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蓁蓁,蓁蓁.............”


    那溫潤如玉的聲音響了又響,我蒙蒙然不知是夢是真不敢睜眼,突然麵上出現一陣難忍的瘙癢,無奈我睜開眼來,隻見那素衣白裳衝我淡然一笑,身旁滿樹嬌妍,微風襲來一陣如畫的梨花雨在空中翩翩起舞,我坐起身來怔怔的看著眼前的一切,心中大為震驚。


    “錚”


    他挑撥琴弦,眸中含笑,嗔道“不是說好了要與我合奏一曲的嗎?塤沒帶便罷了,居然還睡著了,害的我白白期待這麽久,你自己說說要如何補償我?”


    我靜靜的看著他並不作聲,鼻尖清香浮動,我伸手接過一朵在空中飛舞的梨花,那柔軟的觸感從指尖傳來,我怔怔的看著滿目流光四溢的花影,有些生澀的喚道“.........阿...煥?”


    他上下打量我一番,顰眉道“沒聽說葉家有兩位雙胞姊妹,你這是失了憶?還是為了避免補償我而要裝作不認識我?”


    我靜靜的看著他,口中一疊聲的喚他,他竟也不惱,我喚一聲他便應一聲,他有些不解道“不過三五日未見,怎麽今變得這般奇怪?”


    一團熱氣湧上眼眶,我抹了抹眼角的水漬笑道“三五日未見麽?我怎麽覺得是隔了幾世光景,阿煥,我好想你.............”


    他淡笑,輕點我眉心道“幾日不見,你這口舌的功夫越發的見長了!聽說梨園深處移植了一株玉雪梨樹,其葉如翡,其華勝雪似玉,淡香繚繞,久經不散,我先前隻聽過這株梨樹,還真未見過,不如一同去瞧個新鮮。”


    我點頭應著,剛要起身觸手一片冰涼,我恍恍惚惚的低頭,發現自己正坐在那嶄新的輪椅上,再次抬頭眼前那素衣白裳已變成了龍袍冠冕,他立於高處,君王之威無形壓來,那睥睨天下的眸中一片冰冷。


    我苦笑著自嘲道“我就知這一切都不是真的,留是留不住的,我隻是..........隻是想再喚你一聲阿煥而已。”


    不等高坐上的人發話,我猛然拔下髻上的素玉簪狠狠的向心窩紮去,刹那間眼前場景驟變,眼前一片漆黑,而我似被人扼住脖子一般無法唿吸,我握著素玉簪在黑暗中胡亂劃拉,隻聽黑暗中一聲痛唿,脖上的束縛瞬間消失,而我徹底的清醒過來。


    待我睜眼隻見一群太醫圍著我打轉,左右一看依舊待在我那寒窯一般的屋中,隻是屋中的陳設跟往日比大相徑庭,我深吸一口氣緩了緩神,隻覺得周身輕飄飄的如在雲中,一人影猛然撲到我旁邊,哽咽著聲音道“小姐,小姐,您終於醒了!”


    我輕聲問道“我.....這是怎麽了......喔!於一,於一人呢!”


    一開口將自己下來一大跳,不知為何自己的嗓子比農間老嫗還要粗糙沙啞,綠枝趴在我枕邊,抹淚道“小姐放心,少爺隻是昏了過去,暫時沒有生命危險,皇上說他私闖宮闈,不可輕饒,已經被關了起來。聽話於公公今兒一大早便趕迴了宮中,現下正跪求皇上,於公公是老佛爺身邊的老人了,有他開口少爺應該不會有事的。”


    我半磕著眼,長舒一口氣道“既如此,我便放心了。”


    綠枝哽咽著幫我攏了攏被角,強笑道“小少爺他沒事,小姐您也該關心關心自兒了,太醫說小姐身子屬溫性,到了冬日便越發的體虛不振,昨日一時激動氣血不調,便失了意誌,不過太醫已經開了藥,您隻要堅持吃藥,轉了春便沒事了。”


