馮妙也不看她,微笑著對廊下侍奉的小太監說話:“既然這樣,那就取個屏風或是珠簾來,把我隔開好了。”


    小太監果真抬著一麵牡丹春色圖案的錦線屏風上前,擺放在馮妙的座席前。馮妙怡然自得地坐在屏風後麵,沒有半點窘迫不適。這麽一來,反倒顯得她矜持尊貴,要用屏風遮擋,免得被人衝撞。


    鄭映芙臉色很有些不好看,可話是她自己說出來的,此時也無法收迴,隻能悻悻坐下。


    水榭裏一時寂靜無聲,宮女送了玫瑰露上來,可在座的小姐們怕待會兒禦前失儀,誰也不敢多喝。這麽靜坐了片刻,鄭映芙忽然又對著馮妙問:“甘織宮裏麵,跟其他各宮各殿一樣的麽?沒有去過,很好奇呢。”


    馮妙對她的一再挑釁很是憤怒,隔著屏風上的揉金紗線明知故問:“你是在問我麽?”她頓一頓,才用極客氣歡暢的語氣說:“姐姐以後在宮裏,有得是機會,自己去看看就什麽都知道了。”


    高照容聽了這話,先忍不住笑出聲來,其他人也哂笑著轉過頭去。


    聽心水榭四麵臨水,沒有牆壁遮擋,隻掛著冰紋紗幔。漸漸入夜,水麵上的涼意沁進來,水榭裏也變得有些冷。馮瀅身子最弱,已經有些吃不消,便說服藥的時間到了,告辭離席,先迴暢和小築去了。


    馮瀅一走,聽心水榭內越發安靜。明明都很焦慮不安,卻偏要做出一副氣定神閑的樣子來。有屏風遮擋,馮妙可以大大方方地觀察待選的小姐們。馮清和馮瀅她自然早就熟悉,在她們下手一席,也是一對麵容相似的姐妹。這次姐妹同時入選的,除了馮氏,便隻有內秘書令李衝家的兩個女兒了。在李家姐妹對麵,還有幾位看著麵生的小姐。


    一圈還沒看完,姚福全便匆匆進來稟告:“各位娘子、小姐,崇光宮剛剛有口信過來,皇上舊疾複發,今天不能赴宴了。皇上在病中特意叮囑,請各位小姐務必盡興,不要拘束。”


    他的目光似有似無地在水榭內遊走了一圈,又說道:“皇上還吩咐,給高小姐準備素食。馮三小姐體弱,也單獨備了魚湯。”


    馮瀅已經提早離席,眾人的目光便都落在高照容身上,帶著幾分說不清、道不明的妒意。高照容卻好像渾然不覺,笑吟吟地看著對姚福全說:“多謝皇上厚愛,照容今晚便為皇上手抄佛經祈福,願龍體早日複原。”


    姚福全退下後,各色菜肴便流水似的送進聽心水榭。聽說皇上不能來,各家小姐都難免心中失望,無心品嚐宮中禦廚的手藝,象征性地動了幾筷子,就接連起身離席。


    走出聽心水榭時,高照容又上來挽住馮妙的手,跟她並肩而行,壓低聲音在她耳邊說:“鄭映蓉的父親,是中書博士。聽說鄭家對這個女兒期望甚高,曾經放言‘非乘龍快婿不嫁’呢。”


    馮妙不想跟她多繞口舌,笑著迴應她:“若是嫁入天家,不就正應了這句乘龍快婿麽。”


    此刻的崇光宮內,兩名侍禦師正在小爐上煎藥。煎成的藥劑,先取十分之一的藥量,給嚐藥太監服下,其餘的仍舊用小火溫著。過一炷香,才把藥汁倒進描金小碗,送進內殿。


    始平王拓跋勰從侍禦師手中接過藥碗,關閉殿門,這才走到龍榻邊。鮫紗帳幔掀開,拓跋宏斜靠在軟墊上,臉上毫無病色,看一眼藥汁便說:“倒了吧。”


    拓跋勰把手一翻,整碗藥汁都灑進瑞鶴銅鼎中,藥味很快便被銅鼎裏的熏香味道蓋住。“怪可惜的……”拓跋勰低聲喃喃。


    拓跋宏笑道:“堂堂始平王爺,也心疼起一碗藥來了,莫不是封地不夠用,想再要塊大些的地方?”


    私下無人時,兩人一向親厚慣了,隨意說笑。拓跋勰順勢坐在榻邊一張小凳上:“臣弟是說,聽心水榭裏怪可惜的,皇兄這一病,恐怕佳麗們都食不知味了。”


    “選誰不選誰,太皇太後早就做好了打算,朕何必浪費時間在這上頭,”拓跋宏向他一眨眼,促狹地笑,“你隻管放心,朕知道你中意李弄玉,到時候把她留在宮中做個中才人,方麵你們私會。不過,你那嶽父大人剛剛升了內秘書令,也頻頻出入禁宮,你該好好表現表現才行。”


    拓跋勰麵色漲紅:“沒、沒有的事……”他匆忙起身,“臣弟不便在宮中過夜,去看看林姐姐,就迴去了。”


    提及林琅,拓跋宏的臉色一下沉下來:“林琅最近很是古怪,她若肯和你說話,你就好好勸解勸解她。”


    “林姐姐究竟是怎麽了?”拓拔勰本想細問,可是看著拓拔宏似乎不願多說,便起身告辭。走到殿門口,才聽見拓拔宏說:"你若是知道她心裏有中意的人,也來告訴朕,朕一定叫她如願,絕不委屈了她。"


    第二天一早,宮中便派了兩名從六品的司儀,來給待選的小姐們講解禮儀。高照容不在待選之列,清早眾人練習叩拜大禮時,她便踩著蘇繡軟底小鞋,從眾人麵前一步一搖地走過去。馮妙清晰地聽見鄭映芙咕噥了一句:"狐媚樣子!"


