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門拉開,便是一陣風卷著雪片吹進來,不知道什麽時候開始落了雪,整個青岩後山都籠罩在一片寂靜無聲的迷蒙中,積在屋頂樹梢上的雪,泛著珍珠一樣柔和的光華。


    青鏡嬤嬤正要出去,冷不防看見門外站著一個人,黑色衣衫的肩頭已經積了薄薄的一層雪,正要喝問,那人已經跨步走了進來,俊朗的眉目顯現在室內跳躍的燈火中。青鏡吃了一驚,趕忙跪倒:“奴婢拜見……”


    拓跋宏似乎心情不錯,抬手止住了她的話,從懷中摸出宮中大節時用來賞人的金鑲玉團蝠如意球,隨手丟給她說:“嬤嬤辛苦,先下去休息吧,明早再來伺候。”青鏡接了賞,唯唯諾諾地退出去,關好了房門,心裏盤算著這事情得早點告訴高貴人才好。


    馮妙看見他一步步往床榻邊走過來,臉上被燭火映照得更紅,伸手向他笑著說:“我的賞呢?皇上隻賞了嬤嬤,怎麽不賞我?”


    拓跋宏側身坐在床榻邊,攬著她在唇上輕輕啄了一下:“這就給你賞。”


    馮妙偏頭躲過,嗔怪地說:“皇上真小氣,賞嬤嬤的好歹還是個金鑲玉的物件,賞我的時候倒一毛不拔了。”


    拓跋宏伸手捏一捏她小巧的鼻尖:“朕把自己這個人都賞給你了,你還嫌不夠?”


    馮妙被他口中的熱氣嗬得直癢,往他懷中縮去,聞到他唿吸間的酒味,想起元日宮中必定要設宴,便問:“皇上怎麽在這時候出來了?”


    “宮宴一結束,朕便說醉了,要迴崇光宮歇息,把值夜的太監們也都趕迴去睡了,才從小門繞出來的。”拓跋宏脫去長靴,也擠到床榻上來。避開宮裏巡夜的羽林侍衛,是他從小就練熟了的,此時算不得什麽難事。隻是皇帝私下出宮,被人看見又要平白惹來非議,他隻能從後山小路攀爬上來。


    馮妙滿心歡喜,隻覺得這個元日果真再圓滿不過,心裏想著他,他就來了。兩人擠在一張並不寬大的床榻上,一手交握,另一手合握著一雙竹筷,去夾藕片。可那竹筷不聽兩個人的使喚,夾了幾次都夾不起來,馮妙清清脆脆地笑了一聲,把竹筷放下,倚在他肩上。


    窗外的雪片越下越大,從半開的小窗向外看去,幾乎看得清每一片雪花展開的六角。屋內燒著上好的銀絲暖炭,一室溫暖生春。靜謐的融融暖意裏,透出現世安好般寧靜潔白的慵懶。


    拓跋宏俯身低頭,舌尖在馮妙唇上一寸寸地走過,含混不清地呢喃:“朕從前總不相信,夏桀商紂怎麽會為了一個寵姬,做出那些瘋狂的事來。可現在知道了,朕總怕給得不夠,辜負了美人深恩……”


    馮妙綿軟悠長地迴應,身上漸漸被這暖意熏得飄然欲醉,帶著幾分羞怯,從他臉上移開目光,可不經意間看見他滑動的喉結,卻更加慌亂得不知所措,手絞緊了他的衣襟:“燈……熄了燈吧……”


    話一出口,她便覺得更加羞窘。


    拓跋宏低低地笑了一聲,不知道用什麽一揮,桌上的蠟便熄滅了,隻剩下一縷細細的煙嫋嫋上升。他抬手取下馮妙頭上的素銀發簪子,如雲的長發便如流水一般傾瀉下來。


    室內光線昏暗,馮妙什麽都看不清,卻還是抽出一隻手捂住了半邊發熱的臉頰,向後躲閃。


    漫天的雪越下越大,將一室春光都收攏在窗欞格出的方寸間。幾步遠開外,月白衣衫的男子無聲佇立,手中撐著一柄油紙傘。那傘跟尋常的油紙傘不同,向外的一側傘麵素白,不帶半點花紋,而向內的一側,卻繪著女子低頭迴眸的背影。那身影纖細瘦弱,轉出的半麵側臉上,隱約露出靈動慧黠的一點眼角,遮蓋在長如蝶翼的睫毛下。


    在男子身側,明豔妖嬈的女子輕輕歎了口氣:“王公子,趁著雪還沒有蓋住山路,我們下山去吧。”


    她的目光在傘麵繪著的身影上掃過,那身影畫得如此傳神,幾乎可以看見那鵝黃衣衫的女子,從傘麵上盈盈走下來,低頭斂衽地說話。把人影畫在油紙傘內側,一抬頭便看得見,晴天時把她妥帖收好,雨雪時也不會讓她淋濕……


    王玄之默默地轉身,一步步沿著來路折返迴去,紛紛揚揚落下的雪,很快就把他們的腳印完全蓋住。他握著傘柄的手在微微發抖,如果能早一點出發,有沒有可能趕在那人前麵到達?或者……索性再晚一點,就不用讓他看見那兩道交疊的身影和禪房裏忽然熄滅的燈火。


    正月初一過後,照舊例便是接受百官朝賀述職的時候。整個正月裏,皇帝都會十分繁忙,幾乎連休息的時間都沒有。


    廣渠殿內,高照容把玩著半支燃過的蠟燭,用餘光瞥著跪在地上的丹朱嬤嬤:“你是說皇上直接去了青岩寺,還召幸了她?”