    一個小藥童端了一完熱騰騰的湯藥走來,綠枝喂我喝下湯藥後,我便又昏昏沉沉的睡了過去,一連幾日秋菱軒中太醫不斷,便是不把脈抓藥也會守在一旁不離開,陌生的宮婢頻繁在軒中往來,不是送些時令點心,便是一些有趣的小玩意,我一心掛念於一沒有心思放在閑雜身上,點心和小玩意堆成了小山,綠枝嫌進出礙事便捯飭到一隅角落中擱置著。


    三日後綠枝告訴我,於一已經安全出宮了,不過皇上下了詔,說是於一犯了重罪,自即日起,凡是無詔,於一及於家後人一律不得迴京。


    我終於放下心來,京城的水又深又渾,於一不迴來也好,總歸是能活的自在一些。


    雪漸漸停了下來,天空隱隱有陽光透過雲層折射下來,若是往日綠枝定會隔三差五的推我去院中賞雪,賞花,可自從我醒來便發現她與往日有些不同,時常沉默出神,偶爾幾次我提議去院中轉轉,她如臨大敵找了各種說詞,為了防止我偷偷下床,竟然將輪椅給偷摸藏了起來。


    自從喝了太醫開的藥房後我夢魘的毛病便好了不少,幾次午夜夢迴時總能隱約看見一抹明黃的身影站在床邊,待我想看清時那身影如鬼魅一般不見了。


    在夢中偶爾感受到一雙冰冷發顫的手撫摸著我隱隱作痛的小腹,那手中的顫抖和澀意透過厚重的被褥清晰的傳來。


    每當這時,我總是心口發酸,一股莫名的傷感滾滾襲來。


    醒來時枕巾上濕了大片,而我,眼角淚痕未幹。


    一個月後,天氣轉暖,宮中積雪化了大半,餓了一冬季的鳥兒陸續出來覓食,秋菱軒中進出的宮婢也日漸減少,唯有太醫會定時定點的來把脈抓藥。


    天氣變好了,綠枝也同意我下床出屋,時而推我至院中賞枯樹殘雪,後院的積雪也融了許多,一些地方已經露出了黑褐的地麵,綠枝做的竹筐陷阱依舊擱置在那狗洞旁邊,隻是那支起來的竹筐被風雪摧殘的生了不少黑色的斑痕。


    總是喜歡出門趴牆角的小彥子說最近宮中似乎有大事要辦,他瞧見了許多繡娘都圍在一匹紅錦錢穿針撚線,就連司飾宮也是如此,夜夜通宵達旦,也不知道是什麽日子讓宮中兩大司這樣忙碌。


    綠枝叱他一句,訓他愛趴牆角,管他外麵要做什麽驚天動地的事兒,咱秋菱軒一概不管,小彥子蜷著脊梁縮迴了自己的小屋中。


    我笑綠枝火頭太大,小彥子是自小入的宮,如今年紀尚小,一直在底層活著,沒在哪些正經的主子跟前服侍過,一直喜歡東拉西扯的,就圖個開心,甭管明天天會不會塌下來,今兒人家要開心一天,這個心境的算是千裏挑一的,有他在身邊說說笑笑,日子也不算過的無味。


    綠枝沉默著不說話,推著我停在了一株冒了嫩芽的桃樹下,看著這瘦骨嶙峋枝丫單薄的桃樹,我突然覺得齒間酸澀難耐,一股無名的傷感油然而生。


    我自顧推著輪椅向前行了兩步,輕歎一聲道“我知道你在惱什麽,不就是幾件發釵嘛!又不是接過,往日那麽多都整修過來了,還不成還怕這幾個完成不了!”


    綠枝憤憤道“什麽幾個,明明是兩整套,這還不算完,竟然讓您在十日之內打造一支玉骨釵,就是十幾個掌珍坐在一處,也要半年才能完成,這根本就是強人所難,故意為難您!”


