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一早,夭夭背著小手站在張先生麵前,當著瞠目結舌的眾童子的麵,背完了小半本《論語》,又交上了厚厚一遝二十張臨好的大字。張先生展開看時,紙上寫的是板板正正的顏體,一看便是由趙將軍親自指點;又有以衛夫人的簪花小楷抄就的一篇前朝杜工部的《兵車行》,字字如梅傲雪,頗見風骨。


    張先生當堂抽選《為政》《雍也》二篇中數段考她文義,見夭夭從容不迫,隻略微沉思片刻便一一答出。先生想著該是夭夭在白山時受過教育,因此雖頗為驚異,但也未多問,隻是加重了她當日的課業。除早課間為她講解數篇《論語》外,又令她抄寫《急就篇》及額外背誦一兩篇自己選就的詩文辭賦。要背誦的文章都是熟悉的,無非是魏晉大家或前朝韓柳的文章,隻是抄寫十分費事。夭夭擔心被這古怪的老頭子當眾打手板,隻好整日在老趙的書齋內挽著袖子奮力抄書,幾乎到了廢寢忘食的境地。等她繃著小臉抄完了那近兩千言的《急就篇》,老趙方笑著對她說,張先生讓她抄書是為了令她早日識字;夭夭聽完,當即便把筆甩出去老遠。


    重陽當日,學塾裏放了一天假,闔府的小屁孩們都十分喜悅。


    按照將軍府的規矩,清晨合族的男丁皆要去宗祠祭祀祖先,府中按例分發菊花酒、重陽糕、茱萸佩等過節之物。除各房小輩要為尊長敬獻節禮外,平輩們亦會互贈禮物以賀佳節。


    夭夭雖是客居,但按照老趙的話她也“算是半個趙家人”,自然不能免俗。自數日前,夭夭便在藏麟齋向汝元、予京問清了這趙氏長房內兄弟幾人、妻妾幾房、誰嫡誰庶等事,迴頭即著手指揮楊阿嬤和小梅、小桃準備各色禮品,以備重陽送禮之用。 夭夭又突發奇想,挑燈夜戰為老趙做了一隻簡單的荷包,還歪歪扭扭地繡上了一朵五瓣桃花。繡完了又害羞,猶豫著要不要放在禮品盒裏。


    一大早,趙楮便遣汝元、予京帶著一行十數名軍士,或抬或扛,往依雲小築流水樣地送東西,一問方知道,這些大半是白山那邊給她送的吃喝衣用等物,甚至還有兩口袋喂白狼的幹肉、粗糧。老趙送了一套自用的文房四寶、一本親手斷好句的《孝經》及數套顏真卿的字帖;還令人提了一籠子毛絨絨、胖乎乎的嫩黃小鵝崽子送來給她養著玩。另有兩簍子鵝蛋及數匹衣料則給楊阿嬤、小梅小桃。


    令夭夭意外的是,完顏部的茂林王子也從雪山順手給她送來了一串十分有異族風情的綠鬆石雜瑪瑙、青金石鏈子。


    夭夭想到小四,突然記起她臨走時叮囑的事情來,趕緊把她留下的彎刀和靴刀找出來,分別送給汝元和予京。予京握著那鋒利無比的焦尾彎刀十分滿意,望著汝元隻是笑。汝元得了一把靴刀有些不滿,不解地問夭夭為何小四給他的是一把吃飯的家夥,給予京的卻是殺敵的兵器?夭夭說那小四走的時候就是這麽交代的,她也不知道為啥,要不你去雪山親自問問。汝元聽了方才無奈作罷。


    他們這一隊人來得正好,被夭夭順手抓了個差,令他們將自己準備的重陽節禮一一分送於各處。


    自己則帶了汝元予京、小梅小桃去往嘉樂堂,親自為趙老爹送了一枝粗壯的百年野山參,兩張油光水滑的上等墨色狐皮,一匣子楊阿嬤親手做的五色重陽糕,嘴甜地祝他活到九十九不顯老,趙老爹聽了十分歡喜,連連誇她懂事孝順。


    老趙此刻正好也在嘉樂堂內,看她的眼神中似有一絲期待,夭夭無法,隻得當眾將給他的禮物奉上:一盒子虎骨、一瓶熊膽粉以及一枚茱萸佩,為了掩人耳目,她把那瓶熊膽粉裝進了桃花荷包裏。老趙從盒子裏拿出那隻粗製濫造的荷包,細看了,又在手裏捏了捏,看著臉紅過耳的夭夭,似笑非笑地朝趙老爹說,“看來要盡快給夭夭找女師傅教針線了,這樣下去可了不得。”


