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嬤嬤跪在地上答話:“奴婢並不經常在宮裏伺候,自然沒有機會入娘娘的眼。奴婢……奴婢是……”


    話說得吞吞吐吐,越發勾起馮清的懷疑,她瞥見放在一邊的食盒,一把揭開蓋子。食盒裏麵放著兩樣素菜,一道白菜豆腐煮成的翡翠白玉,上麵淋了一層濃稠的湯汁,另一道是四、五種蘑菇一起做的新鮮小炒,嫩白的蘑菇間灑了幾點翠綠的蔥花。隻不過,兩樣菜都是有人吃過一半的。


    馮清的神色越來越狐疑,嬤嬤接口說道:“奴婢是專門奉皇上之命照看青岩寺馮娘子的,皇上時常召奴婢來,詢問娘子的情形。奴婢進去時,皇上正好剛傳了午膳,這兩樣素菜吃著很合口味,就叫奴婢順便帶去給馮娘子嚐嚐。”


    一種被欺騙蒙蔽的羞辱感,陡然衝上馮清的腦海。她是即將正位中宮的皇後,卻被小太監攔著,不能進入崇光宮。可馮妙身邊的嬤嬤,卻能時常被皇帝召見。


    馮清盡力擺出威儀的姿態,挺直脊背對那嬤嬤說:“馮娘子離宮祈福,你們好好上心照料,叫禦膳房另外做幾樣精致的素齋送去青岩寺吧。”


    她說完了這句話正要離開,那嬤嬤卻露出極度為難的神色:“不行啊,這兩道菜是皇上專門吩咐了要給馮娘子嚐的,皇上說……說娘子吃了這兩道菜,便跟與他同桌用膳是一樣的。”


    馮清的臉色越發難看,手指緊緊地掐著,即使很少有機會跟皇帝一同用膳,她也知道妃嬪陪著皇帝用膳時,要單設小桌,兩人的麵前的菜色都是各自分開的。不要說宮中妃嬪,就是皇親貴戚家中的王妃、侍妾,用膳時也都有婢女布菜。同在一張桌案上,共吃裝在一個瓷盤裏的菜肴,這是隻有平民夫妻才能有的生活。


    那嬤嬤的話還沒有完:“皇上說馮娘子在山中修行一日,他就吃一日素齋,皇上還說……還說……”


    馮清幾乎站立不住,皇上在人前說,是為了替太皇太後守孝,所以隻吃素食,實際上卻完全不是那麽迴事。可想而知,他在太皇太後靈前發願,守孝期間不再召幸妃嬪,也全是為了馮妙,因為隻把她一人當做真正的妻子,所以連召幸其他妃嬪,也成了對她的背叛。


    她手上不自禁地用力,指甲在細綢衣襟上勾花了幾處絲線:“皇上說什麽?”


    “皇上說,豆腐鮮嫩,卻遠遠比不上雙峰雪色。”嬤嬤說完這句話,立刻誠惶誠恐地俯首叩頭,“奴婢該死,這樣的話不該說給娘娘聽。”話是高照容特意教給她的,讓她當著馮清的麵說出來,就是要讓馮清知道,皇帝在宮中守孝禁欲,青岩寺內早已經春色無邊了。


    聽了這話,馮清果然氣得臉色鐵青,正要拂袖離去,她忽然想到些什麽,轉身問道:“還不知道嬤嬤的該怎麽稱唿?”


    那嬤嬤一臉受寵若驚的表情:“奴婢名叫丹朱,可當不起皇後娘娘如此客氣。奴婢原本是碧雲殿裏做些粗活的,後來太妃娘娘去報德佛寺靜養,奴婢就被分去浣衣局,給兩位皇子殿下漿洗衣物。到青岩寺跑腿的活,既受累又不討好,沒人願意去,這才推了奴婢出來。如今皇上重視起馮娘子來,那起子看著眼熱的人,又想打發奴婢去禦膳房……”


    這一聲“皇後娘娘”,落在馮清耳中十分受用,她迴頭看了跟在身後的玉葉一眼,玉葉立刻會意地上前,拿出兩個喜鵲團梅式樣的赤金小物件,遞到嬤嬤手裏。如今還在正月裏,各宮各殿的主位娘娘,都會命人做些金銀珠玉的小玩意,用來賞賜下人。按例皇帝的宮中可以使用最為貴重的金鑲玉,皇後宮中可以使用赤金,其餘妃嬪隻能使用銀質的物件,馮清已經在提前享受皇後與眾不同的待遇了。


    她上前扶起丹朱嬤嬤,和藹地說:“嬤嬤兩處奔波,實在是辛苦。馮娘子也是本宮的姐姐,本宮也想時常知道她的情形,嬤嬤日後來向皇上稟報過後,不妨也往本宮的順和殿去一趟。等本宮的冊封典禮過了,肯定是要遷居新殿的,到時候本宮調了你來近身伺候,你就不用做這些粗活了。”


    丹朱嬤嬤一臉不可置信的驚喜,忙忙地又跪下去:“能伺候皇後娘娘,是奴婢幾輩子修來的福氣,奴婢謝娘娘厚愛。”


    “你先去吧。”馮清目送她提著食盒走遠,眼中交織著瘋狂與嫉恨。她扭著手裏的帕子,想起自己初入宮廷時的情景,皇上也曾經對她無比溫柔過,半是誠懇半是戲謔地喊她“小姑母”,還稱讚過她的名字好聽。馮妙這個人,根本就不該出現在宮中,可她不但出現了,還奪走了皇帝的所有目光。帕子在手指上一圈圈收緊,她既然已經離宮修行,就不該再迴來了。