    教習隻有半天,到正午太陽毒辣時,便散了。馮妙倒不怕熱,隻是覺得累了半天身上發懶,歪在榻上用沾濕的帕蓋在額頭上。


    剛閉眼歇了一會兒,就有個圓溜溜、涼冰冰的東西貼在側臉上,伸手去摸,卻又不見了,反複幾次,馮妙終於睜開眼,看見高照容正拿著一顆枇杷果,在她臉上輕蹭。


    見她睜眼,高照容嬉笑著把果子放進她嘴裏。


    “不是去陪太妃娘娘誦經麽,怎麽這麽快就迴來了?”馮妙坐起來,覺出發髻散亂,正要重新梳理。剛一起身,便聞到高照容身上,似乎有一股不像尋常熏香的味道。


    “太妃娘娘累了,”高照容用手卷著扇柄上的穗子,“再說,我也累了呀!”語氣間嬌憨隨性,好像真的不染紅塵俗事一般。


    馮妙坐起身,不動聲色地問:“從前太皇太後誦經時,都用檀香,太妃娘娘也是如此麽?”


    “太妃娘娘從不用香,”高照容側著臉說話的樣子,尤其婉轉動人,“宮中因為香料而損傷子嗣的事兒,實在太多了,太妃娘娘素來小心,這麽多年,也就成了習慣了。”紈扇輕搖,那股味道便尤其明顯,絲絲縷縷地鑽入鼻息。


    馮妙心中疑惑,卻不好再問。高照容抿著嘴在她身上看了一圈,忽然硬拉著她起來:“我剛才看見迴廊下幾株海棠開得正好,想貼個海棠妝,又怕自己襯不出海棠的雍容大氣來。姐姐膚色細白,正適合用海棠貼麵。”


    她拉著馮妙走進觀瀾亭,自己剪了一朵半開的海棠,把花瓣用水浸濕了,細細貼在馮妙額上。花瓣漸幹,便在臉上留下一層粉色印記。高照容又取過一支細小的羊毫筆,沾著胭脂勾出花蕊。


    “成了!”小半個時辰過去,馮妙終於聽見高照容拍手歡快地叫了一聲。侍女菊心取過銅鏡,映出馮妙的臉,讓她仔細看看。


    “這妝不好,”高照容忽然抬手在銅鏡上一擋,見她詫異的表情,才撐不住笑了,“姐姐人比花嬌,別人眼裏隻看得見姐姐,誰還管我貼的妝麵好不好。”說完,伏在石桌上,看著馮妙笑得肩膀起伏不定。


    兩人閑來無事,便叫忍冬去取了絲絛來,跟袁纓月一起打絡子玩兒。袁纓月的手最靈巧,會打好多新鮮樣子,高照容卻連最普通的如意結也不會,手把手地跟著她學。一個結還沒打成,便聽見鄭映芙遠遠地站著問:“高小姐每天都抄些什麽經?”


    “那可多了,”高照容搖著紈扇迴答,“要看太妃娘娘的意思。怎麽,姐姐也對這個有興趣麽?”


    “沒興趣,”鄭映芙撇著嘴角一笑,“不過是想提醒高小姐一句,可別抄錯了書,拜錯了人。”她用袖口遮著嘴唇笑道:“太妃娘娘宮中,的確是個誦經的好地方,北海王爺常來,高大人也常來。”


    高照容此時臉色才變了,把紈扇往石桌上一拍:“鄭映芙,你胡說什麽?你敢不敢把這話到太妃娘娘麵前說一遍?”高太妃本就是高照容的姑姑,鄭映芙也本就是捕風捉影,氣勢洶洶卻沒有什麽真憑實據。


    袁纓月本就膽小,此時越發不敢吭聲,馮妙隻能自己上前,拉住高照容:“都少說兩句,這裏離太皇太後和皇上的寢殿雖遠,可到底是在禁宮之內,叫人聽見成什麽樣子?”


    鄭映芙看了她們幾眼,才被自己的侍女拉走了。高照容氣得把打了一半的絡子一摔,轉身迴了怡然堂。


    馮妙在暢和園的前幾夜,都睡得不大安穩。有時半夜醒來,迷迷糊糊地叫一聲“予星”,這才發現寬大的床榻上隻有她一個人,再也沒有予星跟她擠在一起了。


    她起身撩起垂花小簾,透過鏤花窗子,向外看去。碧波池靜謐幽深,一隻小舟靜靜浮在水麵上。進入暢和小築才不過幾天,倒好像比在甘織宮裏的一年還要長。


    鄭映芙的跋扈、高照容的詭秘、馮請的冷漠敵視,還有其餘那些此刻尚且看不清麵貌的貴家小姐們,在她腦海裏打轉。


    胡思亂想間,不知是睡還是醒,馮妙覺得有人隔著床榻的紗幔叫她,睜眼一看,忍冬焦急不堪的臉在帳外若隱若現。


    “請娘子快些起身吧,”忍冬急忙忙地說,“鄭娘子溺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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