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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枚藥丹,毫無疑問正是當世所無,藥效通神的七返靈砂。


    它堪稱醫藥界的觀音菩薩,具有“度一切苦厄”的效用。隻要服藥人脈息猶存,尚未斷氣,它就能救得過來,並驅走所有的毒病傷痛。蘇夜從第一次進副本曆練,逐步積累到今天,終於下定決心,將它贈給這個世界的蘇夢枕。


    她做事討厭拖泥帶水,卻因事關重大,足足考慮四五個月,才有了今夜之行。


    蘇夢枕中毒之後,被迫斷腿保命。但毒性侵入機體,萬難祛除,與他共存多年,並加速惡化他病情。劇毒、腿傷、二十餘種重病加在一起,一刻不停地摧殘著他。他仍然不肯服輸,堅持了七年有餘,非要等到選定的繼承人返迴京城,才願意撒手棄世。


    在他心中,“放棄”從不是一個可行的選項。


    然而,頑強歸頑強,現實卻不會隨意誌變化。病情發展至今,已超出了蘇夜的能力,讓她也束手無策。


    她為師兄診治時,可以極度耐心,不驕不躁,用先天真氣一點點進行調節,增強激發他自身的元氣,在驅離病魔同時,繼續保持各種病疾的平衡狀態。而且,她還和程靈素、樹大夫等人共同討論,探討出最有把握的方案,不至於輕率怠慢,造成更大損傷。


    到了這地方,她麵對重病的蘇夢枕,一下子成了麵對刺蝟的虎豹,圍著那團刺不停轉悠,就是找不到地方下手。她絕望過後,想請舊識幫忙,卻得知樹大夫已被白愁飛害死。


    因此,但凡她還想救他,就別無他選。


    她認為,師兄病況比這個蘇夢枕好得多。用後者作對比,前者起碼能夠再活十年。十年時間,足夠她再兌換一次七返靈砂。而且養傷期間,她的先天功又有進益,功力不退反進。她隱約覺得,以後不用藥物,單靠她練出的先天真氣,說不定也能治好他。


    一個有救,一個無救。一個和她活在同一個世界裏,一個將在兩年後分開。無論怎麽看,她都應該把七返靈砂送給沒救了的那一位。


    為了這粒丹藥,她曾出生入死,幾經艱險。如今到了用出去的時候,她並不覺得遺憾,心裏隻有欣慰感覺。她總算放下了心,確認自己走後,他仍可無病無災地活下去。


    她內心經過多少審慎思考,蘇夢枕當然不知道。她給過他很多藥物,大多無功無過,最多隻能緩解症狀。過個十幾天,他的狀況又會迅速發展到服藥之前。與其說治病,不如說勉強拖延生命。


    這枚藥丸固然珍貴,卻隻是不知從何處覓來的珍稀藥品。他領過的情數也數不清,還也還不了,再添這一樁,似乎也沒什麽要緊。他何曾想到,它的貴重程度足以淩駕於所有人的想象邊際。


    他托起它,最後看了一眼,稍稍有些可惜,心想不該把它浪費在將死之人身上。但他不願引蘇夜不快,因而一言不發,直接仰頭吞下。


    七返靈砂看似一團火焰,藥性亦如烈火一般。它入口即化,化作奇香透骨的涎液,無需吞咽,自動滑進喉嚨,讓神誌不清的人也能順利吞服。


    涎液入腹,如同吞下了一座火山,在丹田上方轟然爆發,冉冉升騰。一股強烈熱氣推動經脈中的內力,遊走四肢百骸,開始對抗髒腑中病變的部位。這場異動速度奇快,卻毫無痛苦,隻有暖洋洋、熱乎乎的舒適感,仿佛把身體泡進了溫度適宜的熱水裏,說不出的舒服。


    蘇夢枕未及反應,周身忽地一軟,滑落輪椅之中,竟在一瞬間陷入沉睡。


    蘇夜霍然站起,險些擦到桌邊的文卷。她三步並作兩步,上前一看,發覺他體溫正迅速升高,快速升到常人高燒的程度,自此穩定不變。不過,無論表征如何改變,他脈象始終強勁平穩,一改過去的虛弱衰朽,似與正常人無異。


    她觀察了一刻鍾,總算確定這隻是靈丹起效,使他沉沉睡去,並非洞天福地賣了她假藥。


    在這種狀態下,即使外界山崩地裂,天翻地覆,他也不會蘇醒。她把他搬到床上,再把椅子放在床邊,坐在椅中守著他,每隔一段時間,就伸手探他脈搏,將內息輸入他體-內,細查筋骨、五髒、血脈的好轉征兆。


    七返靈砂的簡介裏,寫著“脫胎換骨,易筋洗髓”。這八個字落入習武之人眼中,往往惹得他們心旌動搖,貪念大生,說不定馬上會出手爭奪。但是,脫胎換骨絕對不容易,而是一場漫長的征程。


