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大都,忽必烈身穿一件白虎皮子大氅,頭戴一頂白狐皮的陶兒其克帽,一身蒙古裝束,與下首坐著的一身漢式裝扮的儒雅大臣大不相同。


    不過這大臣卻是契丹人出身,正是成吉思汗、窩闊台時期的重臣耶律楚才。


    忽必烈雖然早期重用漢人,行漢法,被蒙古人視為叛徒,甚至在僅有少量蒙古軍隊的情況下,依靠漢軍支持,打敗了正統忽裏台大會選出來的蒙古大汗阿裏不哥,成就元代版本靖難之役,但在後期,尤其是李璮叛亂之後,為了防止漢人勢力壯大,采取了事實上的四等人政策,疏遠漢臣,打壓漢將。


    所以此次五個名額,三個都用在了蒙古人身上,察必皇後、伯顏和阿術,漢人僅有一個鐵哥們董文炳而已。最後一個,忽必烈斟酌再三,用在了年輕時見過幾麵的耶律楚才身上。


    耶律楚才曾經執掌財政,頗有建樹,正是目前財政瀕臨崩潰的大元最需要的人才。


    這些年來,忽必烈先後用阿合馬,盧世榮,桑哥諸人理財,卻都沒有從根本上挽迴大元的財政危局。思來想去,元世祖還是決定把這位老臣請迴來出謀劃策。


    忽必烈開口道:“如今三日之期已至,中書令可有所得?”


    耶律楚才複活後,忽必烈恢複了他中書令的職銜,名義上伯顏都在他之下。


    當然隻是個虛銜,皇帝不可能讓他一個漢化契丹人真的位列百官之首,不過是拉出來安撫這個三朝老臣。


    耶律楚才當然也清楚自己的定位是什麽,三日前忽必烈問計,便說自己不熟悉如今大元諸事,需得花些功夫了解一番才好有定論。


    見皇帝問計,耶律楚才略一施禮開口道:“陛下,臣這幾日來,遍閱曆年稅冊,隻覺得甚是荒謬。我大元幅員萬裏,古未有之,而歲入不及弱宋之半。何也?若單說北地,自金末以來,天下板蕩,及至大元興起,又南征宋地,北平阿裏不哥,如今又西征海都,百姓不得稍歇,財稅銳減倒也罷了,那南宋故地,陛下仁厚,未有大加屠戮,良田千頃,富甲百萬者眾,為何歲入也如此不堪?臣以為,不過粗疏二字。”


    成吉思汗、窩闊台時期,蒙古帝國的統治者們簡直不知道有“賦稅”這迴事,甚至從金人手中奪取了華北大片土地後,蒙古統治集團裏還有人主張把土地改為牧場。


    幸好耶律楚材及時打消了這個愚蠢的主意,他向窩闊台建議,隻要征收地稅、商稅以及鹽、鐵、酒等稅,每年可以收入白銀五十萬兩、帛八萬匹、糧食四十多萬石,足夠供給軍費。窩闊台讓他試行,賦稅果然如數到手。


    偌大一個華北,就這麽點賦稅,簡直不要太輕鬆。但窩闊台卻很興奮,對耶律楚材說:“卿家沒有離開朕的身旁,而能使國用充足。”


    隻能說,窩闊台對於賦稅製度真的一竅不通。即便到了忽必烈時代,蒙元的財政能力依然慘不忍睹。


    朝堂上都是草原上的糙漢子,漢話都沒幾個人會說,漢字當然更不會寫,好不容易出了個儒雅的真金太子,又早早掛掉了。


    指望這麽一群沒事喝酒打獵的主,讓他們在漢地精細管理,像滿清一樣嚴密控製,實在是太過難人了。


    所以元帝國中央依賴色目人理財,地方呢,就借助當地有名望的地主、士紳之手來管理。


    一竿子摟到底是不可能的,哪有這麽強大的行政能力,包稅製難道不香嗎?多簡單,再不用費心費力去操心稅務的事。至於色目人如何上下其手,漢族豪紳如何盤剝小民,關勞資屁事?


    蒙古人的這種統治方式非常受江南漢族大地主的歡迎。


    在這種“寬縱”政策的包庇下,南方地主的權勢惡性膨脹,“一家雄踞一鄉,小民懾服,稱為野皇帝”!都“野皇帝”了,能不快活嗎?


    後來朱元璋驅逐韃虜,光複江南,廣大江南人士並不領情,他們輕蔑地管朱元璋叫“老頭”,將紅巾軍罵作“紅頭蒼蠅”,為何?唯利益二字而已。


    蒙古治下,“士大夫安享富貴而養功名,文人雅士渲染太平,歌舞升平,極盡侈糜之能事”,到了老朱手裏“核查贓款所寄放人家,遍及天下,民眾中中等以上富裕的人家大抵皆破”,蘇、鬆一帶的“富民豪族,鏟削殆盡”,江南“一時富室或徙或死,聲銷景滅,蕩然無存”。


    明末江南士大夫們降的這麽痛快興許就是想著再這麽“粗疏”一次也說不定?誰能想到滿清的天羅地網織的比大明還要密呢?