    我抓了把殘雪在手中揉捏,這雪不像剛剛落下時那樣鬆軟,在寒風的磨礪中變得十分僵硬,非常硌手。


    前幾日中宮的宮婢將小山似的匣子流水般的捧進了秋菱軒中,說是皇後娘娘生辰在即,要我打造兩套首飾供皇後挑選佩戴,另外還點名要我打造出一支玉骨釵來。


    玉骨釵不同與尋常發釵,選其材料便是翱翔天際的雪雕翅骨,雪雕中擁有白玉翅骨的百不得一,且雪雕靈敏過人,聞風便不見蹤影,又不喜群居,狩獵雪雕實則是件難事,狩的擁有白玉骨的雪雕更是難上加難。


    若是再碰上走黴運,就是終其一生也不見得碰上一隻。


    得到白玉骨後必須將其打磨成釵形,用陰陽鏤空刀法在正反兩麵刻上設計好的花樣,然後拋光累絲,鑲嵌,其工序確實繁瑣。


    隻不過,被父親磨礪了這麽些年,這點為難我並不曾放在眼中。


    這玉骨釵與旁人來說不過是件要多花一些銀兩才能買到的釵飾,但與我來說卻有著重要的意義。


    傳聞遠古時期,黃帝十分寵愛自己的正妻,也就是曾母儀天下的嫘祖娘娘,黃帝與嫘祖共挽鹿車,伉儷情深,視為天下帝後恩愛的典範。


    年少時黃帝意氣風發,射為禍一方的食人雕,剔其白玉骨贈與嫘祖娘娘,嫘祖娘娘親手將其打磨成釵,雖然做工不及掌珍精細,但畢竟是出自嫘祖娘娘之手,嫘祖娘娘身後,黃帝便將那玉骨釵時時帶在身邊,帝後之情撼動天地。


    此後民間也多了一習風俗,男子求婚必先射一隻飛雕送給女方,不管這飛雕裏有沒有玉骨,女方都要將其翅根上的肋骨打磨成釵,出嫁時佩戴出閣,以示男女情深,夫妻和諧之意。


    隻不過這風俗轉了幾千年到如今早就淡化的不能再淡了,我也是因緣巧合下才知道這曾經的風俗,因帝後情深實在令人向往感動,這玉骨釵便成了我心中的至寶。


    而這至寶是藏在我心中最深的秘密,世上隻有一人知曉。


    那日梨花正濃,我與他坐在聽景亭中賞花,一隻黃雀飛來站在花枝中啁啾低吟,我玩笑說“聽聞當年黃帝贈嫘祖娘娘白玉雕骨,添了一習雕骨定情的風俗。如今時過境遷,卻不說這風俗已逝,隻單雕影便難已尋見,白玉雕骨我是不敢想了,日後你送我兩隻小黃雀就好,黃雀善喉,打發著聽小曲也是高興的。”


    他淡然一笑,抬眸看向花海盡頭的煙波暮靄,對我說道“既然蓁蓁喜歡,又何必以瑕替珍,隻要蓁蓁歡喜,便是將天下所有的白玉骨都尋來送與蓁蓁,我也甘之若飴。”


    他是送來了白玉骨,但卻要我用這白玉骨為他真正心愛的女人打造玉釵,我一直期盼嗬護的秘密赫然成了別人把玩的笑話。


    都說世態炎涼,其實最涼薄的便是無情的負心人。


    十日之後,我以為會有宮婢來取那打造的白玉骨釵,誰知小彥子慌慌張張的跑過來,說是中宮的鳳輦停在了秋菱軒外,那位母儀天下的尊者似乎親自來了。


    不等綠枝推我出門接駕便看見一行人向這邊走來,在一眾宮婢之中那抹金皇的身影尤為顯眼,我輕歎一聲,連襟正色道“綠枝,開門,接駕。”


