馮妙的猜測,很快就得到了驗證。皇帝下詔,將彭城公主改封陳留公主,食邑加倍,下嫁丹楊王世子劉承緒,準許以長公主的儀製籌備婚禮。


    尚工局幾乎忙得昏天黑地,為公主趕製嫁衣和布置新房用的布匹。


    婚事一定,北魏皇室與丹楊王劉昶就成了姻親。劉昶原本就是南朝宋文帝的第九子,討伐南齊名正言順。有了這個理由,拓跋宏很快就頒布了第二份詔令,“借兵”給丹楊王,討伐南齊。說是借兵,劉昶不過擔了一個虛名而已,這場戰爭的主力,完全是北魏的兵力。


    假梁郡王拓跋嘉出兵淮陰,隴西公拓跋琛出兵廣陵,河東公薛虎子出兵壽陽,大軍同日開拔,渡江南下。原本等著看少年天子笑話的宗親老臣,此時卻恨得牙癢,他們沒料到年輕的皇帝竟然有如此魄力,南征全部起用待罪的王公或是出身低微的將領,直接繞過了手握重兵的宗室老臣。等到這些人果真得勝歸來時,朝堂上的情形,就徹底不用於今日了。


    馮妙被連番驚嚇,手指上的傷又沒徹底養好,漸漸有些低熱咳喘的病症發起來。每天在長安殿,也有些懨懨的,精神不好。林琅原本想叫予星來陪她說話,可尚工局傳迴來的話卻說,予星因為繡工出眾,被指定了去縫製公主的嫁衣,這個月都不得閑。


    話才傳迴來不過兩天,予星就匆匆忙忙地趕來了長安殿,向林琅見過禮後,就一臉焦急地對馮妙說:“婕妤娘娘,這次我恐怕是真的惹上麻煩了。”


    馮妙看她焦急,叫她先喝杯茶水,再慢慢講。予星雙手捧著茶盞,口中說得飛快:“我也知道給公主縫製嫁衣,事關重大,所以郭公公送來布料的時候,我特意帶著人仔細查看,確認那布料質地是上好的,這才收了。”


    “可誰知道,那布料是加過桃膠的,”予星說著就快要哭出來,“乍一看光滑致密,圖樣繡上去,也平整服帖。可是繡好一整幅以後,用水洗時,桃膠沾水就變軟了,整幅布料都不能用了。要是到日子交不出繡好的嫁衣,我可就……”


    原來又是郭泉海,他動不得馮妙,就要先在予星身上下手,三番兩次尋她的錯處。馮妙輕拍她的背:“幸好你做事認真,先把繡好的部分清洗幹淨,現在還能想辦法彌補。不然,真等到這些繡品交出去,才被人發現,那才是大麻煩。”


    “時間已經過半,重新繡都未必來得及,”予星恨得直咬牙,“再說,公主嫁衣用的布料都是專門從宮外采買來的,現在到哪去找那麽大幅的精細棉布。”


    馮妙聽了卻覺得有些詫異:“怎麽?宮裏用的布都是采買而來的麽?”她雖沒親自做過,卻知道馮家一直有自己的蠶娘,養蠶繅絲,再織成布匹。不光馮府如此,許多小門小戶的人家,也會自己養蠶織布,不但能供應自家使用,還能拿出去換錢補貼家用。


    “既然是采買的,那就好辦了。”馮妙壓著聲音,低低地咳嗽幾聲,然後凝神細想,“你派信得過的小宮女,出宮去找跟嫁衣顏色相同絲緞,不管開價多少,先買迴來。這邊你仍舊裝作不知情,用原來的布料刺繡。等外麵的絲緞買迴來,要辛苦多繡一份。到了交工的日子,你就把絲緞繡成的拿出去交差,別的什麽也不用再說了。”


    “這……能行麽?”予星有些半信半疑。


    “絲緞質地光滑,手感也好,公主身邊的人原本就不知道尚工局選了什麽布料,隻要看到是好的,就不會說什麽了。”馮妙很有把握,拓跋瑤原本就對這場婚事心灰意冷,哪裏還會在意穿什麽料子的嫁衣。


    “就這麽放過郭泉海那個老東西,我不甘心!”予星在他手底下,沒少吃苦頭,這一次又差點被他害得賠上性命。


    “布料是采買來的,他最多不過是挑選不謹慎,”馮妙邊咳嗽邊慢慢地勸導,“再說,他既然有心設局害你,事前必定安排得天衣無縫,選布、裁量都叫你跟他同去。你沒有辦法證明,是他給布料浸泡了桃膠。其餘的過錯,他有多少,你便同樣有多少。這件事,絲毫動搖不了他的根基。”


    予星雖然衝動憤怒,卻聽得進馮妙的話,也知道現在時機不利,的確動不得郭泉海,恨恨地點了點頭。


    等她出門時,馮妙也借故向林琅告辭,兩人一起走出長安殿,馮妙才說:“雖然現在動不得郭泉海,也不能由著他繼續妄為。上次我畫給你的圖樣,夾在林姐姐給你的賞賜裏直接帶迴去,居然也會被別人知曉,你身邊一定有向外通風報信的人,我們也將計就計一次,把這人給揪出來。”