    丹朱的話語裏陪著些小心:“青鏡是這麽說的,這……青鏡畢竟是個下人,也皇上要去,她也沒辦法攔著。”她忽然眼神一亮,膝行著上前了幾步,小聲說:“娘娘,現在她的飲食都是青鏡和奴婢兩人一手安排,您看要不要幹脆用些藥……”


    “用些藥,讓她不能生育,或者幹脆病重不治,是麽?”高照容拖著長聲懶懶地說著話,“然後等著皇上下令追查,查到隻有你們兩人能接近她的飲食,再查到你們都是本宮派去照料她的,接著就該輪到皇上親自收拾本宮了,是不是?”


    丹朱原本還為自己的提議沾沾自喜,聽到後麵臉色卻變了,冷汗涔涔直下:“娘娘,奴婢……奴婢不是那個意思……”


    高照容笑了一聲,招手讓婢女上前,把麵前每樣隻咬了一口的點心撤下去,重新換新的上來。她從小就有一樣奇怪喜好,隻喜歡吃新製好的點心上那一層熱熱的酥皮,隻是拓跋宏不喜歡奢侈驕縱,她平日才特意收斂起來。


    “這種事情不需要我親自動手,宮裏就有現成的人,可以幫我們的忙。”她用塗著丹蔻的手指,拈起一塊豆蓉酥,放在唇邊慢慢咬下表麵一層噴香的酥皮。


    “你過來,本宮告訴你現在該怎麽辦。”她向丹朱招手,低聲說了幾句話,又慢條斯理地用帕子擦幹淨手指上的碎屑。


    “娘娘,”丹朱有些猶豫,“萬一那一位不上這個當,那可怎麽辦?”


    高照容的指尖在各色點心上挑挑揀揀,她笑著說話時,便自然流露出天生的嫵媚:“放心,她一定會沉不住氣的。這宮裏有兩種人活得最好,一種是心思玲瓏的聰明人,另一種是有自知之明的老實人。可偏偏那一位既沒有七竅玲瓏心,也沒有自知之明,這種人生來就是要給人當刀子使的,放著不用豈不是可惜?”


    她的目光轉向輕輕拂動的珠簾,偏殿內奶娘正用摻了蜂蜜的牛乳喂給二皇子。看見拓跋恪那張與皇帝酷似的臉,高照容的嘴角微微翹起。皇上不喜歡太子,已成定局,恪兒遲早會成為皇子中最尊貴的那一個。可要是馮妙重得聖寵、生下皇子,那就一切都不一樣了。


    高照容隨手拿過兩個小金錠,扔給丹朱:“你去吧,這件事辦好了,你那個守城門的侄子,說不定就能找個機會調進羽林侍衛裏了。讓青鏡也記著,這段時間對馮姐姐的衣食要格外上心。本宮希望,無論皇上什麽時候過去或是問起,看到的、聽到的都是馮姐姐一切安好,沒什麽好擔心的。”


    丹朱趕忙點頭答應,半躬著身子退出去。她從前侍奉過碧雲殿的高太妃,這位高貴人行事的風格,還真有幾分像當年的高太妃。隻不過,比起手握六宮大權不放的高太妃,這位年輕的貴人夫人,似乎更懂得靜待時機,隻抓住自己最想要的。


    從前太皇太後在時,正月初五之前日日小宴不斷,可拓跋宏不喜歡這些,便一並都取消了。崇光宮門口,馮清正對著守門的太監大發脾氣。除了扶搖閣宮宴上遠遠地見過一麵,她已經有兩個多月沒有單獨見過拓跋宏了。還是玉葉給她出了主意,說皇上連日操勞,這時候最需要有人體貼關懷,替她燉好了參湯,讓她給皇上送去,叮囑她說成是自己親手燉的。


    可馮清到了這裏,卻被守門的太監攔住,說皇上正在小憩,稍後還要接見入平城朝見述職的官吏,不準人進去。自從劉全死後,崇光宮內全都換上了年輕的太監,這些人對皇帝十分畏懼,不敢有絲毫違逆。


    “娘娘,您就別為難小的了,”小太監急得滿麵通紅,“皇上一直不準人進崇光宮內殿,要是讓娘娘進去了,小的這條命就沒了。”


    馮清正要發作,忽然看見一位嬤嬤從崇光宮內出來,手裏還提著一個紅漆食盒。馮清杏眼圓瞪,對著守門的小太監怒斥:“你不是說皇上在小憩麽?怎麽有人提著食盒出來?連你也敢欺瞞本宮?!”


    那嬤嬤聽見聲音,趕忙過來向馮清行禮,雖說還沒冊封,可馮清一向高傲,宮中人都已經用對待皇後的禮節來禮敬她。


    馮清見是個眼生的嬤嬤,上上下下看了幾眼,有些奇怪地問:“你是哪裏當差的,怎麽從前沒在崇光宮見過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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