罷了,偏偏他做了十幾年太子,距離那個至高無上的位置隻有一步之遙,“可我手裏隻有十幾個親信侍衛,在父皇……皇上麵前,根本就不堪一擊。”


    東陽王世子元隆邪邪地笑道:“殿下,父王和我既然把這秘密都告訴了你,自然會站在殿下這一邊兒。還有,殿下別忘了,您的親生父親北海王手裏,還有自己的親衛呢,天底下哪有父親不幫自己親兒子的道理?他新近攀上的嶽父大人,也是一員虎將,手下的兵馬何止千萬?最關鍵的問題,就是太子殿下您,到底有沒有這個膽量?”


    洛陽城內,皇帝已經整整一月都隻召高照容一人侍寢,幾乎要她時時刻刻都陪伴身側。


    靈樞悄悄去跟禦藥房的人混熟了,打聽到華林別館先傳了幾天清熱去毒的藥,後來又傳了些固本培元的補藥,最後才慢慢減少了藥量,直至完全不用了。她把這情形講給馮妙和素問聽,三人都覺得懷兒的病應該是好起來了,這才多少放心了些。


    可馮妙的病症卻一天天嚴重起來,接連咳了幾次血,連續低熱不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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