    這邊耶律楚才頓了下,才在忽必烈期待的眼光中接著說道:“要想國家財用充足,便需上下通暢,不可為求方便而假手於人。北地殘破倒也罷了,江南富甲天下,再行撲買之法,實不可取,不如清查田畝,梳理財貨,而後定下稅額。富者多納,貧者免除,如此方可國庫充裕。”


    “那這清查田畝,梳理財貨又當如何推行?”自己麾下都是些啥人忽必烈是有數的,讓讓他們騎馬砍人可以,喝酒吃肉玩女人也在行,讓他們躬身理事,這不是要人命嗎?


    耶律楚才早有打算:“請陛下開科取士,收錄天下英才,而後遣蒙古貴人及北地漢兒,輔以少量南人,往南宋故地推行新政。”


    忽必烈點點頭,對耶律楚才的建議表示讚同。至於為什麽是讓北地漢兒到南方清查,耶律楚才沒說,忽必烈也沒問,君臣自有默契。


    “開科取士確當推行,但需分卷。蒙古、色目、漢人、南人各取其一。”忽必烈對科舉國策進行了補充。


    元朝建立之初,就曾經考慮過開科取士,但因為蒙古貴人阻撓作罷。


    考試嘛,同樣的試卷你能指望北京城的貴人們考得過河南山東江蘇的漢兒?到時候漢人入仕充斥朝廷,損傷的可不就是俺們蒙古貴人們的利益?


    大家群起反對,老忽也就不費這個事了。既然日子過得去,又何必非要去折騰呢。


    如今大戰將起,稅用不足。為了自己的長生大計,忽必烈下定決心要推行這個元代版本的公務員考試了。


    用入仕的胡蘿卜給這些漢人士紳些甜頭,再用大棒驅使他們為自己收取足夠的稅收。財貨充足,才能支撐大軍長期征戰。


    當然,這新政見效少不了還得個年餘,眼下嘛,隻能增發交鈔了。


    大元的老傳統了,國用不足怎麽辦,印錢唄。通脹貶值咋整,換鈔唄。換多了老百姓不認怎麽辦,造反唄。


    待到擬定國策細節,耶律楚才迴到家中,耶律希亮擔憂道:“大父,今日之事是否太過操切了?”


    耶律楚才笑道:“操切?孫兒何必為尊者諱?無非是擔心大父走上阿合馬,盧世榮,桑哥諸人的老路吧?”


    耶律希亮見大父如此敞亮,也大方承認:“難道不應該擔憂嗎?大父,朝堂勢力盤根錯節,牽一發而動全身。大父如此大刀闊斧,孫兒不得不為耶律氏的未來憂心啊。”


    阿合馬之輩貪財不錯,但被打入奸臣行列卻絕非因為這個。根本原因在於清查稅務統一貨幣,動了某些人的蛋糕。


    耶律楚才人老成精,哪裏會不知道這個:“孫兒能有這份心思,大父心中甚慰。不過你放心,大父一生謹慎,非是莽撞之人,不然又哪裏能夠曆三世,全身而退?”


    耶律楚才笑著解釋道:“為什麽隻在南宋故地行新法,便是怕觸犯北地諸多貴人的利益。而開科取士,也是為了爭取一部分漢人,尤其是北地漢兒的支持。至於南宋豪強,他們雖然富裕,但是在朝堂上卻是最弱勢的一方。隻要清查之時,遣北地精兵看護以防作亂,他們便興不起什麽風浪。施政之時再多加注意,莫要觸犯了江南蒙古貴人的利益,此事便不難成功。至於那些色目人,不過是蒙古貴人的斂財工具罷了,隻要該給的供奉不要短少,他們才不會管那些人的死活。其實這也是因為陛下重返青春,足可威壓天下數十年,我才敢這麽折騰。不然,便是不開罪諸貴人,光是江南豪紳,便足可傾覆我們耶律家。”


    耶律希亮依然麵色沉重:“即便如此,到時候朝堂上的攻訐也定然如潮湧一般。今日大父能得信重乃是陛下需要倚為臂膀整頓財務,翌日一旦有事。。。。。。”


    政治上的事情就是這般多變,今天的寵臣明日就可能成為階下囚。眼下忽必烈對耶律楚才恩寵有加,乃是指望著能多撈些錢財支撐軍務。


    哪一天要是老忽覺得這麽搞不合適想要換個人換個法子,甚或是改革觸犯太多人的利益,需要一個替罪羊,借著耶律楚才的頭顱來安撫“民意”也是正常操作。


    耶律楚才歎了口氣:“這天下事之難便在於此。想要做成什麽,便免不了要得罪些人。不過我已經是死過一次的人了,便是再死一次又有何懼。隻要能輔佐陛下成就一番事業,我也不枉這第二生了。亮兒考量周到,我很欣慰。不過且放心,我也是有分寸的,隻要不是開罪了最核心的蒙古貴人,便是日後陛下抵不過那洶洶朝議,也至多是把為父推出去,不至於連累家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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