馮妙一早也對這事情有些疑惑,不過在宮中掌事多年的太監,多少總有些自己的門路,所以她也並沒特別在意。此時聽予星提起來,又勾起了她的好奇心。


    “太妃娘娘掌管後宮事務這些年,具體操辦都是交給郭泉海去做,一直不讓旁人插手。每次采買時都把價錢說的高一些,從宮中多支取銀兩。等到處置舊物時,他再把嶄新的東西混在舊物裏一起運出去,賣掉的錢自然就歸了他自己。我親耳聽到小佩對他說,這個月采買的瓷器,多報了整整一倍的價錢。”予星講得雙眼放光,她不像馮妙這樣顧慮多,恨不得立刻就把這事情告到皇帝麵前去。


    馮妙仍舊還是搖頭:“不行,現在告發出來沒有用。皇上在太妃娘娘麵前,是小輩,總不能當真處罰太妃娘娘。再說……”她忽然從床榻上跳起來,雙手按住予星的肩膀,連聲音都比平常大些:“我知道了!我知道他們是怎麽害死林姐姐的了。予星,別的事你都先不要管,隻管盡快織出上好的綾羅來,所有的帳,這次我要跟他一起算!”


    予星雖然不甘心,可她一向都聽馮妙的話,這次照舊還是如此。


    六月仲夏時,予星已經能用蠶絲織出十分輕薄的布料,馮妙卻不讓她拿出來,隻叫她派穩妥的人看管好,千萬不要丟失損壞。


    夏至日是平城中一個很重要的節日,上至王公貴族,下至尋常百姓,都會在這一天闔家團聚,一邊分吃些時令瓜果,一邊猜謎遊戲。


    尚儀局早早在碧波池邊的聽心水榭備好了瓜果,拓跋宏和滿宮女眷要在這裏消暑。女眷們以待選娘子身份入宮時,第一次的小宴就設在這裏,不過那時拓跋宏稱病沒來赴宴,事後又出了鄭家小姐溺水的事,聽心水榭就一直沒再用過。這次重新開了,是因為皇上隨口問了一句,“水榭上是不是涼快些”。


    馮妙已經想好了一個方法,可以吸引宮中女眷對蠶絲綾羅的興趣。不過,這方法需要拓跋宏配合一下。自從上次高照容被召幸後,馮妙就再沒像以前那樣每天申時三刻進入崇光宮,她不去,拓跋宏也不宣,就這麽一直僵持下來,始終沒機會跟他說起這事。


    小宴之前,拓跋宏坐在紫檀書案後隨意翻著書。他剛剛宣了袁纓月過來,替他磨墨添香。袁纓月生得小鳥依人,手勢動作都很輕柔、也很標準,可遠遠看著,就是沒有往日馮妙那種靈動氣韻。


    拓跋宏心中無端覺得煩悶不堪,正要趕她出去,劉全小步上前,躬身稟告:“馮婕妤求見皇上,有幾句話想跟皇上說。”


    一簾之隔,拓跋宏隱約看見馮妙正跪在地上候旨,心情突然就好了。


    “不見,讓她迴去!”拓跋宏拒絕得幹脆,連聲音都是輕快的,用筆管挑起對麵袁纓月的的下巴,“你今天伺候得挺好,改天朕再宣你來。”


    “謝皇上,嬪妾……嬪妾願意侍奉皇上……”袁纓月倒像受了驚嚇似的,小心地答話。拓跋宏一個字也沒聽進去,眼睛盯著隨風翻動的垂地鮫紗,那後麵的纖細人影已經不見了。他很滿意,到底還是馮妙先開口了,先讓她吃一次教訓,等會小宴結束了,再召她過來,好好安撫一番。


    各宮妃嬪陸續進了聽心水榭,這一天原本就是隨意遊戲嬉笑的日子,這些貴族小姐們,平常在家中時,也是跟著父親、哥哥們這樣過夏至的。見人到齊,侍宴的太監便給每人送上了一柄新製的團扇,素白扇麵,還沒有畫圖樣上去。


    王琬拿在手裏搖了兩下,有些奇怪地問:“這扇麵,好像跟以前用的宮絹料子不一樣啊?這還沒畫畫兒呢,怎麽就拿上來了?”


    小太監答道:“這是用蠶絲做成的扇麵,比宮絹的輕巧透氣,隔著扇麵,看得見對麵的人影。要是畫上了畫兒,就看不出來了。”


    王琬舉起扇麵看看,果真如此,可好雖好,也沒有什麽特別的,她看過就隨手放下了。一抬眼瞥見拓跋宏在上首坐著,忽然站起來說:“這麽光坐著也沒什麽趣味,正好有這批新做的團扇,姐妹們不如自己動手,畫個扇麵上去。”她含羞看了拓跋宏一眼:“就請皇上評判一下,誰畫得好,不知道皇上覺得怎樣?”她的工筆美人圖,是專門練過的,最適合拿來畫扇麵。


    拓跋宏笑著點頭:“好,畫得好的,朕有賞賜。”


    皇帝開了口,侍宴的太監立刻去抬了筆墨顏料過來,又燃起了計時的線香,以一炷香時間為限。女眷們略一思索,都趕忙動筆,一炷香時間並不長,扇麵又窄小,其實並不好畫。隻有馮妙、高照容和李弄玉三個人,坐著沒動。


