還是七十年代初期。

    勞動密集型的礦山,沒有重視工人的文化教育,工人的文化水平十分低下。很多礦工鬥大的字不識一筐,目不識丁的老礦工比比皆是,數不盡數。四炮這樣,正正經經12年寒窗苦讀的知識青年,那麽大的礦山屈指可數。這樣的人在井下掘進打眼,罕見得就象是小城的動物園裏來了一條美洲虎。

    從貧困農村招進礦山的四炮,吃大苦耐大勞,不在話下。他聰明過人,勤勞肯幹。聽話,不管連隊領導安排的本職工作還是非本職工作,他都可以勝任和完成。連隊領導對他十分喜愛,常常吹捧。

    "四炮,堂堂的高中畢業生,他本可以做便好的工作,但是他沒有太多考慮,到我們井下來了。來到井下沒有多久,就獨當一麵,頂起了大工的苦活。不像有些同誌,怕苦怕累,做了幾年,不敢摸風鑽,天天跟在屁股後麵做小工。"連隊領導經常在班前會上拿四炮做典範,鼓勵工人。

    年終到了,國營單位,千篇一律。年終總結,年終評比,是政工係統必抓的一個課題。

    "向隊長,年終評選勞動模範,按3/100的比例,處裏給了你們隊裏一個名額,不包括連隊領導。你們好好地評一評。另外你們的年終總結,要抓緊時間搞。你們隊裏不是有一個文才四炮嗎?,四炮能文能武,很多工作可以叫他幫幫忙嘛!"抓政工的陳副書記對四炮所在的向隊長交待政工任務。

    四炮在向隊長的掘進連隊裏,陳副書記經常聽向隊長表揚誇讚他。四炮沒有辜負他的期望,自己沒有看人。他的心裏早就在暗暗高興。他有目的地暗示向隊長,要他把寫年終總結的工作交給四炮的同時,是否可以考慮評選四炮為勞動模範。

    向隊長是陳副書記的老部下,早已摸透這個老上級的脾氣,怎麽能不理解他的意思?何況四炮文武雙全,又是自己的得力幹將。隊裏有一個名額,當然非他莫屬。何不做個順水人情?

    "勞動模範評不評都是四炮,我等一下報上去就是了。"向隊長不作任何考慮,隨口而出。

    "不!不成!你不要搞內定。搞內定,就失去年終評比的意義了。應該由下而上,讓各個班組組織討論評比,群眾評選出來的,才能做群眾的榜樣嘛。"向隊長拍馬屁,陳副書記很不滿意,他堅持原則,否認了向隊長"等一下就報上去"的做法。

    礦山領導的幾次表揚,既是評模,又是入黨。一下子把四炮捧成"優秀知識礦工"."礦山勞動模範".四炮平步青雲,在礦山裏紅極一時。

    "你這小子,在我們這裏隻幹了幾個月,就要離開井下了。真有你的。"這一天的班前會上,值班長給四炮安排工作時,玩笑著在四炮的礦帽上敲了兩下。

    "有這迴事嗎?我還不知道,你怎麽就知道了?"隻是領導在商量中的官方消息,值班長也隻是在連隊長那裏聽到了一點風聲,四炮當然還不知道。

    "好好的幹完這幾天吧,以後坐在辦公室裏,不要把我們忘記了。"值班長相信來自連隊長那裏的消息,說得很肯定。

    四炮對這一消息毫無興趣。自己到礦山還不到一年,難道真的要調到機關去?去辦公室做些什麽?抄抄寫寫,這可不是他想做的事情。那些官不是官,民不是民的角色,他四炮不稀罕。

    "傻瓜才會到機關裏去做一個官不官民不民的小辦事員。"四炮心裏這樣想。

    可是,這樣的辦事員卻是很多井下工人夢寐以求的!沒有文化也想做先生啊!值班長的話沒有引起四炮的興致,卻引來了很多或羨慕,或嫉妒的眼光。

    被人羨慕,會讓人感覺很舒服。四炮在礦山裏成了眾人注目的風雲人物。全身輕飄飄的。男青年以外,礦山裏為數極少的青年女工也眾星捧月,以能夠接近四炮為榮。

    "四炮,你幫我看看這條物理題好嗎?真該死,過幾天就要考試了,還有很多題目弄不清楚。"傍晚,四炮散步迴來,正想看書,卷揚機班的大美人鄺秋芳拿著文化補習的物理課本走進宿舍,嬌聲嬌氣地要四炮幫她解答難題。