    她貼在予星耳邊,低聲說:“你在繡那幅新的絲緞時,用我以前跟你提過的那種針法,再按我說的,把那幾處故意透露給你身邊可疑的小宮女知道。記得,一定要分別透露,讓她們每人知道的特征,各不相同,這樣才好辨別。”


    予星點頭答應,又有些擔心地反握住她的胳膊:“你也自己小心些吧,我看你就是思慮太過了,所以身子老也不見好,比在甘織宮時還更瘦了。”


    這時距離陳留公主拓跋瑤的婚期,隻剩下不到半個月,予星就算日夜趕工,也未必來得及。馮妙擔心她到時交不出公主的嫁衣,等她買迴絲緞來,便分了一半幫她繡。予星挑了些顏色單一、花樣簡單的部分給她,不想讓她操勞太過。


    馮妙不能在白天拿出來,隻能等夜深時,才躲在內殿偷偷趕著做。醜時過半,馮妙實在太過困倦,忍不住伏在繡案上小睡了一會兒,卻又被一陣咳嗽驚醒,手摸到幾案上,喝了幾口冷茶,才勉強壓下去。


    月光鋪滿窗欞、繡案,如同一層水銀一般。她借著月色細看剛才的針腳,忽然覺得窗外似乎有人影,她警覺地抬頭,窗外卻什麽人都沒有,仍舊是那兩棵槐樹和桂樹相對飄搖。


    她繼續埋下頭,認真數著手裏的線股,卻聽見雕花軒窗下,傳來一聲低低的歎息:“你這副神情專注的樣子,真是……我從沒見過我的生母,可我總覺得她應該就是這副樣子。”


    馮妙手上一抖,繡針差點戳在手指上。拓跋宏一身天青色常服,正站在窗外,斑駁樹影灑落在他身上,暗紋重重。


    看清來人,馮妙立刻起身,隔著窗子就要跪拜下去:“嬪妾叩見……”話剛開頭,卻被他揚手打斷:“今晚陪我說說話,別見那些虛禮。”


    拓跋宏的語聲低沉斯文,跟在明堂議事時完全不同。馮妙“嗯”了一聲,卻不知道該說什麽,帶著傷的手抑製不住微微發抖。隔著雕鏤精細的窗子,隻能隱約看見他隨風拂動的衣袖,看不出他今天心情是好是壞。她……很怕他。


    “月亮很圓很大,我看見月亮,就走到這裏來了。”拓跋宏自顧自地開口,馮妙沒想到他也會說出這樣帶著些傻氣的話來,一時又想起在崇光宮的紫檀書案上,看到的那張紙,臉頰一點一點地染上可疑的紅色。


    還是第一次有人這樣直白地對她說話,“你的眼睛,像一輪圓月分成的兩片”,心口像裝著一盞滾燙的熱茶,躁動不安中氤氳升起嫋嫋令人沉醉的迷眩。


    “陪我出去走走,”拓跋宏推開一側的雕花小窗,隔著殿牆向她伸出手來,“你敢不敢?”他嘴角含著笑,故意挑釁,他知道馮妙的內心,並不像她外表看起來那麽柔弱。她不怕危險,也不怕未知的一切,她和他一樣,無論前麵有什麽,總有一直走下去的勇氣。


    馮妙盯著他的手掌看了片刻,他們是夫妻,卻要這樣跳牆出去相會,實在荒謬。可不知怎的,她寧願像現在這樣,也不願再進崇光宮。她用纖細的腳勾起床榻邊的珍珠絲履,人撐著雕花窗欞跳上去。拓跋宏在窗外張開雙臂,讓她穩穩地落在自己身前。


    觸到她裹著棉布的小指,拓跋宏微微一滯,神情有些黯淡,卻又飛快地遮掩過去。


    他迴身問:“勰弟說你私藏了好酒,怎麽給別人嚐,卻不給我嚐?”馮妙指著他剛才站過的地方說:“哪裏有什麽好酒,不過是隨便釀著玩的桂花酒罷了,若是皇上喜歡,嬪妾去挖一壇出來。”


    說著,她就理理衣角蹲下來,伸手去扒桂樹下濕潤的泥土。拓跋宏在她手上輕輕一攔,自己挽起袖子去挖。


    “皇上不喜歡”,他捧起沾著泥土酒壇,湊到她麵前低聲說,“可是宏哥哥喜歡。”他看出馮妙的驚恐緊張,貼著她耳邊柔聲低語,一手捧著酒壇,一手拉過馮妙的小巧手掌,帶著她專挑小路、繞來繞去,竟然穿到了碧波池邊。


    小舟靜寂無聲地浮在水麵上,掌管船隻的太監早已經去睡了,碧波池周圍沒有什麽宮室,連巡夜的禁宮侍衛,也很少走到這邊來。拓跋宏先跳上去,解開繩索,然後才搭著馮妙的手拉她上來。小舟輕輕搖晃,馮妙站立不穩,隻能牽住他的衣袖。


    竹蒿一撐,小舟便往湖心蕩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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