    這不是她的征程,卻與她休戚相關。她像個小護士,在旁照顧一整夜,全力以赴觀察他,生怕他體質過於虛弱,中途出了岔子。


    服藥後半個時辰,蘇夢枕額上汗出,遍身大汗淋漓,卻沒有汗水應有的氣味,反倒帶出濃重的怪異藥味,似乎過往所服的藥劑,都於此時排出體外。寬敞空蕩的臥室裏,藥氣極為濃烈,猶如憑空多出個煉藥的爐子。


    然後又過一個時辰,他斷腿傷口出現異狀,流出不少摻雜灰濁顏色的淤血。淤血排空不久,傷口腐爛的地方紛紛脫落。傷口本身不斷收攏愈合,不再因為毒性滯留,遲遲無法收攏。花無錯、餘無語二人聯手做戲,打在他腿上的“綠豆”劇毒,今夜總算餘毒全清,再無後患。


    至此,他的高熱亦緩慢下降,降至不高不低的水平,再也沒有任何波動。


    到了這時候,即使蘇夜不懂半點醫術,也能看出他好轉之快。這一夜,她職務像護士,勤奮的堪比蜜蜂,終夜忙忙碌碌,不斷替他擦盡汙血,最後再換過床單和衣物。換完後,她把舊床單與舊衣放到一旁,準備天明燒掉,避免外人發覺。


    待塵埃落定,她站在床畔,無聲透出一口氣,忽覺十分疲乏,趕緊坐迴那張古怪的大木椅,長長歎息了一聲。


    對她來說,時間過得簡直飛快,好像還沒做多少事情,深夜已經消逝,黎明已經到來。蘇夢枕則是完全不同的另一番感受。


    他記得自己睡著了,不再是徹夜輾轉難眠,折騰到疲乏不堪,最終勉力打個盹的那種,而是久違了的深沉好眠。


    他整個人如同沉入深海,周圍黑暗寂靜,一片空無,迴到出生前不生不死的階段,沒有任何外物幹擾,甚至失去了自我意識,變成無邊虛空的一小部分,遺忘了時光流逝。


    這隻是一個普通夜晚,他的感受卻無比漫長。直至破曉時分,清晨陽光射透雲層,普照大地,他忽然心有所感,立刻睜開雙眼,疑惑地凝視從窗外射進室內的柔和光線。


    他先看到晨曦,再看到晨曦沐浴下,一臉若有所思的蘇夜。她神色極為嚴肅,臉上卻發著光,不知是日光反射,還是她自身肌膚的光澤。


    這一刻,他產生奇異的惘思,分辨不出夢境與現實。他遲疑著,迴想著,忽地想起入眠之前,她給了他一粒丸藥。從那時起,他喪失了所有記憶,或者說,他的意識在那時中斷,一口氣睡到了天亮。


    他有理由相信,這件事確實發生過。但與此同時,他感到渾身輕飄飄的如在雲端,輕快舒適到了極點,無風亦可禦風而行。一切痛苦不複存在,髒腑內如萬蟻咬噬的麻癢痛感,也好像是一萬年之前的問題。


    有記憶以來,他從未這麽輕鬆舒服過,即使去瑤池仙境,品玉液仙果,感覺亦不會比現在更好。


    這種感覺的名字叫作“健康”,是世間無數平凡人物,一出生便擁有的好處。他們把它當作理所應當的事物,很少有人費心珍惜,等到失去它的一刻,又捶胸頓足,悔恨不迭。


    蘇夢枕認識這兩個字,卻沒辦法體會它的真實含義。它是如此珍貴,如此重要,如此稀奇,當場讓他迷惘至極,懷疑自己身處夢境。


    如果這是現實,那麽,他的病呢,他中的毒呢,他離死亡近的不能再近的軀殼呢?它們都去了哪裏,為何像消失了一樣?


    他茫然盯著蘇夜,希望這個出現在他夢中的姑娘,趕快給他一個解釋。但蘇夜隻是微笑一下,用十分好聽,也十分遙遠的聲音問:“你感覺怎樣?”


    這聲問話如擊穿迷霧的閃電,振聾發聵,驅散他的萬千疑問。她看似虛幻飄渺,實則無比真實。她坐在那裏,正對窗口,時而瞟著朝陽,時而瞟向他,成為連接他和現實世界的橋梁,導引出他的清醒認知。


    忽然之間,他明白了。原來他已經成為正常、健康、與病弱無關的人,原來病魔一夜之間離體而去,放棄了他這塊肥田。這居然不是夢,這居然是真的。昨夜蘇夜催促他服藥時的急切,此時也有了解釋。


    他怔怔望著她,同時望著外麵澄淨透明的日光。驚喜之情有如洪水,淹沒了他的思緒。他的高興與感激,使他動容不已,形成在他臉上絕少看見的興奮表情。


    然而,興奮尚未過去,他突然間好一陣恐懼,下意識出聲問道:“你……你是不是要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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