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十二日 蘇木山大營


    李望舒從來不是能低頭服軟的主,和莫羅渾不歡而散後,當天醜時就隻身一人離開蘇木山大營。


    張啟崔堯臣都不同意隨她去西涼,於是她幹脆誰都沒叫,免得這幾個人胳膊肘往外拐,誤了自己的大事。


    莫羅渾嘴上威脅要羈押永樂公主,但終歸是虛張聲勢的氣話,也不可能真的專門安排人看住李望舒。


    所以東邊天泛起魚肚白的時候,李望舒已經離開蘇木山大營五六十裏地了,再走十幾裏地就可以完全離開胡人的地盤,然後往東繼續疾馳一天多就能趕到盛樂城。


    就在她馬上要離開胡人地盤的時候,一夥胡人騎兵從北麵出現,大概百十人,甲胄齊全精良,將李望舒團團圍住。


    蘇木山在南邊,所以這些人明顯不是莫羅渾派出的人馬。


    為首的中年男子,拉下鬥篷上的風帽操著流利的漢語,在馬上對李望舒拱手道:“永樂公主,我們右賢王請您去烏爾格王帳一坐。”


    李望舒攥著韁繩瞧著那胡人,覺得實在麵善,那胡人也任由她打量,又忍不住道:“公主可還記得在下?”


    李望舒聞言開始蹙眉迴憶,最終瞪大雙眼:


    “啊!你就是那個誇本公主識貨的敕勒總使節,喀日其!”


    此人聞言哈哈大笑:“公主啊,您可真是好記性,七年不見還能認出在下。”喀日其笑嗬嗬的開口,依舊當年那副和善又圓滑的樣子。


    “你不是也一樣,所以你之前一直在蘇木山大營?”李望舒冷笑一聲,用流利的鮮卑語迴他。


    喀日其拱拱手算是承認,然後對手下吩咐將公主的刀卸了,李望舒自知硬碰硬也是自討沒趣,幹脆束手就擒。


    喀日其抬抬下巴,眯著眼笑問:“公主您是自己走,還是我們綁著您走?”


    “本宮自己會走!”李望舒自然不願意被綁著,一邊思索著對策一邊被脅迫著跟著他們掉轉馬頭,朝北方而去。


    一行人所騎皆是膘肥體壯的良駒,一個白天的功夫就趕了快兩百裏的路。


    到了晚上,一行人趕到於延水下遊一帶,飲馬補水後便臨近河岸紮營歇息。喀日其怕李望舒趁機逃跑,道了句得罪,就命人把她結結實實地綁上了。


    因為是急調兵,沒有帶火兵炊具,行軍途中,士兵們都是自帶幹糧。喀日其掰了半個胡餅烤熱後喂給雙手被綁的李望舒,然後和她在篝火前沒話找話:


    “條件簡陋,委屈公主了。”


    李望舒狠狠地咬了一口邦邦硬的餅子,鮮卑語極其流利,語氣平淡:“知道委屈了本公主,還不給本公主鬆綁!”


    喀日其沒有接話,反而開始細致地打量起李望舒,看的她渾身發毛:“你這鳥人,這麽看我作甚!”


    “我就想不通了”,喀日其嚼著胡餅,實話實說:“您究竟許給莫羅渾王子下了什麽迷魂藥,怎麽能迷的他甘心屈降漢人?”


    喀日其委實想不通明明自己當年離開魏國時,莫羅渾與這跋扈公主還是一副針尖對麥芒之態,怎麽現在就叫莫羅渾對她死心塌地。


    都說漢家皇室慣會拉攏幕僚、操控人心,如今算是再次見識到了。


    李望舒聳聳肩,漫不經心中透著一點得意:“那自然是本公主的國色天香,讓你們家王子折腰俯首。”


    喀日其忍俊不禁:“這個在你們中原叫什麽?叫‘美人計’對吧?”


    見李望舒一臉受用的點頭,他又搖頭直言不諱道:


    “公主您確實是有幾分姿色,但在下多年來走南闖北,見過的美人數不勝數,您的美色....嘖,連前十都排不上,更別提王子他本人就是世間罕見的絕色美人,怎麽可能中您的美人計...”


    “本公主前十都排不上?!!”


    李望舒惱羞成怒:“那第一是誰?”


    先前孛日爾斤評價自己不甚貌美就讓她火大,現在想想他們胡人的眼神指定多多少少帶點毛病!


    “第一啊...”喀日其迴憶起那位絕色的高庭公主,眉眼都不自覺的心猿意馬起來。


    凡是見過梵依奈公主的人,無不被她的美色所震撼,那種豔麗實在是驚心動魄,能讓天地為之黯淡。


    “無論中原還是外邦...”,喀日其緩緩開口:“第一美人都當屬我們右賢王的閼氏——西域白玫瑰,也就是莫羅渾的生母。隻要您見過一次,便知道什麽是真正的天仙美人啊...”


