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麵是水天一色的沉沉暮靄,波光無聲蕩漾。仰頭便是燦爛星河,宮殿樓宇、朝堂後宮,一切都離他們遠去了,隻剩下渺茫之間的一葉扁舟,還有兩個人、一壺酒。


    拓跋宏拍開泥封,嚐了一口,笑道:“很好的酒。”他把酒壇托起,遞向馮妙,讓她就在自己手邊也喝了一口。大約是船身搖晃,這一口喝得急了些,馮妙捂著嘴咳嗽。人伏在船舷上,剛好看見水波裏映出的圓月。


    “不能喝就別喝了。”拓跋宏鞠起一捧清水,輕拍在她額頭上。


    “我可以喝的。”馮妙避開他的手,嘴上說可以,臉上卻騰起醉酒的酡紅來。她實在沒什麽酒量,隻一口下肚,就已經覺得身上燥熱難忍,眼睛被水麵上的波光晃著,有些看不清事物。


    拓跋宏捧迴酒壇,一口口仰頭喝下去,不再說話。馮妙抱膝坐在他對麵,手指撥著鞋麵上一顆滾圓的珍珠,依稀聽得見自己心跳的聲音。她感覺得到,今晚拓跋宏的情緒有些不大好,似乎悶著很多話在心裏,卻一句也說不出來。


    “妙兒,”拓跋宏叫她的名字,聲音飄忽如從天際傳來,“今天是瑤妹納征下聘的日子。”為了彰顯對漢家子弟的禮重,拓跋宏特意準許陳留公主的婚事,按照漢家六禮的習俗操辦。納征一過,婚姻就算徹底定下來了,女方隻等著禮成,便要到男方家裏去了。從此是好是壞,娘家就無權過問了。


    “我從前讀史書,最痛恨漢朝天子,要靠公主和親來穩定西域,沒想到,”拓跋宏伸手一抄,把馮妙攬在自己懷中,口中的酒氣直噴到她臉上,“我竟然也要靠犧牲女人……犧牲女人來換取千秋帝業。”


    馮妙被他抓住手臂,陣陣發疼,可心口上一圈圈蕩漾開的波紋,卻比手臂上更疼。她無端地想起密室暗道裏流淚的少年,不知道那是哪家的王侯子弟,說不定就是先帝的某個兒子。世人眼裏的天潢貴胄,卻連普通人安享的天倫之樂,都成了奢求。


    她平靜地抬眼,迎上拓跋宏的目光:“晉書上曾經說,天下不如意,恆十居七八。皇上總有一天,會建立名傳千秋的功業,在那以前,自然要經受常人難以想象的隱忍。”滿池波光明亮,她的眼睛卻是千萬波光中,最亮的兩點星光。


    拓跋宏輕笑一聲:“隱忍……不知道要隱忍到何年何月……”他指著天上的月亮,用帶著醉意的嗓音說:“你知不知道,每個人心裏,都有一輪圓月。自己夢寐以求卻得不到的,總希望彌補在心底的月亮身上。瑤妹是公主,她不用學權謀算計,不用跟人明爭暗鬥,她隻需要長大、嫁人、生子、白頭。”


    他把微熱的臉,迎向微涼的夜風:“可是,我的月亮,碎了。”


    馮妙心頭湧起無限酸楚憐惜,鬼使神差般探身向前,環抱住他:“如果你覺得很累,挺不下去的時候,就想想很多年以後。”


    她的聲音和著酒壇裏散出的香氣,一起飄散開:“時間是個神奇的好東西,能釀出美酒,也能改變一切。我常常這樣想,小時候不認得的字,現在我已經認得了,小時候拿不動的木桶,現在我也可以提得動了。所以,今天覺得難以忍受的事情,也許放在五年、十年之後再迴頭看,便根本算不得什麽事了。”


    小舟輕輕晃動,波紋一圈圈向外擴散。


    拓跋宏抬起頭,迷離的醉眼看向擁抱著他的少女,圓月剛好在她身後,給她塗抹上一層清霜。身上被冰冷的夜風一吹,忽然變得滾燙起來。他俯身,銜住馮妙露在棉布外的一點指尖。


    “妙兒,我想要你,做我真正的妻子。”他俊朗的眉眼間,滿是真誠,如同在佛寺祈願一般。不是皇帝和妃嬪,他想要馮妙,做拓跋宏的妻子。雖然他一再提醒自己,那是馮氏送來的女孩兒,不可以親近,甚至用那樣激烈傷害她的手段,來強迫自己清醒。可心底那支水蓮早已生根發芽,不受控製地瘋長起來。


    馮妙被他咬住指尖兒,半是疼半是酥癢,禁不住輕輕呻吟一聲,低著頭說:“我已經是你的妃子了。”她有時聰慧伶俐得明察秋毫,可到了這件事上,卻寧願用不懂把自己封閉起來。她不該奢求太多,沒有盼望,得不到的時候就不會失望。


    拓跋宏眼中的失望一閃而過,他仰頭喝幹壇中的酒,望著遠處連綿起伏的山巒:“總有一天,橫亙在朕麵前的障礙,都不再是障礙。即使明知命運如此,朕也要走下去。”自稱上一點點細微的變化,已經把他重新變成了談笑間指點山河的帝王。


    馮妙不記得自己怎麽迴了華音殿,隻是在第二天早上醒來時,覺得頭疼欲裂。那壇桂花酒埋得久了些,酒勁已經有些大,她不過喝了幾口,後來竟然醉得不省人事。


    沒過幾天,尚儀局派了一名有些年紀的徐姑姑來,教導馮妙侍寢時該注意些什麽。忍冬自然萬分高興,喜上眉梢地說:“娘娘進了位份這麽久,早該去服侍皇上了。”


    馮妙笑罵了她一句,輦她出去,轉頭有些不好意思地對那位徐姑姑說:“我近來有些咳嗽,恐怕是受了風寒,要是傳染給皇上,罪過就大了。能不能……能不能等好一些了再去?”


