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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蘇夜微微一笑,說:“是。”


    “還迴來嗎?”


    “迴來。”


    她換了個較為舒展的姿勢,變成正對著窗口。蘇夢枕忽然發現,那四扇窗全部大開著。北風穿堂而過,滿室盡是冬日刺骨的寒意。但他一點都不冷,反倒覺得清涼開闊,空氣亦比平時新鮮。四季的氣候波動,不再是致病因素,而是生機盎然的變化,每一季均有值得欣賞之處。


    這時,他又聽到她說:“我終有一日要離開,但不是現在,也不是最近。”


    那陣莫名的恐慌過去了,僥幸裏摻雜著細微恐懼的情緒漫延上來。這種感覺很像在考試前一天晚上,得知考試日期被往後推遲了一個月,明知早晚逃不過這一天,仍然慶幸不已。


    他不需要考試,隻需要作出無數決策,決定下一步該怎麽走。但對著她的時候,他每一個決策都徒勞無功。忽然之間,他坐起身來,像過去那樣倚著床頭,不問七返靈砂,不問病情疾患,不問和她有關的眾多謎團,隻問道:“你要去哪裏,去辦什麽事?”


    蘇夜又笑了。


    她側過頭,望著天邊不如晚霞絢爛斑斕,卻更有活力的朝霞,溫柔地說:“我立下了一些目標,發誓一定完成。你若有興趣,我可以解釋給你聽。”


    蘇夢枕立即說:“我有。”


    蘇夜笑道:“目標共分南北兩地。我會去長江以南,刺殺江南王朱勔。他多年以來,負責搜羅民間奇珍異寶,開鑿挖掘花石樹木,使原本富足的江南百姓,一直活在被衙差突然闖入家門,勒索敲詐的陰影下。我認為他已經活夠了,他應當去死。”


    蘇夢枕沉吟道:“但他兄弟朱厲月被孫青霞殺死後,他從江湖中重金聘請高手,將朱府守的水潑不進。即便孫青霞本人,也不見得能重複這一義舉。”


    他清醒之後,總共隻說了五句話,但說話時元氣充沛,低沉有力,不再帶有曾經的虛弱疲倦感。蘇夜笑笑,搖頭道:“孫青霞可不是我。何況……”


    她停頓了很長時間,使蘇夢枕不得不問道:“何況?”


    “除了他,我還想拔掉一批為蔡京效力的江湖門派,毀去幾家常年給京城送錢的店鋪鏢局,”她說,“殺這些人的時候,我會扮成雷媚……唉,不要這麽看著我,我說的確實是雷媚,風雨樓曾經的郭東神。”


    白愁飛身亡當晚,眾人已知雷媚另有其主,隻不知她究竟投靠了誰。第二天,蘇夜從洛陽返迴,講出雷媚與方應看的親密關係,令蘇夢枕心中警鈴大作。他這才明白,為何自己從未對不起她,她仍然在關鍵時刻背叛,同時由此及彼,推斷出了方應看與米有橋的狼子野心。


    此時蘇夜提及雷媚,說要“扮成”她,自然令人驚訝。他不由問道:“你假扮雷媚,方便接觸朱勔?”


    蘇夜笑道:“這是原因之一。原因之二,是我打算栽贓方應看,挑起太師對他的疑心,讓他骨鯁在喉。他憑啥事事如意,憑啥躲在方歌吟的羽翼之下,暗地裏壞事做盡,台上卻風光無限?”


    她一直笑得溫柔可人,猶如融融春光,能夠融化任何人內心裏的堅冰。但蘇夢枕是何等人物,當即聽出她言外之意,皺眉道:“你對方應看敵意極深。”


    “不錯。”


    “……你要殺他?”


    “不錯。”


    到了這種需要見真章的時候,蘇夢枕定力竟勝過了元十三限。他稀疏的眉毛幾乎皺成一個疙瘩,臉上卻無驚容。他斟酌良久,緩緩道:“你不怕得罪方歌吟?方歌吟歸隱十幾年,聲名仍無人能及。得罪他,等同於得罪了所有正道中人。”


    蘇夜失笑道:“我不僅要怕昏君奸臣,怕走狗惡人,還得怕一位名滿天下的大俠?難怪世間為惡者眾,做善事行義舉的鳳毛麟角。做好人做到這個地步,真不如作惡來得痛快。”


    她說完了,笑完了,笑容才逐漸消失,正色道:“我既然敢對付方應看,就不會顧忌方歌吟。不過,方應看行動愈發小心,也許我根本找不到機會。”


    她想去南方,是為了朱勔等人,也為幫忙擴張風雨樓在江南的地盤。與此同時,她也需要折返北方,繼續跟蹤監視,伺機動手殺人。四大刀王、方應看、童貫和蔡京,均在她的任務名單上。


    為了不走漏風聲,她對元十三限亦未多說,隻提過一次方歌吟。元十三限猜出她想為難方應看,但方應看主持了元神府的圍殺行動,為了馬到成功,不惜派好友和親信助陣,已結結實實得罪了他。他若以此事為由頭,立誓殺方應看報仇,相信方歌吟也不能說理由不夠充分。