    喀日其撥弄了幾下麵前的篝火,讓木柴燒的更加猛烈:


    “當年我們右賢王為求娶她,可是大費周章呢,但這西域美人為了拒婚,不惜與人私通,珠胎暗結...”


    “所以,莫羅渾的生母就是這麽得罪的敕勒王庭嗎?”李望舒有些驚詫的挑眉。


    梵依奈上一世死的太早,李望舒沒能一睹芳容,但依稀記得莫羅渾和自己講過梵依奈公主被苛待就是因早些年得罪過敕勒王庭。


    喀日其冷笑一聲:


    “沒錯。這種羞辱,我們王庭是不會容忍的。高庭後來又奉上美人數百黃金萬兩,想借此平息我們的怒火。這個在你們中原有個成語,叫什麽來著?”


    “塞翁失馬。”李望舒用漢話脫口而出。


    喀日其搖搖頭,用漢話道:“那叫亡羊補牢,為時晚矣!”


    “我們右賢王年輕氣盛,不可能咽的下這口氣。我們發兵沒幾年就踏平了高庭。最後,西域白玫瑰兜兜轉轉,還是落到了我們右賢王手中。”


    “橫搶硬奪,兵出無名,你們敕勒早晚會遭報應!”李望舒眼底浮起一層怒意,上輩子被莫羅渾強取豪奪的經曆,讓她對這位未曾謀麵的亡國公主生出了許多同情。


    喀日其也不惱,麵上依舊堆著和善的笑:


    “小公主啊,與其為別人打抱不平,您還是操心操心自己吧。


    梵依奈公主手段高明,現在已是右賢王閼氏了,與右賢王是和和美美,恩愛無比。用你們漢人的話,就是‘識時務者為俊傑’。”


    這位敕勒使節素來話多,一旦打開話匣子,就沒完沒了起來,他聲音摻雜著劈啪作響的火聲,把思緒拉到兩年前:


    “兩年前我們柔然與中原開戰時,莫羅渾王子還在你們魏國為質。大汗帳下的王子這麽多,他本就是身份尷尬,所以我們都打算把他當棄子。


    但是梵依奈不知道給右賢王吹了什麽耳旁風,硬生生地又拖了半年多,直到王子逃迴來,我們敕勒才正式發兵。”


    李望舒順著喀日其的話,也漸漸迴憶起上一世的事情,當時柔然確實是搖擺不定,直到自己把莫羅渾送迴敕勒,兩邊才撕破臉。


    “當時莫羅渾王子突然逃迴來,把我們都嚇了一跳,他一身的傷,把所有人都騙了,在你們中原這個叫什麽來著,‘苦肉計’對吧...”


    “你們敕勒...就沒有自己的詞嗎?!”


    “.....”


    李望舒實在忍不住吐槽,兩個人用鮮卑語交流,但時不時冒出一句漢語,屬實古怪。


    喀日其一直揚起的眉毛耷拉了下來,夜深露重的秋夜讓他忍不住低咳好幾下,多年的東奔西走,讓這位年近四十的使臣看起來比同齡人看起來更加滄桑:


    “這就是你們漢人的可怕之處,草原沒有文字,我們無法向你們漢人一樣傳下我們自己的故事。我們打下了江山,卻戰勝不了你們。所有入關的大汗,無一例外都會被你們同化成漢人。他們講漢話,書漢字,著漢衣,用漢製,最後赴泰山封禪,自稱漢室正統”


    “知道打不過我們,還不早日束手就擒,俯首稱臣?”李望舒抬抬下巴,言語間的狂傲與睥睨一切的眼神,讓喀日其忍不住迴憶起那個女人——契俟奚勃,他們草原的噩夢。


    喀日其十七歲的時候,精通漢語的他還僅是個名不見經傳的傳譯官。


    當時中原北伐已經接近尾聲,敕勒正與中原北伐軍割地和談,他正是敕勒前往魏國議和的隨行官員之一。


    也就是那次,他親眼見到了大家口中的地獄殺神,魏國昭武將軍宋欽蓮。


    她與身高九尺、虎背熊腰的傳聞大相徑庭。


    一身戎裝下的身形修長勻稱,她眉眼英氣秀麗,因為常年風吹日曬,小麥色的皮膚比一般的漢族貴婦人要粗糙,平添了幾分殺伐氣。


    可能是剛剛喪子不久,她看起來憔悴又暴躁,像失去幼崽的母虎,隻能無濟於事的狂怒心碎。


    抬眼看向敕勒官員時,一雙布滿血絲的鳳目所迸發出的殺氣讓所有人噤若寒蟬。


    談判時,她一口北齊口音的鮮卑話,逼得喀日其忍不住插嘴:“將軍,您講漢語官話就行,下官自會原封不動的翻譯。”


