馮妙聽說予星已經被宣去崇光宮,便也梳洗了過去。她平常都穿戴的素淨隨意,這天特意挽了淩雲高髻,披錦雀彩衣,還簪了一支垂絲縷金步搖,莊重大氣。


    崇光宮外殿,高太妃和馮清也已經到了。太妃娘娘坐在拓跋宏右手邊,馮清在她身側站著。盧清然和王琬在下首坐著,郭泉海和予星則跪在高太妃麵前。幾匹劣質蠶絲織成的綾羅,散開在地上,黑黢黢的布麵上,還帶著不少蟲卵。


    馮妙向太妃和皇帝見禮後,悄然走到兩人身後中間位置,這時候她不好卷進去,垂手站著沉默不語。


    “皇上,太妃娘娘,這一批蠶絲衣料,一直都是由尚工局掌製予星負責分發,老奴覺得予星一向辦事穩妥認真,就沒有多加查看,是老奴失職。”郭泉海一開口,就把責任全推在予星頭上。


    當著高太妃的麵,即使皇帝有心袒護予星,也必須有真憑實據才行。拓跋宏向予星一揚頭:“這一批布料,是你負責采買的?”


    “是,”予星低頭承認,“因為宮裏織造的蠶絲綾羅數量不夠,奴婢就從平城最有名的綢緞莊,采買了一些補充進來。買布料的時候,都是整匹整匹的買,不會打開查看裏麵。奴婢也沒想到,他們竟然這麽膽大包天,連賣進宮裏的布料,也敢動手腳。”


    “皇上,太妃娘娘,”郭泉海再次開口,“商人奸詐,老奴懇請嚴懲。至於予星掌製,畢竟年輕,沒什麽經驗,老奴鬥膽替她求個情,依舊讓她在尚工局裏刺繡裁衣吧。人各有所長,不能強求。”他說得客氣,卻步步緊逼,隻要除去了予星手裏的實權,她這個掌製,也就變成了普通繡娘,在尚工局裏任他擺布。


    “奴婢冤枉,”予星向著皇帝和高太妃磕了個頭下去,“奴婢同意郭公公的話,懇請嚴懲這次采買布匹的綢緞莊。”


    “皇上,太妃娘娘,”馮妙在他們身後,小聲說,“嚴懲自然是應該,可要是隨意處置了,恐怕不能讓人信服。不如幹脆把他們收押了,交刑部審理,定罪論處。”


    皇上和高太妃都點頭應允,立刻派人去緝拿綢緞莊的老板。過了大約一盞茶時間,劉全便迴來稟報,那綢緞莊裏的人,當街喊冤,說供給宮裏的綢緞,都是上好的,不可能有劣質蠶絲。


    馮清聽了笑著說:“這可就奇了,姐姐的說法,好像不能服人呢,那綢緞莊也在喊冤。”


    馮妙要的就是這樣的結果,她走到皇帝和高太妃麵前跪下,正色說:“兩麵的說法不一致,必定有一方是在說謊,為了堵住攸攸眾口,嬪妾認為,應當叫郭公公、予星掌製跟綢緞莊的東家當麵對質。”


    郭泉海略一猶豫,予星已經搶先開口:“奴婢願意對質!”她轉頭故意安慰郭泉海:“郭公公,咱們不怕這樣的奸商,皇上和太妃娘娘會有聖裁的。”


    事情到了這個地步,便不得不有個清楚明白的說法了。盧清然和王琬,也一力要求當麵對質,查個水落石出。如果綢緞商和尚工局都清白無辜,豈不就成了她們兩個中傷陷害、無理取鬧?


    很快,中年綢緞商人沈豫就被帶到皇帝麵前。第一次進宮麵聖,難免有些緊張,可久在商場廝殺的人,很快就鎮定下來,要求查驗有問題的布匹。


    經過予星身邊時,沈豫認出了她就是負責采買的姑娘,還向她打了個招唿,對郭泉海卻毫無表示,當初采買前,馮妙就叮囑予星務必找一家從來沒有供應過內廷采辦的,免得被郭泉海提早知道消息。現在看來,予星應該辦得很穩妥。


    沈豫在那兩匹攤開的劣質蠶絲上仔細查看了半晌,才重新跪迴禦前:“皇上,太妃娘娘,這不是小人綢緞莊裏的布匹。”


    郭泉海陰沉著臉低喝:“皇上和太妃娘娘麵前,不可狡辯。”


    沈豫迴身向他抱拳:“小人的身家性命都係在這上頭,怎麽敢不說實話?”他指著地上的布匹,對皇上和太皇太後說:“這匹布料上,雖然也印著我家的標記,可小人知道這次是供應皇家的貴人穿用,生怕出了什麽紕漏,在每匹布料的卷芯裏,都加了四喜祥雲紋樣。可這兩匹布料的卷芯,都是沒有花紋的。”


    郭泉海額頭上已經開始有冷汗冒出,沈豫卻接著說:“就算卷芯可以替換,小人也還有辦法證明,這不是小人家裏的布料。”他扯下一塊劣質綾羅,對著光線看過去:“每家綢緞莊織布的細紋,都不一樣。小人家中庫房裏還有很多布料,可以拿來一件件比對,這兩匹劣質的,絕對不是小人家裏織成的。”


    高太妃把鎏金護甲在桌案上一敲,臉上隱隱含怒,緩步走到郭泉海麵前:“本宮從先皇在世時起,就統理六宮事務,還從沒出過這樣的事。沒想到,這迴出了這麽大紕漏,你該怎麽說?”