    “那隻是裝藥材的荷包.......”夭夭見老趙正在細細“欣賞”她的繡活,恨不能找個地縫鑽進去。


    “我們武將之家,倒不講究女紅針線這些;不然要那針線上的人何用?夭夭隻要學些詩書道理,將來能當家理事、相夫教子便好。”趙老爹瞧了一眼那荷包上繡的五瓣桃花,雖手工稚拙,但看得出是用了心的,見夭夭紅著臉窘得可憐,便一邊訓兒子一邊耐心地安撫她。


    “阿翁——”聽到“相夫教子”四字,夭夭有氣無力地喚了趙老爹一聲,感覺自己整個人窘得快燒了起來。她為什麽要做那個破荷包啊?為什麽——


    重陽節後,夭夭的課業越發繁重,那張如賓張先生收了她的禮,並未拿人手短,反倒對她盯得更緊了。


    夭夭學完《論語》與《孝經》後,張先生見她“孺子可教”,便親自到了嘉樂堂拜見家主,建議令夭夭繼續在學堂修習《孟子》及“五經”,理由是“為將軍府的未來打算” ;趙老爹狠了狠心便點了頭。又想著這一個月來,夭夭每次來嘉樂堂吃早飯,恨不得把書本擺飯桌上的可憐樣子,就令張如賓授業之時不可過於嚴苛,“貪多嚼不爛”,別把好好的孩子給管傻了。老趙正好在旁,三人便商定,每學十篇書就給夭夭放假三天。


    漸漸地,學塾便不平靜了起來:有眼紅夭夭有假期的,有心中不平張先生偏重她的,又有一些曉事早的少年見她長得好看、私心要與她結交的。夭夭忙著掙假期,對招惹她的這幫小孩兒一概當空氣不搭理。不多久,滿府裏就又傳出她孤高自許、目無下塵的流言來。


    趙楮為了方便夭夭讀書,幹脆令人把花園東北角朝南的兩間屋子收拾了出來,作為她的臨時午憩之所。後又索性將小梅、小桃及她的“寵物”白狼一起遷至藏麟齋,好於日間陪伴、照料夭夭。幾個女孩兒正值貪吃的年紀,老趙便讓人每日去街上采辦些零嘴兒,蜜餞、點心及各色炒貨,夭夭帶著小梅小桃吃得合不攏嘴。他雖軍務繁忙,倒是從來不忘一日三遍地陪夭夭溫書、寫字及講論文義;夭夭若要他多陪一會兒,就裝傻說不懂、不會、困了,老趙也不拆穿,依舊十分耐心地把“輔導”她當成一件正經事來做。在藏麟齋過了幾天,夭夭見趙楮日複一日過著單調的日子,特別是對自己的態度,與在白山時無二,先著急起來。


    於是,夭夭慢慢地改了裝束。上學時一副垂髫女童的裝扮,頭上頂著兩個圓髻,兩條小辮子綴著珍珠垂在耳後,麵上的額妝花鈿每日翻新,衫裙一水兒的粉色、柔黃,望之似一個精致的年畫娃娃。迴來時便把頭發散了,用一根精致些的簪子綰個最簡單的發髻,身上也換了略成熟些的衫裙,每日清水洗麵,抹些淡雅些的香膏便罷了。如此一改,先有些不適應的便是趙楮,以前她表現得好,老趙會讚賞地摸摸她的頭,或溫柔地捏捏她的臉兒,待她改了裝扮,男人似乎意識到什麽,再也不下手了。


    雖說這是正常避嫌的表現,夭夭依舊鬱悶無比:這下一點兒甜頭也吃不上了。


    得有耐心。夭夭給自己打氣。


    二人日常相伴,亦經常論及公務諸事。譬如田畝開墾、人口滋生、軍需用度等等,大家大族的人口土地乃至日常開支是極為煩冗複雜的,夭夭自己還有塊不小的封地,老趙看她鬼畫符一般地算加減乘除,很快便能把數目核算清楚,不禁既驚且異。趙楮平生最喜李白的詩作,偶爾拿出一句兩句來與夭夭談論,不想她亦能見微知著,說出一些令人耳目一新的大道理來;甚至於評論史書通鑒、曆朝得失,夭夭亦能接上話來,且見識不低,日子一長,老趙似得了個小友一般,漸漸把她幼時淘氣無賴的樣子淡化了不少。


    閑的時候,若趕上夭夭掙到假期,趙楮便領著她去後山演武場騎馬、射箭;偶爾興致上來,也會將她帶出將軍府去通化城的街市上走一走,迴來便是一簍一簍的新鮮吃食,及各色的小玩物,夭夭也不私吞,迴去便給老趙的幾個孩兒送些,餘則自己與小梅小桃享用。有她陪著,老趙亦覺得日子比以前好過許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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