    眼見那款款而來的身影越來越近,直到門檻前那金晃晃的足屐便停了下來,待我們開口跪迎後,隻聽她開口說道“行了,你們都退下吧!本宮與葉家主說些體己話。”


    一旁的宮婢諾了一聲便悠然離去,綠枝眉間憂慮不肯動身,詢問似得看了看我,我微微額首示意她離開,她又踟躕一陣才緩緩離去。


    許久不見孟樂,如今眉眼間一顰一笑如往日判若兩人,當年英姿颯爽的的神情徹底逝去,一舉一動中滲透著女性的柔情和皇後的威嚴。


    逶迤拖地的鳳冠霞帔灼灼生姿,纖細白嫩的玉手溫柔的搭在已經隆起但還不甚明顯的小腹上,撫摸小腹的起落間盡顯母愛的光輝,眸中流光溢轉時那無法隱藏的期盼和溫柔溢於言表。


    那身負重任的身姿圍著我幽幽轉了轉,口中嘖道“麻雀雖小倒是樣樣俱全,這秋菱軒並不像從外麵看的那樣瘡痍不堪,倒是還是有一分清淨的雅致,如此美景佳人,不怪皇上心中時時記掛。”


    我行禮道“皇後娘娘玩笑,罪奴不敢當!”


    我將那放置在紅綢金盤中的玉骨釵高高捧起,她略略掃了一眼,便將那釵放在手中把玩起來,我取出一旁描畫的花樣對她說道“玉骨釵取自雕之翅骨,做成釵來佩戴,不僅輕若無物,風過之時還會響起清脆的聲響,十分悅耳動聽。”


    “罪奴將玉骨釵打磨成合歡花狀,上麵用了陰陽鏤空兩刻,正麵刻了一鳳一凰,鳳凰和鳴,以示帝後情深。反麵刻了煙波巒嶂,雲海浩蕩,以表國運昌和,強民富國。玉骨釵立於陽光下,陰陽兩刻便相映成輝,灼耀其華。罪奴笨手笨腳,獻此瑕物,還望皇後娘娘請勿怪罪!”


    她輕嗬一聲,將那玉骨釵隨手扔迴了托盤中,似笑非笑道“普天之下若論打釵的手藝,你自具第二,怕是沒人敢認第一了。”


    我道“皇後娘娘謬讚,罪奴惶恐。”


    她又笑道“你我相識十多年了,你那無法無天的性子本宮一清二楚,惶恐二字怕是說的早了些。罷了!這玉骨釵隻要是出自你手便可,至於花樣如何,做工如何,都不是什麽要緊的。你盡心為本宮做出了這不俗的玉骨釵,本宮心中很是歡喜,上你一枚玉扳指,以做嘉獎。”說罷便從袖中摸索出一個物件扔到我腿上。


    是一個粉綠色的荷包,針腳細致,花樣樸素,隻是年頭似乎有些長了,落在我腿上時荷包口倏然打開,一個紅不紅黑不黑綠不綠的扳指“咕嚕”一下滾了出來。


    我心中驟然一沉,陰冷的寒氣順著脊梁瞬間湮沒那隱隱發顫的四肢百骸。


    落在我腿上的,是一枚翠玉扳指,上麵雕刻了一簇生機勃發的幽蘭。


    玉是好玉,正經的首山芙蓉玉,我親自選的。雕工也不差,我親手刻的。


    但是,原本晶瑩剔透的翠玉扳指上染滿了血跡,有一些血跡已經變成了黑褐色,扳指上似乎經曆了大戰,上麵有一道深深的傷痕,被血跡一汙,看起來更加的觸目驚心。


    我強壓著緊繃發顫的心弦將那枚血跡斑斕傷痕累累的扳指攥在手中,抬眸看向那似笑非笑的眼眸問道“皇後娘娘,家父現如今正在邊疆守界,這玉扳指為何會在您這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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