    徐姑姑有些為難:“這些事情,不是奴婢能做主的。崇光宮傳來的口信,隻說叫奴婢來教導娘娘,至於日子,怕是那邊已經定下了,娘娘等著人來宣就是了。”


    送走徐姑姑,馮妙心中越發忐忑不安。她還沒想好,該用什麽樣的心情來麵對拓跋宏,他一時親密溫存,一時又殘忍決絕。如果隻是要討他的歡心,那也簡單,可是……


    她把手放在妝盒上,裏麵裝著那枚月華凝香,放的日子久了,盒蓋一開,積攢的香氣就飄散出來。吃下去,就永遠不會有孩子,皇上可以相信她,太皇太後卻不會知道。但她喜歡小孩子,她盡心盡力地照顧林琅,也有一半是這個原因。


    手指緩緩向下壓,妝盒的蓋子扣籠。馮妙安慰自己,那麽多人想求子都不能如願,也許一次,並不會有什麽,還是等到下次再說吧。


    十月初十,陳留公主的嫁衣已經全部準備好了,高太妃不敢自己全部定下,把全套嫁裳送到奉儀殿,請太皇太後過目。馮妙提早聽說,精心燉了一小盅當歸烏雞湯,估計時間差不多,親自端了太皇太後送去。


    高太妃身邊得臉的宮女繪秋,正把單子念給太皇太後聽。純金鑲東珠冠頂,大紅百鳥百子禮服,還有數不清首飾、金銀器皿、梳妝用具。太皇太後也不可能每一樣都展開細看,聽繪秋報了一遍名字,便對高太妃說:“辛苦你了,準備得很好。”


    馮妙捧上還熱的當歸烏雞湯,請太皇太後品嚐,轉眼看向那件喜慶繁複的禮服。絲緞縫製成的大紅禮服,整齊疊放在彩盤裏,質地光亮順滑。一切都好像十分順利,馮妙暗自奇怪,難道予星沒有按照商量好的辦法做。


    正要叫端著冠頂和禮服的宮女退下,郭泉海匆匆邁著小步,從殿外走進來,先向太皇太後叩首問安,然後才向高太妃說:“太妃娘娘,請您治老奴的罪。”高太妃一臉詫異:“這是怎麽說的?陳留公主的嫁衣,全靠你親自督造,太皇太後也很滿意。”


    郭泉海跪在地上不敢起身:“老奴的確盡心盡力地替太皇太後和太妃娘娘辦事,連刺繡禮服的侍工,也選的是上次太妃娘娘讚不絕口的那一名。老奴不懂刺繡,見禮服精美,就呈上來了。可是剛剛才聽說,負責刺繡的侍工予星,為了趕工,竟然敢偷懶,用雜色的絲線繡製。”


    他把禮服略略展開一點,把上麵一處鸞鳥的尾羽指給太皇太後和高太妃看,果然在五色尾羽中間的赤紅、湖藍兩處,夾雜著些顏色不純的淺色絲線。他再次跪倒:“對陳留公主的禮服不上心,就是對太皇太後和皇上不敬。老奴自知失職,甘願罰俸,向太妃娘娘請個旨意,讓老奴把那個膽大包天的侍工,也一並處置了。”


    隻要高太妃的口一開,予星的性命就算是捏在郭泉海手上了。馮妙站起身,作出十分焦急的樣子:“處置宮女事小,陳留公主婚期馬上就要到了,這嫁衣可怎麽辦,再重新做,恐怕來不及了呀。”


    郭泉海對馮妙倒是十分客氣:“婕妤娘娘大約沒做過刺繡這樣的活兒,隻要把原來的線剪掉,用純色的絲線重新繡一遍就行了,不用整幅都重新縫製。今天開始日夜趕工,還是來得及的。”


    “原來是這樣啊,到底還是郭公公經驗多些,”馮妙轉身對太皇太後說,“陳留公主下嫁,事關皇室體麵,為了穩妥起見,我看還是把整幅嫁衣都拿到外麵陽光下,仔細看看。這個侍工既然敢偷懶,說不定還有別的地方也不好,正好一起彌補,免得到時候讓人挑出把柄來。也請太皇太後和太妃娘娘移步,看看嫁衣上還有沒有什麽不滿意的地方。”


    兩名宮女舉著絲緞嫁衣,在日光下一寸寸展開,看向嫁衣的宮女、太監都露出驚異神色,連太皇太後和高太妃,也一瞬不瞬地看著嫁衣上的吉祥圖樣,似是不敢相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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