    鄺秋芳是這個機電隊的頭號美女。她的父親是礦務局總工程師辦公室的一個工程師,母親是子弟學校的中學教師。知識分子家庭出身的鄺秋芳,從小養成瞧不起體力勞動工人的性格。建進處裏,他隻與賴工程師和幾個她瞧得起的領導打交道。在工人中顯得孤高自傲。但是,對四炮她卻常常另眼看待。她常常用嫉妒和不屑一顧的眼神看那些圍著四炮打轉的女人。她經常要去與四炮同住一間宿舍的賴工程師那裏坐,四炮有機會與她說上幾句話。

    文化革命運動期間初中畢業的工人,礦部要求補習文化課程,考試合格才能承認學曆。近一段時間來,無論男女,紛紛準備參加考試。很多女工乘機拿著課本去接近四炮。鄺秋芳早已看得眼紅,也像就熱鬧一樣來找他,他是沒有想到的:"你的母親不是中學教師嗎?怎麽要來問我?" "我母親不是物理教師,她的解釋我聽不清楚,就是想你幫我解答。她們都來找你,我來找你你就不歡迎嗎?"鄺秋芳向來嬌聲嬌氣,在四炮麵前更是嬌態迷人。

    "我不是這個意思。你的父親,母親都是比我強千倍的老師,還有你的老鄉賴工程師,都比我強,你怎麽想起來問我?"鄺秋芳撒嬌作態,四炮不知道她是真心請教還是有意為難。不管她有意為難也好,真心請教也好,賴工不在宿舍裏,看在賴工的麵子上,四炮還是耐心地給她解答了她所問的物理難題。

    在充電房上班的陳瓊,就是陳副書記的女兒。由於父親的關係,她早已認識四炮。四炮的為人,四炮的長像,四炮謙恭熱情的性格,她樣樣看得順眼。四炮成了大紅大紫的"勞動模範,"更是讓她羨慕。

    陳瓊知道鄺秋芳也去糾纏四炮解答難題,心裏有一股說不出的滋味。不知道是什麽原因,其他女人圍在四炮的周圍,陳瓊不會產生任何反應,鄺秋芳走近四炮,她就會感到緊張。

    "喂,聽說要把你調進機關去,是不是真的?"四炮下班迴來交礦燈時,陳瓊問他。靦腆和關切混合在她的臉色中。

    "隻是聽說,還不知道是真是假。"四炮迴答。雖然多次在陳副書記家裏受過她的接待,但是,在單位裏,他沒有單獨與她說過幾次話。

    "你自己是不是想去嘛?"陳瓊的表情上可以看出,她好像不太主張他到機關報裏去,機關裏除了領導,多是一些庸碌無為的小人物,她瞧不起。不知道四炮是不是貪圖舒服的庸人。

    "我不是坐辦公室的材料,我才不想上去天天看''階級鬥爭''."四炮平時看見辦公室那些小辦事員的工作,特別是好像小王那樣的小角色,早已感到無聊。

    "嗬——"朋友易覓,知己難求。四炮簡單風趣的一句話,陳瓊聽得很順耳。她微笑地斜著眼看了一下四炮,很快地把頭低下。耳根下隱隱現出紅暈。

    是明珠,放在哪裏也同樣發光。

    四炮沒有去機關,是他自己不願意去。可能是陳瓊在暗中起作用,他被調到機電隊裏。

    機電隊是礦山的要害部門,這裏幾乎集中了礦山的全部精英,捍衛著整個礦山的運作。這裏才是四炮喜歡的位置。在機電隊裏,四炮愛動腦筋;肯幹,舍得流汗,很快成為機電隊裏的骨幹。

    "五,四"青年節。

    青年節和婦女節一樣,有半天的節日活動。節目大多是義務勞動。

    礦團委要求各團支書組織節日義務勞動——修整礦區公路。

    雖說是義務勞動,年青人無不雀躍。這些年青人來自各個連隊,各個班組,平時各守自己的崗位,難得有那麽多人聚在一起的機會。碰到這樣的集體活動,都是朝氣蓬勃的年青人,哪能不歡天喜地?