    線香燃盡時,女眷們在自己的扇柄上墜上一張對折小箋,寫上自己的名字,放進一個彩盤裏,呈到皇上麵前。馮妙正要提筆在小箋上寫字,忽然想起小宴前在崇光宮看到的那一幕,便有些猶豫了。也許皇上還在跟她生氣,看見她的名字,便不會選她的扇麵了。


    捧著彩盤的小太監低聲催促:“婕妤娘娘,您寫好了沒有?”馮妙咬咬嘴唇,在小箋上匆匆落筆,把團扇放進彩盤中。


    小太監走到拓跋宏麵前跪下,把手裏的彩盤高舉過頭。拓跋宏一把一把看過去,拿起一把畫著西施浣紗的團扇,稱讚道:“畫工很好。”王琬見皇上拿著自己的團扇,羞澀又得意地迴話:“謝皇上,嬪妾獻醜了。”


    那幅西施浣紗在扇麵上很常見,太過中規中矩了,其他人沒有王琬這樣精巧的畫工,大多畫了些線條簡單的花鳥魚蟲,沒有太過出挑的。


    拓跋宏拿起一把空白扇麵問:“這是誰在偷懶?”李弄玉從坐席上起身,向他微微躬身道:“這是雪滿山河圖,請皇上賞鑒。”大雪遍野,自然是一片白茫茫了,拓跋宏明知道她在狡辯,朗聲笑道:“畫得很傳神。”


    再看下去,帶著高照容名箋的扇麵上,隻用墨提了兩句詩:明月出雲崖,皎皎流素光。黑白分明,反倒顯得別有韻致……


    拓跋宏的目光,忽然落在一把隻露出一角的扇麵上。他把那柄團扇抽出來細看,整幅扇麵上,隻在下方用胭脂印了一個唇印。扇麵輕薄透明,對著光亮看去,依稀覺得扇麵背後便是一名傾國傾城的絕色佳人,用團扇含羞遮麵,隻露出隱約的輪廓。


    這種帶著點狡黠的精巧心思,隻有那一個人想得出來。“今晚就是這把團扇畫得最好,讓朕看看是誰……”他急不可耐地展開扇柄上對折的小箋,看清名字的刹那,幾乎不能相信自己的眼睛,連手指都僵住。小箋上寫著三個娟秀的小字:袁纓月。


    馮妙默默垂頭,盯著眼前小案上晃動的茶湯,好像周圍一切都跟她無光。


    拓跋宏冷笑,把扇麵放迴彩盤裏,聲音冷冽生硬:“今晚袁美人畫得最好,等會兒小宴散了,隨朕到崇光宮去,朕好好賞你。”袁纓月原本是因為給林琅送了安胎藥方,才晉成美人的,一直都還沒機會侍寢。這時聽見皇上的話,雖然不知道那扇麵怎麽就成了自己的,還是含羞帶喜地應下了。


    小宴散去時,劉全悄悄走到馮妙身邊:“婕妤娘娘,皇上有口諭,讓娘娘待會兒到崇光宮來一趟。”馮妙奇怪:“不是已經宣了袁纓月過去麽?”劉全弓著身子迴答:“這個我也不清楚,隻知道皇上確實是這樣說的。”


    馮妙跟在劉全身後,進了崇光宮外殿等候。人剛跪下,鮫紗之內就傳來袁纓月的陣陣嬌吟。馮妙聽得麵紅耳赤,萬分窘迫。外殿空曠,連個人影都沒有。她心裏明白過來,皇上的怒火還沒過去,這是故意要她忍受整夜唾麵似的羞辱。


    第二天一早,馮妙雙腿酸脹,挪著迴了華音殿。而袁纓月離開崇光宮時,已經從美人變成了正五品良媛。


    一向默默無聞的末等宮嬪,因為一柄蠶絲扇麵的團扇,得了皇上的寵幸。這在後宮,幾乎是神話傳說一樣的事。一夜之間,蠶絲成了後宮最受歡迎的織料。


    到該分發夏衣份例的時候,各宮各殿都不肯接受宮絹絲帛,一定要輕柔透亮的綾羅。盧清然因為上迴索要輕羅不成,尤其鬧得最兇,把尚工局送來的兩匹宮絹,直接丟出頌元殿門外。直到這時,馮妙才叫予星去向皇上請旨,把宮中自行織造的綾羅,當做份例分發下去。


    她特意叮囑予星,不要直接分發,先從宮外有名的綢緞莊,采買些上好的綾羅迴來。然後把采買的綾羅和織造的綾羅混在一起,給各宮送去。宮嬪們自己也分辨不出,究竟哪一匹是買來的,哪一匹是宮中織造的,這才徹底心服口服。


    布料分發下去沒幾天,就又鬧出事來。分給高照容、盧清然和王琬的整匹綾羅,外麵看著是好的,裏麵卻是劣質蠶絲,顏色不白亮不說,還帶著蛀蟲。高照容倒沒說什麽,隻叫貼身宮女給尚工局送迴來了事。盧清然和王琬,卻哭鬧著到皇上麵前訴委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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