    喀日其當時剛任職不久,根本不知道自己貿然打斷大人們的話,足夠拉出去喝上一壺了。


    可對待他這個小小芝麻官時,這位地位和威望都極高的女殺神倒十分平易近人,居然有些不好意思地同他道了一句“抱歉”,然後又字正腔圓的講起漢話。


    二十多年前的談判細節已經記不清了,但喀日其永遠忘不了那人睥睨天下英傑的不屑,以及目空一切的狂妄。


    會談結束後,這女殺神還特意過來拍拍他的肩膀,莫名其妙說了句“你的漢話講的極好,辛苦你了”,簡直把他這個毛頭小子嚇了一大跳。


    直到在官場打磨多年後,他在某個深夜才幡然醒悟,那句“辛苦你了”,是給自己擋了大災。


    自己打斷雙方會談,屬殿前失禮,迴去後是一定要被記上一筆的。


    但被對方主人這麽誇讚,既肯定自己能力,又給足了敕勒麵子,就把此事一筆揭過。


    這就是真正的強者嗎?


    強大又溫和,心有猛虎,細嗅薔薇...


    “您還真是頗有令堂的膽色...”他呐呐的迴憶起那位故去多年的敕勒死敵,如果他是個漢人,哪怕肝腦塗地,也會死心塌地的追隨那種強者啊...


    可是啊,他是敕勒的子民,所以他的一生都將獻於自己腳下的草原。


    “昭武之女,自然渾身是膽”,李望舒手腕被勒的生疼,不動聲色地開始勾繩子上扣,心裏早已把給她綁手的鳥人罵的狗血淋頭。


    等著自己上吊的時候,也係這麽緊吧!


    “沒想到多年不見,公主還是這麽肆意妄為,竟敢單槍匹馬闖蘇木山大營。”喀日其沒有留意李望舒的小動作,笑嗬嗬的搖搖頭:


    “要不是下官這些日子來蘇木山巡查營防時恰好瞧見,怕是就讓您這麽走了啊。”


    喀日其眼毒記性好,當日一眼認出李望舒後就火速迴去調兵,這麽大的軍功,他可不想和蘇木山大營分。


    他笑眯眯看著李望舒的臭臉,又補充道:


    “您可不要指望著您的情郎能過來救您,王子他現在已被褫奪軍職,一個兵都調不動了。私藏契俟奚勃之女這種罪,右賢王就算再寵愛那白玫瑰閼氏,也不會將此事簡單揭過的。”


    似乎是因為白撿一個天大的軍功,喀日其心情舒暢無比,忍不住繼續和眼前‘白撿的軍功’繼續喋喋不休:


    “若不是您突然出現,莫羅渾做了叛徒的事,我們還真覺察不...”


    “敵襲!敵襲!!!”喀日其剩下的話被手下士兵的高聲示警所打斷。


    營地南側忽熱傳來了殺喊聲,兩人向兵甲躁動聲的方向望去,隻見營地的幢幢的火光中,隱約有一身影,一人一騎一長刀。


    “哪來的不要命的莽夫,敢一人獨闖營地?”喀日其起身遠遠地朝那身影望去,帶著一百多號精兵護衛的他,心裏竟開始七上八下。


    ————————————————


    梵依奈公主靈感來源與原型參考:


    俄羅斯喀山斜塔的故事。


    蘇尤姆別卡是喀山汗國末代皇後,當年伊凡雷帝攻占喀山,被蘇尤姆別卡王後的美貌吸引,要娶她為妻,堅貞的蘇尤姆別卡斷然拒絕作莫斯科的王後。


    求婚不成伊萬雷帝大舉發兵攻占喀山汗國,喀山汗國陷落之後,伊萬雷帝威脅她:要麽嫁給我,要麽我就徹底毀掉喀山!


    為了子民與大義,蘇尤姆比克不得不答應,並向伊凡雷帝提出結婚條件:必須在七日之內為她修建一座高塔。


    伊凡雷帝下令工匠們不分晝夜建成了七層高塔(俄羅斯喀山斜塔)。


    新婚之夜,新娘蘇尤姆別卡爬上塔頂,跳塔而亡,在斜塔腳下,便是喀山汗國王後的墓塚。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公主,您就這?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繁體小說網隻為原作者落鯤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落鯤並收藏公主,您就這?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