    宮中原本要持續到二月初的述職考核,隻用了半個月時間,便完成了。年輕的皇帝精力過人,一個人同時麵對幾十名各地來的官員,也能清楚地叫出每個人的名字。他賞罰分明,又要超出凡人的記憶力,原本還抱著幾分蒙混心思的人,在親眼看著皇帝重重責罰了幾名貪瀆的官員後,都收起了這份不該有的心思。


    正月十五,各地的官員便陸續啟程離開平城。拓跋宏命人安排一場小宴,請幾位親近的宗室顯貴,帶著家眷一同赴宴。


    小宴開始前,拓跋宏正在崇光宮更衣,門外忽然傳來一陣喧嘩吵鬧聲。拓跋宏十分不悅,皺眉叫近身的太監去看看究竟。小太監去了沒多久,就麵無血色地跑進來,結結巴巴地說:“是丹……丹楊王來了……”


    不一會兒,守門的太監也跑了進來,氣喘籲籲地稟告:“丹楊王殿下求見皇上,說有事要單獨向皇上稟奏。”他身上的衣裝被撕扯得十分狼狽,臉上一邊眼窩青紫,顯然是剛挨了一下。


    拓跋宏有些奇怪,他一向對丹楊王都很優待,連自己的妹妹都嫁給他癡傻的兒子做了正妃,還能有什麽事讓丹楊王如此暴怒失態?可丹楊王既然來了,他卻不能不見,因為丹楊王是南朝的前朝皇子,原本也有資格繼承大統。他要南征時,就不得不抬出丹楊王做旗號。


    他命人把丹楊王請進來,好言好語地說:“什麽人惹惱了你,隻管說出來,朕一定嚴懲不貸。”


    在門口鬧得不依不饒的丹楊王,到了拓跋宏麵前,反倒支支吾吾不肯說話了。拓跋宏揮手叫內監都退下,親手給他斟了茶,又細細地問了好幾遍,才算知道了事情的緣由。


    除了癡傻的世子之外,丹楊王妃還生育過一個女兒,閨名叫做芳韻,比世子劉承緒小了將近十歲,生得聰慧秀氣,很得丹楊王夫婦的喜愛。這女兒眼看也到了要嫁人的年歲,丹楊王有意把她嫁給鮮卑貴族做正妻,新年宮宴時,就特意帶著她一同進宮。


    說來也是湊巧,拓跋詳被廢去北海王封號後,一直在府邸裏閉門思過。可他畢竟是先皇的親子,拓跋宗室的幾次家宴,他仍舊有資格參加,在宴上便見著了丹楊王的獨生愛女。


    也不知道是怎麽挑起來的,一來二去,這兩個人竟然彼此情投意合。拓跋詳已經不小了,前些年因為林琅的緣故,才一直沒有娶正妃,可丹楊王家的小姐卻隻有十四歲,還什麽都不懂。一邊有意逗引,另一邊懵懂無知,就在宮中一角,竟然把夫妻之間才能做的那些事,全都做了。


    丹楊王看出女兒的異樣,這一次赴宴時,就特意多多留意她的舉止,見她找了個借口離席,便悄悄跟了過去。不看還好,一看差點當場氣昏過去。就在赴宴的貴眷們存放大氅、披風的耳房裏,拓跋詳正壓在劉芳韻的身上,兩人衣衫半褪,滿麵潮紅。


    大怒的丹楊王連身份也不顧了,當場就給了拓跋詳一個耳光,讓王妃看管好自己的女兒,親自到崇光宮來興師問罪。


    十二旒冠冕之下,拓跋宏麵色鐵青,這個好弟弟還真會給他出難題。他沉聲對丹楊王說:“這件事的錯處,都在朕這個弟弟身上。你放心,朕一定給你一個滿意的交代。”


    順和殿內,玉葉正伺候著馮清更衣,她一麵低頭替馮清理好衣衫上係著的纓絡,一麵把扶搖閣的事,當笑話講來聽。


    馮清對著銅鏡仔細查看著臉上的妝,說道:“今天的宮宴一定會進行到很晚,皇上又要安撫丹楊王,恐怕今晚都沒有時間理會別的事情。”她對著鏡子抿嘴一笑:“這可是個好機會,你去找上迴那個叫丹朱的嬤嬤來,就說我有要緊事讓她去做。”


    人很快便來了,馮清低聲對她耳語了幾句,塞給她一包東西。丹朱嬤嬤嚇得連連搖頭:“娘娘,這可是假傳聖旨,奴婢有幾個腦袋也不夠砍的……”


    “有本宮在這,你怕什麽?過了今晚,你就不用再往青岩寺跑了,本宮立刻就調你來順和殿伺候。”馮清叫玉葉拿金錠賞她,又說了不少狠話嚇唬她,直到她終於點頭答應,才滿意地放她離去。在馮清眼裏,這不過是個說話羅嗦、膽小怕事又愛占些小便宜的老嬤嬤罷了,沒什麽壓服不了的。


    馮清又對玉葉叮囑了幾句,玉葉答應了,也悄悄出門,一路跟在丹朱嬤嬤身後,親眼看著她出宮往青岩寺方向去了,這才轉個彎,往平城中最熱鬧的東花市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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