    郭泉海把額頭緊貼著地麵,不敢起身,卻一句辯解的話也說不出來。


    高太妃歎一口氣:“你啊,糊塗!”郭泉海心下冰涼,從高太妃寡淡的語氣裏,聽出了無情的意味。他知道,這種時候,高太妃要棄卒保帥了。果然,高太妃緩緩踱迴座位上,沉吟著要開口處置他。


    “皇上,太妃娘娘,”馮妙上前兩步,“有人偷換了宮中存放的布匹,幾位姐妹拿到了劣質的蠶絲,還是小事。這麽大量的布匹,是如何運進宮來的,才是現在要弄清的頭等大事。”


    她看一眼拓拔宏,清秀明亮的雙眸,對上他朗朗的雙目:“嬪妾請皇上嚴查宮禁宿衛,撤換玩忽職守的侍衛。”


    拓拔宏良久無言,目光炯炯注視著麵前纖瘦的少女,他想做的,她都懂得。“劉全,”他壓住略顯激越的聲音,從容下令,“命殿中將軍龔亮,調查處置。”


    羽林侍衛的辦事效率,遠比慎刑所更快。一日一夜之後,龔亮就來迴了話,東小門上的侍衛收了郭泉海的好處,出入都替他行個方便。那幾匹劣質的蠶絲布料,就是從東小門運進來的。


    坐實了罪名,原本該將郭泉海送交慎刑所處置。可馮妙卻穿戴上正三品婕妤服飾,長跪在崇光宮外,等拓拔宏的肩輦一出來,便立刻鄭重地懇請他和自己同去,親自向東小門的獄卒確證一件事。


    她的身形,在莊重華麗的禮服包裹下,顯得越發嬌小細弱,眼神卻堅毅從容。拓拔宏伸手拉她上了肩輦,一同往羽林營大獄去。


    馮妙想要當麵確證的,隻有一件事,究竟是不是郭泉海,從東小門送了安胎和活血的藥進來。她已經查過,司藥監並沒有給林琅送過那些藥,隻可能是有人從宮外夾帶藥材進來,偷偷送進了長安殿。


    幾名收押的侍衛,早已經被鞭打得狼狽不堪,眼見皇帝親自來問,自然招架不住,指認有小太監受郭泉海之命,夾帶安胎和活血的藥材入宮。而那小太監,剛好就是在暴室失足掉進染池喪命的那個。


    時間、人物、藥名,全都印證得嚴絲合縫。郭泉海自知難逃一死,想要咬舌自盡,被拓拔宏狠狠捏住下顎,不準他這樣輕易死去。


    太皇太後一向反對嚴苛的刑罰,拓拔宏登基後,也廢除了很多酷厲舊刑,可這一次,卻在郭泉海身上破了例。拓拔宏以謀逆大罪,將郭泉海腰斬,扔在亂葬崗上。


    郭泉海一死,高太妃便像失去了一條臂膀一樣,對太皇太後請辭,說自己年紀大了,精神不濟,不能再打理內宮事務。在太皇太後的再三勸解下,才仍舊擔著個虛名,把實際的事宜,都分給了宮中幾位品級高些的妃子打理。


    內六局原先的總管事,也受到牽連,被遣送出宮去了。馮妙在太皇太後麵前,似無意地提起了姚福全。太皇太後一向喜歡姚福全辦事有分寸,便點他做了內六局總管事。予星升了品級,卻離開了尚工局,專門打理內庭織染坊。


    拓拔宏借機更換禁宮侍衛,全都換上了他自幼信任熟悉的崇光宮侍衛。雖然天子名下仍舊沒有親衛,皇宮卻已經實際處在他的掌控之下。馮妙並不知道,林琅拚著一死種下的種子,在她手裏,才真正結出了果。


    盧清然、王琬因為出首告發郭泉海,各自得了不少安撫賞賜。華音殿卻依舊冷清寂寥,馮妙原本也不在意賞賜,隻覺了卻了一樁心事,終於可以安穩睡一覺了。


    時近七月,整晚都悶熱不堪。早上慵懶地醒過來,便看見忍冬捧著一幅絹子、一盞喜上梅稍蓋碗,站在床榻邊:“娘娘,這是崇光宮送來的。”


    馮妙先揭開碗蓋一看,立刻漲紅了臉蓋上,還用兩隻手死死壓住,好像生怕那裏麵的東西跑出來似的。


    因是禦賜的東西,忍冬不敢擅自打開,見著馮妙這副樣子,不解地問:“娘娘,怎麽了,這裏麵是什麽東西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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