    長長的礦區簡易公路上,坑坑窪窪。一群群男女青年,三五成群分散在公路上。嘻嘻哈哈,緊張的勞動中不缺乏熱鬧歡騰的氣氛。

    有心結交異性朋友的人,正是大好時機。

    物以類聚,人以群分。這時不論是男的還是女的,各有選擇,自然而然地向自己喜歡的異性靠攏。

    四炮雖然名聲遠播紅極一時,到底是農村出來不久的窮工人。礦山的女青年那麽金貴,他還從來不敢希望在礦山找到女朋友。

    他的性格一貫內向,自命清高。對那些群禽尋偶般的嘻嘻哈哈場麵,一點都沒有興致。他孤單一人在公路上揮漢平土。

    陳瓊早就有心接近四炮,隻可惜找不到機會。這時,她見四炮好像失群孤雁,孤孤單單,沒有旁人。她拿著鋤頭走到四炮身邊:"喂!你這個人怎麽一聲不響,不怕悶死自己嗎?" "勞動就勞動嘛,像那些人一樣,嘻嘻哈哈,哪裏有勞動的樣子?"四炮雖然還不敢有結交女朋友的希望,有姑娘與她拉話,當然也很高興。不敢希望結交女朋友,並不等於不想與女同胞接近。不是說男女搭配,幹活不累嗎?大家一塊開開玩笑,時間過得快一點有何不好?

    別看四炮平時寡言少語,一旦開腔,閑話吹牛倒是內行。他其實善言談,精表達,能言善辯。天南地北,古今中外,無不可談。陳瓊,陳副書記的千金,不是生疏人。在她麵前,他更是精神抖擻,滔滔不絕,言談舉止,幽默風趣。真是名不虛傳的"優秀知識礦工".四炮的滔滔不絕,陳瓊佩服著迷,五體投地。他那客家普通話,她既覺得親切,又時不時感到好笑:"哈——你講的客家普通話,真有意思,和我父母親講話一個樣,半鹹不淡。"四炮生下來以後,是講客家話的父母親教他講話;讀書以後,是講客家話的老師教他讀書,傳授知識。從小到大,他還沒有同真正講普通話的人接觸。就這半鹹不淡的客家普通話,都是來礦山以後趕鴨子上架學的。能不讓從小講普通話的陳瓊覺得好笑麽?

    "哈哈——不是大陽!是太陽!" "哈哈——又錯了,是紅,不是逢。hong ,不是feng."陳瓊時不時哈哈大笑,不斷的糾正四炮的讀音,四炮被弄得既氣憤又尷尬。

    這個陳瓊,是不是白癡,我講得正興奮,她卻時時以小事情打斷我的話,都不知道她聽不聽得懂我說的事?不會是對牛彈琴吧?自己也太蠢了,學普通話那麽久了,還是那麽多講不準的。

    "不要總是取笑嘛!我在客家地方土生土長,講客家話講大的,普通話講不準有什麽稀奇嘛。"四炮隱約有點氣憤,大多是難堪。

    "不是取笑,隻是覺得好笑,同我父母親講話大像了。"陳瓊邊說邊笑,笑得彎下了腰。

    "難道說你在家裏也常常這樣笑你的父母親?"四炮被笑得臉上發燒,側著腦袋瞄著她。

    "笑多了就不覺得好笑了,有時我也學著講呢。我父母親經常叫我學。"陳瓊說。

    "那你有沒有學會?" "我也會講呀,信不信?我講給你聽。"陳瓊真的就用她那不很熟練的客家話講起來:"崖同你有共同介語言啊!"說完後,滿臉緋紅,急忙低頭掩飾尷尬。

    她這句半鹹不淡的客家話,陳瓊不知是否有什麽含意?四炮隱隱覺得,話中好像有一種微妙的特殊意思。一想到這種特殊意思,他的神經末稍似乎受到了莫名的衝擊。瞬間,就覺得一定是自作多情,立即迴過神來:"哈哈——還說我普通話講得不好,你講的客家話和我講的普通話看來都是一個樣嗬。" "我承認我講得不好,我父母親成天怪我學不到客家話。還說以後不準我迴老家探親呢。你教教我好嘛!"這時,陳瓊的嬌聲嬌氣出來了,同時也顯得更加靦腆和羞澀,不敢台頭。

    "你父母親怪得有道理,家鄉話不會說,以後有機會迴到老家,怎麽去和家鄉的父老鄉親勾通?"陳瓊羞澀得不敢台頭,正好給了四炮耍大方的機會。

    "以後我教你講普通話,你教我講客家話,不要互相取笑好不好?"陳瓊說。

    "好!成交!"女孩子向男孩子誠懇地提出要求,如果反對,那不成了白癡?以其畏畏縮縮,不如風趣大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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