    至於其他人物,她索性一個字不提,嚴密保守心中秘密。縱觀整個中原大地,唯一可以取得她信任的,隻有蘇夢枕本人。他問了,她便詳詳細細,毫不隱瞞地告訴了他。


    另外,在此期間,她將撥冗去一趟洛陽,問清楚雷媚、雷震雷、雷損、關昭弟等人的昔年往事。溫晚乃是當年的知情者之一,與蘇雷兩家交好,知道的內情多過任何一個人。無論如何,她得讓他把那段故事吐露出來。


    她敘述計劃時,蘇夢枕始終靜靜聽著,偶爾提出幾個疑問。他不懷疑她的能力,也不質疑她的用意,單純隻是幫忙分析,剖析計劃的可行程度。


    刀王拱衛方應看,日夜同進同退。天泉山上死了兩人,元神府中再死兩人。方應看在一年當中,失去一半護衛,顯然顏麵大損,恐怕不會再派刀王出門辦事。


    而且他心裏怎麽想,從來沒有人能看透。蘇夢枕奪迴風雨樓,重掌樓主權柄。他竟照常送來重禮相賀,似乎不記得當時幫白愁飛挖掘密道的,就是他的八大刀王。


    方應看尚且如此,蔡京更不用說。他為相日久,根基深到不可撼動,在朝廷、在深宮、在江湖,均有大批友軍同盟,且深得皇帝歡心,擁有隻手遮天的地位。二十年來,想殺他的人不知凡幾,卻沒有一個成功。連長孫飛虹那等人物,都惜敗於元十三限,其他人似乎試都不必試了。


    更糟的是,諸葛神侯亦不讚成江湖俠士刺殺蔡京。他曾說過,蔡京一死,蔡黨必然四分五裂,各自拉攏人馬爭權奪利,陷入更嚴重激烈的黨爭。黨爭亦必定波及江湖,引發武林幫派摩擦鬥爭,極易造成血流成河的悲劇。中原動亂之時,外敵將瞅準時機,再度入侵宋國疆土,然後一發而不可收拾,情勢說不定比現在更糟。


    正道魁首已亮明立場,普通江湖人隻能徒喚奈何,等著他在未來的某一天,說動皇帝進行肅清和改革,由上而下地拔除蔡黨。他們萬萬猜不到,直到烽煙四起,汴梁城破,照樣還是等不到。


    與後台深厚的方應看、眾望所歸的蔡京相比,“招討大將軍”童貫居然是最容易的目標。他平時居於深宮,常人難近。但皇帝喜愛出宮走走,結識花街柳巷的名妓花魁,最常陪伴在旁的親信正是童貫。


    換句話說,隻要有足夠的耐性,幾年如一日地追查蹤跡,早晚能在宮外遇上他們。以蘇夜的武功修為,見到他的人之後,殺不殺僅在一念之間。如今最大的問題在於,黑光上人橫死元神府,勢必嚇倒皇帝,導致他暫時放棄出宮獵豔。她得等到什麽時候,才能等到類似機會?


    總之,兩年時光看似很長,實則取決於她的運氣。她必須謹慎再謹慎,小心再小心,才可能成功摧毀這幾座壓在朝野頭頂的大山。


    太陽漸漸行往天幕正中,不知不覺中,時間居然快到正午了。蘇夢枕頸後墊了個枕頭,和她討論至今,不但未覺疲憊,目光還越來越明亮。


    奇異的是,他的氣質未曾稍改,仍像長夜中的寒火,隻不過火種旺盛了十倍、百倍,之前是星星點點,此刻是烈火燎原,再也不必擔心它會隨時熄滅。


    討論接近尾聲,他忽地提議道:“我可以幫你。”


    這句話的腔調十分平淡,但其中深藏著的期盼,在他目光裏表露無遺。他慶幸她暫時不會走,詫異於她的雄心壯誌,然後,殷盼著能幫上她的忙。他不會漏過她的孤獨和憂鬱,也忘不掉她那若有所思的神情。她毫無疑問替他高興,可這絲浮於表麵的歡愉,僅是露出水麵的冰山一角。


    蘇夜登時一愣,似是遲疑了一瞬,接著苦笑出聲,不讚同地道:“這些事情後患無窮,處理不好的話,將獲得抄家滅門的大罪。我不能連累你。你得負責成千上萬名兄弟,也不能被我連累。”


    說完後,她陡然一聲長歎,繼續說道:“不然,你以為我為啥終日頂著個鬥笠,把自己裹得嚴嚴實實?從一開始起,我便考慮割裂兩個身份,使人聯想不到金風細雨樓。我特意來救你,別讓我的心意毀於一旦。”


    蘇夢枕沉默片刻,淡淡道:“既如此,我也沒什麽好說的了。”


    蘇夜自覺語氣太過生硬,趕緊換過話題,笑道:“此外,我建議你保守機密,繼續裝病,不要讓人發覺你生龍活虎,大驚之餘,把矛頭全部指向你。但裝不裝都在你,我隻是建議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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